“褒者多认为你的歌篇,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辞尚奇诡,所得皆警迈,独辟蹊径,时人无能效仿者。还有人说,你的诗骨劲而神秀,高深而浑厚,如《雁门太守行》,有气格,奇而不诞,丽而不纤,高识过人。再就是说你眼空千古,不唾拾前人片字,且颇具《骚》之风格,堪比古之屈子,今人李白。”李益有理有据地评道。
李贺的心怦怦直跳,脸也跟着莫名地红了起来。是得意还是兴奋?是狂傲还是惭愧?一时间,他感到有团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李益体察到李贺内心的起伏,不再多说,只默默地走路。风从对面吹来,寒凉透衣,渐渐平复了李贺的心情。
“那么贬者是何评价?”李贺接着问道。
“说得最多的无非是你于章法不大理会。”李益言简意赅地说。
“还有?”
“有些字用得过于刻削,无天真自然之趣。须知奇过则凡,稚过则老。”
“还有?”
“就这些了,别的倒不曾听说。不过,瑕不掩瑜,些许瑕疵,反更凸显你的风格。”李益安慰李贺道。
“多谢前辈指正。以后我会多加注意,扬长避短。”李贺谦逊地说。
“其实,你年纪轻轻,便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取得这样的成就,实在令某钦羡不已。某敢断言,汝之诗作,必将流传百代,馨香千古。”李益由衷地赞叹道。
“再谢前辈鼓励!”李贺驻马,向李益拜谢道。
“某也是随口说说,并无借鉴参考价值。其实,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很难说清的。譬如你的歌诗,在为你带来名气与信心的同时,一定还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挫折,甚至灾难。知道春关遇阻的深层原因么?”李益边阻止李贺的拜谢,边将话题引向深入。
“难道不是因为避讳?”李贺大惑不解。
“那是一方面,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你的诗名。”李益一针见血道,“其实,和你说这些,某也顾虑颇多,怕伤了你心。但话已至此,窃以为还是说透好,也许能为你起到些借鉴警诫作用。”
“前辈无须顾虑,但说无妨。”李贺诚恳地说。
“说来话长。早在汉魏,曹丕便说过‘文非一体,鲜能备善’的话。意思是即使再好的作品,再有名的作者,也不是无可挑剔。况且绝大多数文人都有‘相轻’的毛病。仅此,也无可厚非,关键是‘文人相嫉’便十分的可怕了。就拿前朝隋炀帝来说,江山美人,无所不有。可他竟不满足,还想在文学声望上独占鳌头。因此,那些不逊于他的,或稍胜于他的,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据说,司隶薛道衡便是因之得罪,后被诛之。后炀帝为《燕歌行》,文士皆和。独著作郎王胄文不在帝之下,最后也就不可避免地遭到迫害。‘庭草无人随意绿’。虽然时过境迁,改朝换代,但这句话却不过时。”李益深有感触地说。
“我懂了。一路走来,成我者诗,败我者也是诗;荣我者名,辱我者还是名。我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去做了。”李贺叹道。
“大可不必因之烦恼。诗还是要作,而且要更好;名还是要有,并且要更大。如此,即使有人嫉妒、抨击,也只能是蚍蜉撼大树,徒劳无益。”李益劝慰道。
“前辈一席话,让长吉茅塞顿开。只有迎向风雨,才能走出风雨。接下来,我会以百倍的热情与信心创作,让‘长吉体’发扬光大,让那些嫉妒者、排挤者、压制者枉费心机。”李贺豁然开朗。
“这样最好,不枉世人让我俩名声相埒。”李益笑道。
暮色四起,模糊了一老一少同样峭拔的身影。
十八、五粒小松
陈商任职绥州,沈子明、杨敬之、李汉、权璩、张又新、沈亚之……外任的外任,漫游的漫游,都不在京城,没有人能来看他,他好像被抛弃在没有人烟的孤岛上,听天由命,自生自灭。与此同时,替值的人也迟迟不来,直到正月底,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值守。李贺不免焦急起来,但却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只有耐着性子继续等待下去。近乎绝望的情绪倒让他冷静清醒起来,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一定是那些阴险的家伙作祟,假公济私让他吃苦头。他与他们并无利害冲突,更无名利之争,但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比他好,哪怕对他并无影响,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嫉妒,让他们泯灭了良知,扭曲了人性。他们要打压李贺,抑制李贺,但他们不会明火执仗,明里交手,他们往往更喜欢笑里藏刀,不动声色,神不知鬼不觉中达到自己的丑恶目的。
柳条发青时,李贺终于等来了替值者,他迫不及待地收拾行装,返回京城。
此时,已是元和十年三月。
一路上,春风拂面,紫燕呢喃,一扫值守郊社的阴冷与悲观。青春在脸上跳跃,梦想在心中萌动,胯下之马似乎也体会到了主人的好心情,不用扬鞭自奋蹄,踏着富有节奏的步伐,奔跑在早春的原野里。
然而,等在李贺眼前的,依然是死水一潭,了无生机。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太常寺人事进行了较大变动,但却与李贺无关。没有权力和财富的支撑、人情与关系的铺垫,他永远只能是个从九品的奉礼郎。其实,才高气傲的李贺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多大的胃口,只要官职稍有进步,哪怕从九品仅升至正九品,让梦想和才华稍有安慰便可。但现实是,他这个小小的愿望都难以实现。
回到崇义里官舍,推开斑驳的大门,扑面而来的阴冷让李贺几欲窒息。极度的失望使他旧疾诱发,病倒在了二十五岁的春天。病痛让李贺更爱做梦,他常常梦见,春天来了,连昌河畔的菉竹(芦苇)开始发旺。只几天的工夫,便长得齐腰深。整条沟涧都成了绿色海洋。春风吹过,绿浪翻滚,清香满天。小季(李贺之弟李犹)欢呼着,挥舞着新月般的镰刀,扑进绿色的河流,尽情地收割着,喜悦着。一年的牧草有了着落,一年的生活有了依托,小季忍不住笑了。笑声感染了李贺,他跟着小季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李贺就把自己笑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崇义里的官舍里。窗外雨急风骤,带着尖尖的冷意从门缝墙隙间钻进屋来,扑打得那盏光焰如豆的清油灯,朦胧迷离,摇摇欲熄。屋内光影昏暗,阴冷静寂。静得让人莫名地毛骨悚然,静得有种死亡的气息。巴童斜歪在他对面的小床上,和衣睡着。瘦小的身形,蜷缩成一团,看上去更显单薄,让人心疼。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了,他就是这样衣不解带地守护在李贺的病床前,端汤熬药,悉心照料。不嫌弃,不舍弃,用他的忠诚与亲情,把李贺从病榻上慢慢扶起,恢复着他的健康和对生活的信心。
也许是病了的原因,李贺异常思念家乡,思念母亲和弟弟李犹。他真想即刻动身回去看看他们。已经三年没回家了,不知家中现在什么情况。原以为谋个一官半职,就可养家糊口了,然而现在连自己也养活不了。若不是师友的帮助,恐怕他早已带着巴童离开京城了。想到此,李贺不禁感到羞愧。多年来,作为长子,他不仅不能让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甚至连父母兄弟为他的付出都无力回报。奉礼官卑复何益?记得两年前,颖师请李贺以歌荐延他,李贺以此话拒绝。不料今日,此句用在自己的身上竟是如此恰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