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绿雾起凉波，天上叠巘红嵯峨。
水风浦云生老竹，渚暝蒲帆如一幅。
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
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
（李贺《江南弄》）
元和十年（815）秋冬之际，辞去奉礼郎之职，春归昌谷不过数月的李贺，因现实所迫，不得不改变春归的初衷，离开昌谷前往东都，寻找新的出路。此时，刺杀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的凶手尚未缉拿归案，东都一带，不时看到全副武装的金吾兵士，如临大敌般来回巡视，严密搜查着每一个可疑之人。
武元衡被杀事件发生在六月初三日。事发后，京城大骇，皇上紧急下令，凡宰相出入，皆须金吾骑士张弦露刃以卫之，所过坊门要严加防备，同时，全城戒严，全力搜捕。然而即使这样，朝士大臣大天亮之前也不敢出门上朝，以前是大臣等皇上上朝，现在往往是皇上在朝堂上等许久，大臣们还到不齐。
但贼人的气焰并未因此而有所收敛，反而更加嚣张，竟遗纸于金吾士及府、县，上书“毋急捕我，我先杀汝”。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一片肃杀之气，捕贼者也不敢像往常那样急切了。
兵部侍郎许孟容向皇帝上言：“自古未有宰相横尸路隅而盗不获者，此朝廷之辱也！”说着，流下了眼泪，求宪宗起用裴度为宰相，大索贼党，穷其奸源。
宪宗采纳了许孟容的建议，诏告天下，搜捕凶手，并重赏获贼者钱万缗，官五品；敢庇匿者，举族诛之。一时间，两京内外展开了大搜捕，公卿家有复壁、重寮者皆搜查。
李贺从昌谷抵达东都时，正值刚任东都留守的吕元膺捕贼甚急之时。进出城门，均要遭到金吾士的反复诘查。进得城来，但见行人仓皇，街巷萧条。战乱，带给百姓的永远是伤痛和失望。
与此同时，因为淮西吴元济的叛乱，宪宗虽绝王承宗朝贡，但一直没有下诏讨之。但王承宗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新任的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是个对朝廷极其忠义的人。看到王承宗叛乱，朝廷又无暇顾及，便主动上表请击之。宪宗一直在犹豫，田弘正不屈不挠，十次上表，终于说服宪宗，充其驻军于贝州，监视防备王承宗。暂不忧患王承宗的皇上，集中精力平叛淮西吴元济，从东都南下的官道水路充斥着战争的刀光剑影，南北交通也因此中断。
一、佩兰客
经过深思熟虑，左右权衡，李贺坚定了南下和州投奔十四兄的决心。因水路危险，他只能选择陆路南下，从东都出发，一路向东，经宋州（今商丘）去和州。
宋州在西汉时为梁国，属诸侯大国，居天下膏腴之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多大县。窦太后少子梁孝王刘武被封于此。因平七王之乱有功，窦太后又偏爱幼子，刘武受到的赏赐不可胜道。于是，他便开始大兴土木，豪华奢侈，建筑的东苑，方圆达三百余里。其中仅睢阳城就有七十里。同时，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苑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
但是刘武并不知足，因觊觎皇位，竟派人刺杀扶立胶东王为太子的爰盎等议臣。后事发，遭到汉景帝的怨恨和疏远。
梁孝王未死时，财以巨万计，不可胜数。及死，随葬黄金达四十余万斤。而这些黄金最后又被曹操盗去。《后汉书·袁绍传》记载：“梁孝王先帝母弟，坟陵尊显……操率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水经注疏》记载：“操引兵入砀，发梁孝王冢，破棺，收金宝数万斤。”并由此“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
转瞬千年，梁孝王和他的黄金、野心都已化为尘土。站在荒芜苍茫的大地上，李白的感叹犹在耳畔：“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绿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和李白一样，途经宋州的李贺没有看到梁王宫阙，也不可能看到那高耸入云的梁王台。春去秋来，秋去春来，四时的更替，时光的飞逝，曾经的奢华之台，已变为荒丘，它那骄横的主人，早已成为历史陈迹。但类似的情景却从未在历史上消逝过，“梁台”的投影始终残存在现实中。京城三年，李贺目睹了太多的骄横恣肆，穷奢极欲。“台前斗玉作蛟龙”，不仅是梁台的富丽，也是唐宗室、曾经的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奢华。他们模仿天子的宫苑建制，妄想白日不落，永世享乐，他们觊觎王位，分裂割据，但他们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必然失败的宿命。有感于此，李贺以沉重悲凉的笔触写道：
梁王台沼空中立，天河之水夜飞入。
台前斗玉作蛟龙，绿粉扫天愁露湿。
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
朝朝暮暮愁海翻，长绳系日乐当年。
芙蓉凝红得秋色，兰脸别春啼脉脉。
芦洲客雁报春来，寥落野篁秋漫白。
（李贺《梁台古愁》）
这首诗，李贺采用“冷结”之法，专门写景。春去秋来，时光飞逝，昔日豪华的梁台，已变为荒丘，连同它那骄横的主人，一并成为历史陈迹。但是，透过或荣或败、或实或虚的景物描写，我们分明能感触到李贺那反对割据、憎恶野心的态度和情感。
在宋州稍作休整，李贺继续东行。一路上，战争的阴云始终笼罩在头顶，“天迷迷，地密密。熊虺食人魂，雪霜断人骨”。一时间，李贺几乎丧失了走下去的信心和勇气。联想到数月前宰相武元衡被杀，裴度遇刺，李贺更觉世道的险恶，社会的黑暗。“嗾犬狺狺相索索，舐掌偏宜佩兰客。”李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恐与茫然。而这种感觉在他抵达和州后不仅没有减缓，反而更加强烈。跨马踟蹰，回头无路，历阳湖（和州历阳城西，又名麻湖）波大如山，恶浪滔天。毒蛇相视，猛兽吐涎，出门即畏途。此时此刻，李贺忽然理解了鲍焦安贫、颜回早夭的原因。原来是天帝怜惜他们，故意给他们安排了这样的命运，以免他们遭受猛兽的衔啮咬嚼。想至此，李贺的心忽然静了下来，他虽一直不信天命，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愿意相信天帝是公正的，他还是要向世人发出警告：世道险恶，不要出门！
分明犹惧公不信，公看呵壁书问天。
（李贺《公无出门》）
多年未见，李贺与十四兄几乎已认不出彼此的样子，但这并不影响兄弟之间的亲情。和州相聚，李贺受到了十四兄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时光，没有了官场的倾轧、文坛的嫉妒排挤，也暂时没有了生计的压力，李贺的心情轻松而惬意。只是战乱的阴云还时不时来干扰一下，但毕竟不是核心地域，一般情况下只是忧虑一下而已，不会对生活造成大的影响。这让李贺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休养和恢复。
二、大堤曲
不知不觉中，冬天已过去。春天的江南自有一份动人心魄的美丽。和州离金陵仅一水之隔，李贺自然不会错过那个心向往之的地方和这个美丽动人的季节。
漫步在沿淮横塘大堤，东风调笑，春光妩媚。在一座满身沧桑的桥边，李贺停下了疲惫的脚步。桥的身边草色青青，春花娇红，衬托得石桥越发沧桑，不知它可是刘禹锡那首《乌衣巷》中的朱雀桥？一棵老枫树静静地立在桥头，微风吹过，它慈祥地朝李贺点了点头。李贺心里一暖，倚着它的身子坐了下去。下边正好有个石几，依栏而放，坐在上面，盈盈一水，尽收眼底。
有花儿一样的娇艳女子从桥上轻盈走过，像一片温柔的云落在游子的心头，让人情不自禁跟了她走。
数日的缱绻，无尽的缠绵，李贺难得用他绮丽欢畅的笔触记录下那段难得的时光，探录到一个如梅女子的情感世界。
那是多年前一个飘雪的季节。江南的雪，总是为梅而下。早晨醒来，还没起床，她便闻到阵阵幽香，不绝如缕，透过帘栊纱窗，直往鼻孔里钻。她心内一颤：下雪了！急推窗，外边已是素洁一片。窗前那株腊梅，果然绽放出了淡黄的花朵，一枝枝，一簇簇，披了一件柔薄的白衣，含羞带娇地巧笑嫣然。她怦然心动，急不可待，一袭红衣，直奔野外。她喜欢梅，不是因为她是南方的女子，也不是因为曾经众多的文人骚客对梅的礼赞。她喜欢它，什么也不因为，就是一个喜欢。
她踏雪寻梅来到古江潭苑，曾经的富丽堂皇，王气雄风，早已化作过眼烟云，一去不返。只有那一株株的老梅，开着或红或白、或黄或绿的花朵。颜色如故，香气依然。她徜徉其间，舞蹈其间，红衣飘飘，冰肌玉骨，像朵凌寒独放的红梅，向这个世界毫不保留、毫不掩饰地展示生命之美。
这时，他玉树临风般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微微一愣，飞快地从他身边走过。末了，又忍不住放缓脚步，装作寻梅，用眼角的余光将他扫视打量。他捕获了她的目光，也捕获了她的心事，伸手折取一枝娇艳欲燃的梅送到她面前。他说他来自遥远的北方，那里很冷，每到冬天，总会下起鹅毛大雪，但是没有梅花，雪的味道有股土腥气。后来，进京赴试，在京城，偶尔也能看到梅花的身影，但大多在高门深院之中，他们这些白衣秀士只能远远地观望兴叹，而无缘一亲芳泽。再后来，他像所有落榜的举子那样，南下游历。听说金陵江潭有梅，便离群独行，不远千里，孑然一身，前来探寻。
不枉走了几千里的路，不仅见到了千娇百媚的梅，还遇到了如梅一样的人。他目光如水，直透心底。
她飞红了脸，接过他为她折取的梅，低头轻嗅。
梅落花谢，春天如约而至。她以为他会离她而去，继续走那条艰险的功名之路。然而，此次，他没有走，他陪她看过了梅花，看莲花；看过了莲花，采莲子。他是那样喜欢吃刚刚长成的莲子。一颗颗珠圆玉润，清气扑鼻。苦中带甜，甜中含香，让人食之难忘，回味无穷。“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那是一段多么让人留恋的时光啊，满塘的荷花，每一朵都镌刻着他们的爱意；饱满的莲子，每一颗都记载着他们的幸福。
但最终他还是走了，当落榜的伤痛渐渐愈合，当生活重又归于平静，在爱情和功名之间，他义无反顾却又别无选择地选择了后者。那是一个秋风乍起的日子，残荷败梗，堆满了池塘。她再次穿上那件他们相遇时的红纱桂香衣，绾起高耸的云髻，戴起明月耳珰，大堤上，珍馐美酒，为他饯行。他揽她入怀，滴滴清泪打在她的脸上，和着她的泪水，流成一条冰凉的河。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陪她赏梅采莲。她用力点点头，让如花的笑靥成为他记忆中最后一道绝美的风景。
梅花开了，落了；莲花开了，谢了。时光如水，冲淡了他的音信，增添着她的思念。“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然而，采了一年又一年，他依然没有回来。她一切都明白了，她只能是他记忆中的那枝梅。但她依然心存幻想。“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凄美的故事温软着李贺的心，羁绊着他的脚，他真想就此停下，哪儿都不去，陪着这个如梅一样的人，续写这个凄美的故事。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过是她的一个梦，一个错觉，时日长，一切终将破灭，带给她的将是更深的伤痛。
李贺决定离去。悄悄地，不和她告别。既然他是她的一个梦，就要像梦那样，来无声，去无息。告别太过真实，会打碎她的梦境，他能留给她的只有那首《大堤曲》：
妾家住横塘，红纱满桂香。
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
莲风起，江畔春；
大堤上，留北人。
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
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李贺《大堤曲》）
她以她的画作《江潭苑》回赠李贺。那是一幅匠心别具、场面宏观的工笔之作。画中人物皆为随猎宫人，红粉珠佩，宝袜菊衣。形态各异，美不胜收。那是她陪李贺游江潭苑的有感之作。江潭苑，曾经的王游之地，在她和李贺到来前早已破败不堪，荒草萋萋。站在狐窟鼠穴边，李贺惆怅哀叹，悼古伤今。而她却静静地坐在老梅树下，陷入无边的沉思。
从江潭苑回来，她就把自己关在房中，连续几天足不出户。人们都猜不出她在做什么。后来，她终于露面了，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她的新作《江潭苑》。那是三百年前的江潭苑。晨光初放，晓雾苍苍。小鬟宫人，随王行猎。熏风和暖，吹抚起淡黄纱衣，露出贴身的红衫，红黄相衬，鲜艳娇媚。虽然天气暖和盘弓容易，但靴长羁绊，上马艰难，那个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宫女，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剪翅小鹰盘旋在头顶，华丽的绦绳牵扯着它，使它飞不高也走不远。钉满文牙的箭箙斜挎香肩，练香通鼻的猎犬勇往直前。十骑一队，红衣欲燃。芳草绿甸上，怒放着簇簇芙蓉红莲……
李贺不忍带走她倾注了太多感情的《江潭苑》，轻轻放下，悄然而去。但他的心中却始终装着这幅画，那份情。找一个清静的日子，让心静下来，细细地回味着《江潭苑》，李贺用自己奇丽无比的诗句作画，以此为永远的怀念。
三、沙暖一双鱼
在芙蓉红莲的纠缠下，李贺不得不乘船南下，直奔吴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