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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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飞香走红满天春(2)

沈子明叹息着合上了那些泛黄的诗页。灯花伤感地跳了跳,一道亮光在沈子明脑海划过。他一下想到了杜牧。不过此时此刻,产生这种想法,与酒无关,与风月无关,与好好无关,只与兼具才情才华家世名望的年轻诗人杜牧有关。

杜牧年少沈子明十几岁,但因都是世家之子,且杜、沈两家为世交,沈子明在杜牧十几岁时,就已视其为文友,多有来往。其时,杜牧经常住在其祖父杜佑于长安城南修建的樊川园。元和初,杜佑年逾古稀,并以宰相之职兼任度支使、盐铁使。而此时,他以三十六年功力,博览古今典籍和历代名贤论议,考溯各种典章制度源流,以“往昔是非”,“为来今龟镜”撰写的二百卷巨著《通典》已经竣工。为了减缓繁杂政务的压力,更为了潜心著作《通典》要义《理道要诀》一书,杜佑屡次请求致仕归园,然均未获得宪宗允准。但这并不影响他著书立说的计划,他在长安城南修建樊川别墅,晚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此度过。陪伴他的不仅有鸟语花香、山清水秀,更有他聪明伶俐的孙子十三郎杜牧及清风明月,黄庭经卷。

沈子明也经常到樊川园去。每去,都能见到小杜牧跟着祖父在书房里读书习文。书房是樊川园标志性的建筑。它在园主人杜佑的晚年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杜家宅院在长安城安仁里,始建于开元年间,为杜佑之父杜希望所建。它与其他世宦之家宅院最大的不同便是书房大,藏书多。尤其是到了杜佑这辈,门第愈高,书香愈浓。堂堂宰相之家,摆设用度倒不奢华,就是书多,满屋都是,书海书山,让人目不暇接。对此,杜牧也深以为豪。他在《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中写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浓厚的书香氛围,从小的耳濡目染,使杜牧年纪轻轻便显示出超人的文学才华。二十岁时,已经博通经史,尤专注于治乱与军事。二十三岁,一篇《阿房宫赋》名扬京都,并为他进士及第发挥了作用。据说,如果不是状元名额被人预定,说不定在太学博士吴武陵的大力举荐下,杜牧可能就得中头名状元了。不过,这也许只能算是杜牧的轶闻,正史无载,但从中却依然可以领略到杜牧那横溢的才华。

沈子明一定看过杜牧的《阿房宫赋》,也读过他的其他诗作,所以对年轻的诗人满怀敬佩。如果请他为李贺集作叙,倒是再合适不过。想到此,沈子明不再犹豫,提笔给杜牧写信,曰:

我亡友李贺,元和中,义爱甚厚,日夕相与起居饮食。贺且死,尝授我平生所著歌诗,离为四编,凡二百三十三首。数年来东西南北,良为已失去;今夕醉解,不复得寐,即阅理箧帙,忽得贺诗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与贺话言、嬉游,一处所,一物候,一日一夕,一觞一饭,显显焉无有忘弃者,不觉出涕。贺复无家室子弟,得以给养恤问。尝恨想其人,咏味其言止矣!子厚于我,与我为贺集序,尽道其所来由,亦少解我意。

写毕,等不及天亮,连夜差人送与杜牧。

此刻的杜牧,因对张好好的思念,正孤枕难眠,辗转反侧。折腾到半夜,才刚醒了酒,有些睡意,却被舍外疾呼声惊扰。“一定有情况,快取火来!”杜牧一边唤人,一边起了床。打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沈府苍头,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说是沈学士亲笔所书,要交给杜团练。

杜牧纳罕地接过书信,想不通沈子明有什么话不能和他面对面说。同城而居,随时可见,且又是半夜,何苦如此时不我待的样子。但纳闷归纳闷,杜牧对书信的内容还是充满了好奇,回到屋内,便于灯下看了起来。

对于李贺,杜牧陌生而熟悉。陌生是因为他比李贺晚生了十三年,当他十三四岁,稍谙人事时,李贺已离开了长安,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擦肩而过,谁也没顾上回头看谁一眼。但是,对于李贺的名字和他的诗歌,杜牧却不陌生。他至今还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听人们说起“长吉体”,也曾读过李贺长吉的《雁门太守行》等歌诗。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些奇诡瑰丽的句子依然清晰地记在他的心间,并对他的创作产生着一定的影响。可杜牧总感到与李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李贺在天上,他在地下,他对李贺只有仰望而不能平视,更不用说去对李贺诗评头论足,作记为序了。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杜牧叹息着放下沈子明的来信,提笔给他回复。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一封书信岂能承载沉甸甸的心情?不如明天去见沈子明,当面说清,免得生出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第二天一早,杜牧就来到幕府后宅沈子明住处。昨夜写信睡得晚,沈子明还没起床。见杜牧早早过来找他,自知当是昨晚书信所求之事,以为杜牧已应下,心内甚觉欣慰。不料,杜牧却说:“世人都谓李贺才华远超前人,我杜牧何德何能,敢为长吉作叙?”

沈子明见杜牧如此谦让,也不好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沈子明旧话重提,言辞恳切。杜牧无法推让,就说出了心中顾虑:“阁下对诗的研究广博深远,又完全了解李贺的长短得失。如今让我为李贺的诗作叙,恐怕不能达到阁下的要求,满足不了阁下的心意,反为不美。”

沈子明心内不悦,冷冷地说:“君若这样推辞,就是怠慢于我!”

毕竟年长于自己,毕竟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同胞兄弟,杜牧不敢再推辞下去。但内心深处终感惭愧惶恐,只怕自己资历尚浅,曲解了那些瑰丽璀璨崇岩峭壁般的诗句。

沈子明看出杜牧顾虑,也体谅他的心情,便将李贺诗集交与杜牧,嘱其研读细判,以心聆之,以心品之,以心体之。

杜牧受命而去。那是宣州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他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一任冷雨窗外霏霏,随他古寺烟树参差。短短几天内,他跟随李贺的笔触,从人间到仙境再到冥域,走过了一段独特难得的心路历程,经历了一个奇丽诡谲的世界。他听到了李凭中国弹箜篌时“芙蓉泣露香兰笑”的声音,他看到了金铜仙人辞汉时铅水般的清泪,他嗅到了叶香花香泥香玉香的独特气息,他触到了猛虎横行的社会现实,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与清醒: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贺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一遍遍品读着杜牧的文字,沈子明热泪盈眶。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也可告慰白玉楼中那位被天帝召去作记的老友了。

泪光晶莹,李贺的身影浮现,曾经的点点滴滴再上心头。二十多年了,依然那么清晰,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