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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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春归(1)

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李贺《出城寄权璩、杨敬之》)

元和十年(815)春,随着天气回暖,李贺的病也在逐步好转。至三月中旬,基本已痊愈。只是大病初愈,身子还有些虚,走起路来,只觉头重脚轻,懵懵懂懂。但强撑着,已不影响骑乘。

那是一个晴好的天气,草暖云昏,春深如海,李贺辞去奉礼郎之职,再次离开京城,返回昌谷。权璩和杨敬之为他送行。面对着友人关切的问询,李贺不知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只推说病疾日益沉重,不得不辞官回到昌谷休养。可彼此的心里都很清楚,正值青春年华,有什么病疾不能治愈,除非是心病。

因为担心分别的伤感勾起太多的心痛与泪水,李贺强忍心中的留恋与不舍,驱车而去。一路上,他不停地催促车夫,将车赶得飞快。然而即使这样,中午时,还是没有按计划赶到驿站。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已有了热辣的味道。车内,狭小憋闷,空气混浊。只有将帘子挂起,才能感觉清爽些许。

骊山出现在视野中,山头青树如盖,林间杂花烂漫。风从山上跑下来,挟带着叶的青气,花的馨香,飞奔在山脚下的两京官道上。绿树掩映间,华清宫躲躲闪闪,时而露出红墙的一角,时而飞出金饰的挑檐。如千娇百媚的美人,不停地向过往行人抛着媚眼。

李贺叫停马车,下车朝华清宫走去。这是一条比官道更为宽阔平坦的专用车道。道栽均为名贵树木,奇花异草。然时过境迁,恩断情绝,这些花花草草,成了沦为民间的野丫头,疯长疯笑,无拘无束。身边,依然有凭吊怀古的游人走过,鞍马华耀,香风习习。“独乘鸡栖车,自觉少风调。”和他们相比,李贺不能不感叹自己的寒碜与卑微。

走进宫苑,李贺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短短几年间,它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如果说几年前那个春夜,他第一次走近它时,它只是显得有些荒凉清寂,那么现在就是破败不堪了。彩饰脱落,香尘消歇。画梁中生满了蛀虫,碎黄的木屑,飘落到地上,竟有厚厚的一层。蕙花已老桃叶长,禁院悬帘隔御光。君王久不行幸至此,空留源中石汤,泉水徒温。

离开华清宫,李贺继续乘车前行。一路走来,一路感慨。高原广陌,遍地芬芳。独乘敝车,自顾堪怜。

车过太华,但见山色阴翳,古柏离披;花蔓盈车,轻烟漫野。不觉心旷神怡,憩息其下。

昌谷已经遥遥在望,李贺心中忽生莫名的惶戚:少健无所就,入门愧家老。不知家乡可会嫌弃一个一事无成的游子?

一、南园

在看到昌谷山居的那一瞬间,李贺再也迈不动步子了。两腿瘫软,心慌气短。若不是巴童的搀扶,恐怕连门槛都跨不过去。长途跋涉的劳累,数年奔波的疲惫,近来病痛的折磨……霎时间化作滚滚激流,向他劈头盖脸地砸来。

日夜盼儿归的郑氏,被岁月的风霜染白了头发,摧弯了腰身,木然地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儿子,似乎认不出他是谁。她老了,眼睛花了,耳朵背了,怎么能感觉得到她的儿子,落叶一般,轻轻地飘下?

好一会儿,郑氏才缓过神来,吃力地扶着椅背站起身,腿脚僵硬地向李贺走来。李贺决定给母亲一脸阳光,一脸欢笑,可是他却做不到。眼泪像决堤的河水,飞奔直下。在扑进母亲怀抱的那一刻,他竟像儿时在外受了委屈那样,号啕大哭起来。

郑氏眼含热泪,微微笑着,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背,像李贺记忆中哄他睡觉那样,轻缓却极富节奏感,慢慢地就把心结拍软了,拍散了;把病疾拍轻了,拍好了。

日子在平静和恬适中滑行,春天的温暖,昌谷的舒畅,亲情的滋润,医好了李贺身体的病痛,心灵的创伤,同时,也减淡着他对振羽鼓鳞的渴望和激情。一时间,他无心读书,醉卧春风,大有老去溪头做钓翁的态势。这一时期,他心态平稳,生活安静,以所居昌谷南园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清新、明快的诗作,后经整理,形成组诗《南园十三首》传世。这组诗,描绘了田园生活的安逸清静,抒发着李贺浓厚的归隐情绪,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他对仕途的失望和无奈。

【其一】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其五】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其六】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其八】

春水初生乳燕飞,黄蜂小尾扑花归。

窗含远色通书幌,鱼拥香钩近石矶。

【其十一】

长峦谷口倚嵇家,白昼千峰老翠华。

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牵苔絮长莼花。

【其十三】

小树开朝径,长茸湿夜烟。

柳花惊雪浦,麦雨涨溪田。

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

沙头敲石火,烧竹照渔船。

相对于南园的花枝蔓草眼中开,赵生给李贺的感觉就是麦雨溪田心中流。赵生出身来历已不可考,甚至连名字李贺都没记下,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今天对李贺当时生活状态的了解。

这天,李贺又来找赵生了。赵生的小院竹篱齐整,茅屋宽敞。屋后那片竹林苍翠蓊郁,长势强劲,悄无声息地向小院扩展着自己的地盘。一个头缠布帕的妇人,正拿着刀镰,将那些多余的竹根斩断,放在晒场上暴晒,以作柴烧。然后,又弯腰抱了一抱晒干的,进了厨间。随即,便见袅袅炊烟飘了出来,香气扑鼻,诱人食欲。另有一妇,腰系围裙坐在院中树下舂米,香喷喷的气味,随着杖杵上下,一股股地往外冒,让人馋涎欲滴。

去年的水灾,今春的干旱,让昌谷好多人家已吃不饱饭。李贺母亲郑氏将家中日常用度压缩到最低水平,包括饭食,每顿只是简单的面条烙饼配以自种的菜蔬。偶尔也有自酿的昌谷小烧,但那是不能多喝的,多喝烧心,寡淡的饭菜是服不住酒的。不过,这段时间,因为要给李贺补养身体,家里的生活还是很有改观。每天都会见荤,不是捕了家养的鸡鸭宰杀,便是小季和巴童去捕捞些河鱼炖吃。但那是保障李贺食用,其他人只是偶尔打打牙祭,解解馋。

赵生家诱人的饭香,让人不禁馋涎欲滴,心驰神往。李贺紧走两步,进了那个香气弥散的小院。赵生正卧于院内东篱亭下,裸露着上身曝背。火热的春阳,将他的背部晒得通红,看去竟如开得烂漫的山桃花。

见李贺登门,赵生自是心喜,便起了身,邀李贺一起用餐,且唤大妇、中妇取出家酿烧酒,与李贺畅饮。酒酣耳热,彼此再没了世俗的客套。袒胸露怀,嬉笑怒骂,时而高歌,时而大哭,似乎只有这样,心底千种悲苦、万般无奈,才能发泄出来。

倾心交往,志趣相投,使赵生最能体会到李贺心中的悲苦。他劝李贺,功名利禄不足惜,唯有自由自在,像天上的鸟、水中的鱼那样活着才痛快。当初,他放弃学业,不求功名,四处流浪,山野放形,何等自在?何等惬意?别人不解,视若疯子;父兄责骂,痛不欲生。然而,时至今日,能无忧无虑生活的是他,能潜心静意读书的还是他。而那些追名逐利的人,哪个不是焦头烂额,身心俱疲?哪个不是猥猥琐琐,形如刍狗?人生短暂,定要看开些。功名无缘,至少还有平静的生活;仕途毁了,至少还有满腹的诗书。勿烦恼,勿叹息,眼前之景多么美好。有美酒对月畅饮,有大妇、中妇坐怀相拥,踏实安稳,不急不躁,何愁不长命百岁?何患不位列仙班?

心头的磐石,在一点点松动。李贺更清晰了老死昌谷的念头,他要过像赵生那样的生活,过一种像司马长卿那样,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的生活。

分手时,有感于赵生恬适宁静的隐居生活,李贺题诗于其壁。事后回味,与其说此诗是对赵生生活状态的描摹,倒不如说是李贺当时内心渴望的真实流露。

然而,人海茫茫,知音难求,李贺不知他的“文君”在哪里!

二、情若何

当洗去铅华,一袭白衣的真珠出现在面前时,李贺恍然若梦,惊愕不已。

“怎么?不认得我了?”真珠幽怨地问。

“岂能不认得?我只怕这又是一个梦。”李贺忧伤地说。

“那你就让我拧你一下,看疼不疼?”真珠边说边在李贺的胳膊上拧了一下。

尖尖的痛,驱散了所有的恍惚,李贺一下清醒过来,抱着真珠,喜泪奔涌。

郑氏对真珠的到来有欣喜也有疑虑。但在了解了真珠的情况后,她也不再说什么。这么多年,儿子一路走来,总是一个人。为此,她日夜不安,牵挂在心,也曾无数次催促儿子成婚。可科考、客游、任职奉礼,再加上当时极为讲究的门当户对风俗,李贺的婚事就这样被耽搁下来。尽管当时一些文人士子晚婚现象较为普遍,但郑氏考虑到儿子无官无职,身体又不好,便想尽快让他成婚,生活上也好有人悉心照顾。所以,这次李贺辞官回来,郑氏就多方努力,以期让儿子尽快成婚。但她不会考虑为儿子聘娶真珠,尽管真珠漂亮又有才艺,可她也只能像小奚奴那样,做做儿子的侍婢而已!

真珠的到来,让李贺重新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客游的疲惫,失官的打击,被真珠的美丽与柔情驱散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真的不是梦?你怎么会突然来到昌谷?”每当与真珠独处,李贺总爱这样问。他真的担心这就是一个梦,梦醒来,一切还是原来的老样。

“已经告诉你好几遍了,这不是梦!那年,你离开河阳去潞州,我真想随你一起去。可身不由己,规定森严,我不敢越雷池一步。后来,我就以身体有病为由,请求脱离营籍。前些日子,请辞被准,我就到长安去找你。好容易打听到你的消息,却得知你春归昌谷,离开了京城。”说到一路追寻李贺的艰辛,真珠伤心地哭了起来。

李贺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感动着、幸福着。

由于天旱,院里的井水越来越少。一桶下去,只能打半桶上来,还是浑浊不堪。郑氏决定废弃这口井,再打口新井。井也像人,也会老。

新井的位置选在后园,这里是李贺家的菜地,周围没有大树,竹林也隔了十来畦地,十年八载,树根竹鞭还发展不到井边,不会影响打水。不仅如此,井在地间,也便于浇灌菜园。

新井凿成,泉眼旺盛。郑氏很高兴,特意让人换了新辘轳、新井绳。小季还砍了几竿胳膊粗的老竹,接起竹管道,把水直接引到菜地。得到井水浇灌的菜蔬,青苗离离,果实累累,一派喜人景象。

李贺就把这里当作他的“世外桃源”,常常小奚奴做女红,真珠学弹琴,李贺则逍遥自在地作他的诗、写他的歌,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

早在三年前,真珠便因病辞舞,转而学琴。她本就冰雪聪明,声音清亮,弃舞后没多久就把琴弹得有模有样。不久前,李贺还感慨“春风吹鬓影,弹琴看文君”的可想而不可即,现在,一切都近在眼前,变成了现实。

小奚奴对真珠的到来有种本能的排斥,但看到李贺与真珠在一起时幸福快乐的样子,她也不再想那么多。只要李贺高兴,让她做什么她都乐意。真珠能给李贺带来快乐,那她就要想方设法对真珠好,让真珠也快乐起来。

“真珠姐姐,屋内闷热,我们到后园井边乘凉可好?那里我已打扫干净。”小奚奴亲热地对真珠说道。

真珠爽快地答应,抱着琴随小奚奴来到后园。李贺看到,也跟了过去。

井边浓荫下,小奚奴不知什么时候整理出了一片空地,打扫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还铺上竹席,打来井水,以备真珠弹琴净手之需。

“妹妹真是个有心人!弹琴是要沐浴焚香的,我们不用香,只用这井水把手洗干净就可。”真珠边说边把手放进水盆里。水清凉甘洌,驱散了满身的燥气。

看着真珠惬意的样子,小奚奴也觉欣慰。

洗过手,真珠盘腿坐下,将琴平放腿上,闭上眼,深呼吸,然后,睁眼,抬腕,拨弦,一声浑厚的琴音骤然响起。李贺看到小奚奴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她大概是被这陌生的声音吓着了。真珠也感觉到了小奚奴的不自在,就冲着她笑笑。小奚奴自知有些失态,掩饰道:“你弹琴的样子真是好看!”

小奚奴说得没错。虽然隔着摇来摆去的柳枝,但李贺依然能清楚地看到真珠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闪着清澈明亮的光。她穿着一件白布短襦,下配一条浅紫长裙,就像一朵脱俗出尘的紫色鸢尾兰。

干热的风,从背后吹来,一到树荫下井台边,便清爽了几分。

李贺随风走了过去,小奚奴先看见了他,唤道:“阿郎,来,坐席上,这儿凉快。”李贺也不推辞,就势坐在她们面前。

真珠抬起头看了看李贺,难为情地说:“本想弹曲《广陵散》,可琴技实在浅陋,不敢让你听见。就和小奚奴先到这里悄悄地练练,等有点起色时再弹给你听,你却也跟了过来。”

李贺笑道:“我虽不会弹琴,但我也听过高人弹琴。前年在京,听颖师弹琴,我还给他作歌。我自然知道你的琴技远不如颖师,可你也不必这样躲着我。弹琴看的不是技巧,而是真情。只要你用心用意去弹,就能打动人,感染人。”

“那我就试着弹一曲,你也给我作歌?”真珠欢喜地说。

“求之不得!”李贺爽快地答应。

小奚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并不说出来,只在一旁羡慕地看着他们。

朴实的琴音再次响起。李贺沉醉其间,情思绵绵。后园静谧,井台悠然。辘轳咿呀,井水如浆。想至此,李贺的脑海中不由得跳出《拂舞歌诗·淮南王篇》:“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汲寒浆,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扬声悲歌音绝天,我欲渡河河无梁。愿作双黄鹄,还故乡。还故乡,入故里。徘徊故里,苦身不已。繁舞寄声无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