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不止李贺一个病人。张彻的弟弟,因患疯病,性情大变。时常惊恐大叫,日夜不安。家人不胜其烦,而张彻却对弟弟关怀备至。只要一有空,便对弟弟嘘寒问暖。病人的衣褥薄厚,他都要亲自看看才放心。还经常一匙一匙地喂食弟弟。为了不让弟弟受到噪音的惊吓,张彻严禁家人高声说话。如今,其弟已过而立之年,可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在弟弟病情最重那些年,一剂药,要用去十数万钱。为此,张彻家贫如洗,妻子常有饥色。不过,这些年,随着弟弟病情的稳定,药费减少,以及官职的提升,张彻的家境已大为改观,步入富裕,一家人也随之搬进了相对宽阔的大宅。
在张彻情同手足的顾怜下,李贺的病很快好了起来。张彻便邀约幕府中平日里合得来的同僚,为李贺大病初愈摆酒庆贺。
那晚天气晴朗,一弯淡月,斜挂林梢。因为心情好,又久未沾酒,李贺喝得有些多,再加之身体尚显虚弱,不到二更,他便支撑不住,昏沉欲睡。众人体谅,便早早散去,并嘱李贺安心静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疼痛、胸闷均已消失,但还有些微咳,不过已不碍事。李贺穿衣起床,推开那扇银彩斑驳的木窗,一股浓重的秋寒扑面而来。窗外,高大苍劲的梧桐,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稠密阔大的叶片,渐渐失却着昨日的鲜绿。树下池塘,枯叶杂乱,折莲横躺。池边石凳,白露浸染,透射着冷冷的青光。对面的屋顶上,瓦兽残缺,无声地诉说着岁月沧桑。而那些密麻的瓦松,却开出一身的素洁。远远的,传来一两声城鸦的悲啼,和着军中那管呜咽悲切的芦笛,为这个清冷的早晨又添一丝寒意。
忧虑病痛中,李贺萌生去意。但哪里又是他的栖身之地?
这时,有江南使者登门送信,李贺想到了在安徽和州任职的十四兄。他心头一亮,提笔给十四兄写信,希望得到他的指点与眷顾。信末,又赋诗一首,表达了兄弟情深意切的思念之情。
江南使者带着李贺的信,也带着李贺的希望,消失在黄土飞扬的驿道上。
李贺的心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安宁。
两个月后,十四兄回过信来,对李贺南游的想法给予了否定,并劝他不妨先回京谋职,以门荫入仕,然后再作其他打算。
十四兄的建议不无道理,李贺重新审视了现状,理清了思路,待病愈,便辞去幕府之职,回家休养好身体再作打算,另谋出路。
元和六年秋,李贺离开潞州南归。临行前,他与张彻告别,张彻也向李贺流露出不久将离开潞幕的想法。具体原因,张彻没有说,李贺也不便多问,但他知道以张彻的背景条件和自身能力,离开潞幕,另谋高就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事实验证了李贺的推测。就在李贺离开潞州不久,张彻也离开了潞州,并于元和八年(813),改任幽州节度判官。但对于张彻来说,这并不是个好兆头,人生的悲剧也就是由这个节度判官诱发。八年后的长庆元年(821),牛僧儒为御史中丞,张彻被诏为范阳府监察御史。范阳府虽惜张彻之才,但不敢留用,便将其送往幽州。在幽州,张彻被乱兵所杀。他死后,天子壮之,赠给事中,并赐钱物,由其友侯云长将张彻迁葬其家。韩愈为其撰墓志铭,述其生平行事,赞其“仁义以为兵”,“知死不失名”的品格气节。
八、北中寒
告别张彻,离开潞幕,李贺踏上归途。
天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冷。太阳跑得飞快,李贺骑马紧追慢赶,却总是离它那么遥远。是那条系出昆仑,曲曲折折、黄澄金灿的大河,以及河边那片一望无际的葵藿,吸引了它的目光,放慢了它的脚步,使它终肯在飞奔了一天后,浸着河水,耐心地洗去满身的灰尘,洗出满脸的娇羞。
李贺不禁长舒一口气,四肢舒展着躺在河边的沙地上。葵藿的花盘,依然明艳娇媚。干旱与苦寒,反倒成就了它们的坚韧与乐观。夕阳将最后的光辉全部照在它们的脸上,却不肯分一缕暖和暖和游子那颗疲惫不堪的心。
李贺浮想联翩,不禁嫉妒起身边的葵藿,进而又抱怨起太阳的急促。人都说东方有谷,日之所出;西方若木,可以拂日。可它为何总是那样酷烈,铄石销金,迫人之寿?当年十日并出,草木枯焦,后羿仰射,中其九日,为何此一日不射其足?使它日不得奔,夕不得昏,时间停驻,光阴永存。
然而,太阳根本就不在乎诗人李贺的感受,依然不管不顾地,带着对葵藿的千般留恋、万种柔情,沉进了河中。宫锦千端,碎作一河的金鳞残片。那一刻,李贺忽然感到,自己就是那逐日的夸父。列子在《汤问》中说:“夸父不量力,欲逐日影。”而李贺却极认同陶潜在读《山海经》时说:“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而这也许是李贺今生不懈、上下求索的动力所在。与日竞走,多么酷烈而浪漫,痛苦而美妙的事啊!
有了夸父做伴,李贺不再孤独茫然。他想象着,自己也像夸父那样,耳戴两黄蛇,手提两黄蛇,渴饮大河,河不足,北饮大泽;他想象着,自己手中的笔,就是夸父手中的杖。道渴死,弃杖,化作桃林大片。
李贺想象着,奔走着,朔方的风沙不再凶悍,长途的跋涉不再艰险,当金沙黄丘、银川绿田的灵州出现在眼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只顾追着太阳跑,迷失了方向,家早已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崇义里滞雨》),李贺停下疲惫不堪的脚步,转过身,回看来时路,大漠高天,风沙迷眼,他已无法找到通往千里之外的家山之路。
在潞州时,李贺曾听闻灵盐节度使范希朝是个生性廉洁,颇有惠政的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李贺走进了灵盐幕府的大门。
范希朝乃中唐名将,长期镇守边境,卫国安民,曾招降突厥别部沙陀族一万余人内附,并使沙陀成为唐廷一支征战劲旅。但在当时特定的社会条件下,有些事,他还是不能免俗。如向皇上制献圣乐等。所谓圣乐即专为皇帝诞辰而制的乐曲。德宗朝,昭义节度使王虔休在帝诞辰时,以未有大乐为由,乃作《继天诞圣乐》、《顺圣乐》以献。此后,各方镇纷纷效仿,制圣乐以献成风。凡遇皇帝寿诞,便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制献,为日后的加官晋爵疏通道路。然灵盐处于塞外苦寒地带,文人骚客涉足投奔者较少,幕府人才匮乏,圣乐迟难完成,让范希朝苦恼不已。李贺的突然到来,无疑让他如遇大赦,如见救星。他曾听闻过李贺诗名,知道李贺是位作歌高手,便令手下人悉心接待照顾李贺,让其尽快制作出圣乐。
李贺对制作圣乐本就不感兴趣,如今竟成了一项任务,更使他有些反感。作为臣下,谄媚皇上的心情可理解,但此种以乐易位的做法还是让他难以认同。在李贺的审美世界里,音律乐曲、笙歌弦声,都是至纯至美、至圣至雅的天籁之音,是上天为这个混乱喧嚣、愁怨贪婪的人世间洒下的甘霖。它只惠泽拯救那些至真至善的灵魂,也只有那些至高至大、心怀众生的人才配享有。
然而,面对对方的热诚相求,以及自己在现实面前的窘迫与无奈,李贺不能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只有不置可否地凄然一笑,仰头喝下那满满一大盅的酒。那晚,喝酒喝到三更时分,众人才各自回房歇息。
庭院深深,朔风凛冽。
一夜酒醉,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李贺开门看去,竟是下雪了。朔方的雪,粗犷而豪迈,俏丽而大气。昨日刚让阴冷的风捎来信儿,今早便从千里之外的葱岭如约赶了过来。纷纷扬扬,密密匝匝,如一群从天而降的仙子,说笑着,嬉闹着,翩然舞落,乱笑春语。一片片,晶莹剔透,就像湿了水的红旗上结的那层薄冰;一朵朵,形态丰润,好似巧手的织工用珍美的秦素做成的凤扇。不由得想到那个学道化鹤的辽东人丁令威,他苦心孤诣修得的那身羽衣,不过如今日之雪而已!
青衣送来丰盛精美的酒食和一件华贵暖和的皮袍。心底原有的那点鄙夷和勉强被慢慢融化。李贺极力说服自己,耐下心,进入到圣乐制作状态中。
雪,不停地下着,两天的时间,地上已有了尺余积雪。李贺独居一室,每天,除了如厕,基本是足不出户,天气、人情、欲望,将他囚禁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
制作大乐,对于李贺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唐朝大乐有立部伎、坐部伎之分。立部伎有安乐、太平乐、破阵乐、庆善乐、大定乐、上元乐、圣寿乐、光圣乐凡八部;坐部伎有燕乐、和寿乐、天授乐、鸟歌万岁乐、龙池乐、破阵乐,凡六部。此二部乐皆有现成的格式,专为歌功颂德,祭天祀庙所制。规模宏大,气势壮观,颇受历代天子喜爱。但到了宪宗皇帝,不管是立部伎,还是坐部伎,都受到了冷淡。他的心事不在此,而在抑镇削藩、元和中兴之上。从这方面评判,宪宗皇帝不愧是个明智的君王。
想至此,李贺心中一动,便借神仙之事,描绘了一幅天上胜景,以悦那位好神仙的人间帝王。李贺自信,以这样的制作呈献宪宗,必将受到喜爱赏识,从而使献乐者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内心深处对献媚虚妄之事的本能排斥和对现实生活的失望,让李贺最终没有把这首大乐呈现出来,他拿起乐稿,将其投入炉火。火苗迅速燃烧,又迅速归于平静,转眼间,几天的心血化作了只只灰蝶,在寒冷的雪夜翩翩而舞。
月光映着雪光,冰冷的光束,带来了幽咽的笛声。一定是那个鬈发的胡儿所吹。她就住在对面的那座高楼上。李贺见过她,肤白如雪,鬈发碧眼,会说一些中原话。她来自遥远的国度,不知何故,流落到了这里。她想回家,可遥远艰险的路途,让她无期限地推迟着归期。高楼夜静,笛声凄切,月下美人,望乡哭泣。李贺的思乡之情被强烈勾起,从未有过的迫切,伤感。遥望家乡,天地茫茫,泪水从心底涌出,清澈如水,沉重如铅。
时间一天天过去,明天就是交稿的最后期限了,李贺强迫自己平静下心绪,作一篇适合供奉天子的圣乐出来,最起码,写几句动听的,说几句好听的,让大家都高兴。可是,内心的反感与抵触,让他迟迟打不开思路,大脑完全进入一种混沌状态。天将亮,暗夜将过去,李贺不再犹豫,他要尊重自己的感受,他要听从内心的声音。他要说实话,说真话,他不能为了物质的引诱而迷失了精神的目标:
请说轩辕在时事,伶伦采竹二十四。
伶伦采之自昆丘,轩辕诏遣中分作十二。
伶伦以之正音律,轩辕以之调元气。
当时黄帝上天时,二十二管咸相随。
唯留一管人间吹,无德不能得此管,
此管沉埋虞舜祠。
(李贺《苦篁调啸引》)
李贺知道,看到这篇《苦篁调啸引》的眼睛,一定会大失所望,也清楚地知道,失望的眼神会让自己在穷途末路上更加雪上加霜。但他已不在乎,他自信,除了身体上的病痛,他的精神永远健壮。
悄悄离开灵州,李贺一路向东。只要方向确定,再远的路都不在话下。
北方进入到一年中最为严寒的时候。凝重如铁的寒气,黑沉沉地笼罩着大地,晦暗的天色,映染得其他三方均成了紫色。黄河冰合,鱼龙潜底。滔滔长流,肃杀死寂。百石重车行于河上,轻松自如,如履平地;千年树木,皮厚三尺,却抵挡不住酷寒熬煎而分崩离裂。草上霜花,大如铜钱。挥刀不入,迷蒙长天。近岸水湾,冰凌碎散。激荡撞击,作声甚喧。而山中瀑布却被严寒定格在悬崖之前,无声无息,如挂白练。日光照射其上,光彩耀目。赤橙黄绿,宛若虹霓落涧:
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
三尺木皮断文理,百石强车上河水。
霜花草上大如钱,挥刀不入迷蒙天。
争瀯海水飞凌喧,山瀑无声玉虹悬。
(李贺《北中寒》)
北中苦寒,竟冻出这样一个冰清玉洁、光风霁月的绝美世界!李贺不能不改变了归心之箭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掉转马首,向着另一个苦寒之地,他精神与血统的家乡——陇西,直奔而去。他曾自称“陇西长吉”,“陇西摧颓客”,也曾立志到李唐皇族的起源之地探访朝拜。然而,多少年过去了,梦想依然是梦想,奢望依然是奢望。如今,终与陇西相对而望,他岂能绝尘而去,与它擦肩而过?
然而,最终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岁月的河流,大漠的烟尘,早已模糊了那方圣地的边界,湮没了祖地的遗存。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寻,去证实。
北游归来,已是元和六年的十月。李贺在东都仁和里杂叙皇甫湜,并于此年冬至日抵达京城。元和七年四月,李贺获得开始了三年的奉礼郞生涯。然而,三年奉礼,不仅没能实现愿望抱负,而且连父母兄弟为自己的付出都无力回报。奉礼官卑复何益?两年前,颖师请李贺以歌荐延他,李贺以此话拒绝。不料今日,此句用在他的身上竟是如此恰切。
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噩梦一场。李贺深深地意识到,京城并不是他实现梦想的地方,而是葬送青春、理想、才华、志向的血腥坟场。不如归去,何如归去?南园田桑,北园新笋,昌谷才是他心目中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