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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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关(2)

本来,作为国子学旁听生的李贺,是没有条件被保送的。但勤奋和诗名为他赢得了资格,赢得了机会。在当年的保送生中,十五岁的李贺,年龄最小,希望最大。师友们都说,当年,洛阳才子元稹,就是十五岁中第,虽然只是明经及第,但出身寒门、少年得志的他,还是轰动了整个洛阳城。而今,又有昌谷李贺,年仅十五岁便要参加进士试,且极有可能高中,这让沉闷多年的东都科场再掀热潮。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场大旱将所有人的梦想击得粉碎。

下课后,李贺闷闷不乐地走出国子学,独自一人骑着驴,向仁和里的家走去。沿途不时看到,人们三五成群地围观着墙上的告示,议论纷纷。他不由得凑上前观看,发现墙上所贴,并非官府告示,而是四句歌谣:“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石米,三间堂屋两千钱。”

这是嘲讽间架税的,可见这间架税是多么不得人心。李贺看罢,独自叹息着朝前走,随处可见同样的歌谣出现在街边的墙体上、树身上。有金吾士巡街,毁撕歌谣,驱散围观的人群,并大声警告:“优人成辅端,抨击间架税。诽谤朝政,惑乱民心。罪同谋反,已被杖毙。胥吏百姓,要谨言慎行,严于律己。不信谣,不传谣,不受蛊惑。反之,则罪加三等,诛灭九族。”

成辅端,优人成辅端,不知何样的人物。李贺默默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中竟有了莫名的兴奋。敢怒不敢言、不会言的郁闷,像蒙在眼前的厚重帘幕,被突然扯开,心头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也舒展了许多。

只顾想心事,暮色沉沉中,驴驮着李贺,把他带进了一个陌生的里坊。李贺下驴问路,一时竟遇人不见,心内不免焦急。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风刺骨的冷。街边的店铺就要打烊,灯光渐渐减少。站在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李贺踌躇着,不知该向哪边走。远远地传来巡街人的锣声,他急忙向路中走了走,想等巡街人过来问了路再走。可是左等右等,却不见巡街人过来,原来他拐到另一里坊去了。

由于这里十分陌生,李贺只能凭感觉往前走。风越刮越大,带来了久违的雨水。他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惊喜,大旱在今晚终于了结。然而转念一想,不由得又沮丧起来,晚了,一切都晚了,明年的春闱绝不会因为这场一迟再迟的雨恢复。

雨声渐缓,风声却更尖厉。湿漉的地面,慢慢地冰冷僵硬,驴蹄踏在上面,不停地打滑,吓得它急忙站住,垂头呆立。李贺焦急地打了它两巴掌,它无动于衷。雨变雪,风裹挟着密集的雪片,劈头盖脸地砸来,李贺束手无策,茫然四顾。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有人经过。李贺急回头,向他打探路径。来人用马鞭指了指李贺刚刚走过的街道。末了,又狐疑地问道:“仁和里在城西南,你怎么走到了城东北?这里是崇让坊,离仁和里足有二三十里的路。”

“只顾想心事,忘了吆喝驴。”李贺如实相告。

那人被李贺的坦率逗乐,笑道:“以后走路,可不敢走神了。赶紧走吧,风大雪急,够你走上半宿的。”

李贺向他拱手道谢,掉头原路返回。这时,那人又叫住李贺问道:“你住仁和里,可知有位昌谷李贺?”

李贺一愣,不知他何故问起自己来,便不动声色地答道:“不仅听说过,还和他颇为熟识。”

“太好了。某对他思慕已久,只是无缘一见。烦请你给他带个信儿,就说有个名王参元者,要在这个旬日去拜访他,请他好歹在家等着。”王参元请求道。

“何必到仁和里,有缘人随处可相逢!”李贺笑道。

“难道,眼前之人便是李贺长吉?”王参元惊喜地看着李贺。

在王参元的诚邀下,李贺随他去了位于附近崇让坊的王家。崇让坊是洛阳城居住达官显贵最多的里坊之一。王宅跻身其间,虽说也是高门大院,但明显破败于其他宅院。尤其椽檐间残留的火烧痕迹,焦黑如旧,触目惊心。那是贞元十八年(802)冬天的事情。时任鄜坊节度使的王栖曜,也就是王参元之父,在东都家中病逝。其部下怨恨王栖曜不擢拔自己,密谋作乱。趁夜纵火焚烧王家宅邸。幸亏发现及时,扑救得力,才算没有酿下更大的灾祸。后来纵火者被斩,但王家的宅园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记忆。

“当时就在书房,也是这般时候,我和杨八正在谈诗论文。忽听有人喊失火了,随即便有一股浓烈的焦灼味飘来。我拉起杨八,夺门而出,跑到院里,和前来救火的人们一起,奋力将火扑灭。所幸没有人员伤亡。”王参元心有余悸地述说着。

“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无论何时,人才是最重要的。”李贺感慨道。

“是啊,杨八也是这样安慰我。”王参元赞同道。

“杨八是谁?”李贺觉得这个名号有些耳熟。

“一位故人,名敬之,因排行第八,人称杨八。”王参元详细介绍。

“有机会,烦兄引见,某也想见见他。”李贺恳求道。

“再好不过。只是某才与杨八见过面,适才在街上遇到你时,刚从京城归来。要想见他,估计要等一段时间,找机会,我引你一起进京访他。”王参元热情道。

原来,早在贞元十九年(803)冬天,王参元便去了京城,为一位被贬的故人送行。此人名韩愈,时为监察御史,因上疏言“京畿百姓穷困,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征未得者,请俟来年蚕麦”,被贬阳山令。作为韩愈门生,王参元及众多慕名投奔韩愈门下的青年学子,相约送别恩师到蓝田驿。其中一名李生,竟抛家舍业,毅然决然追随韩愈而去,在当时文坛传为美谈。

送别韩愈,王参元没有立即返回东都,而是趁机在京投卷请托,为第二年的春闱做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的时候,朝廷却因旱灾取消了贞元二十年(804)的科举考试。

“其实,明年不考,未必就不是件好事。我们再潜心苦读一年,胜算的把握就更大一些。”李贺安慰着王参元,也安慰着自己。

“情理上如你所说,但事实就未必是那样了。”王参元叹道。

“此话怎讲?”李贺不解。

“比如前年,权德舆主文,京兆尹李实悍然开列二十人的名单,向权德舆公荐,让权按名单取第,不然就要罢黜权德舆官职。”王参元愤慨道。

“公荐是何意思?”李贺疑惑道。

“就是依仗权势,公开向主文者举荐自己的人。谁知这位权主文,硬是抵住不办,气得李实暴跳如雷,差一点背过气儿去。哈哈哈!”说到这儿,王参元不禁解气地开怀大笑。

李贺仍然不解,问道:“那李实也不过是京兆尹,何以敢向朝臣施压,危言耸听,罢黜权德舆官?”

“不仅任职京兆尹,他还是宗室王族、司农卿。因为深得皇上的信任和宠爱,便骄横跋扈,权倾朝野。对朝臣同僚,极尽诬陷排挤之能事;对百姓残暴阴险,横征暴敛。前年,京城周围地区发生旱灾,庄稼枯死,李实却言于上曰:‘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由是租税不免,人穷至坏屋卖瓦木、麦苗以输官。优人成辅端为谣嘲之,李实则以诽谤朝廷,杖杀之。一时,满朝文武对李实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王参元难抑悲愤之色。

原来,成辅端是这样获罪而死的。虽然他死了,可他的歌谣却传遍了天下。两年过去了,从长安到洛阳,从吴越到荆楚,“何期如此贱田园”的讽刺哀号,质问与抗争,从未间歇过、停息过,并大有愈传愈烈之势。

夜已深,自京归来的王参元,车马劳顿,身累,心更累,沉沉睡去。

窗外,大雪纷飞,送走了贞元二十一年,迎来了永贞元年(805)。

三、诗谒韩愈

远在东都的李贺,也深刻感受到了从京师长安传出的震荡与兴奋。但是,这种震荡与兴奋没持续多久,便被一股暗流所冲淡,直至摧毁、取代。贞元二十一年(805)八月初二,只在皇帝位上坐了七个月的顺宗,突然下发了禅位诏书,将皇位传给了太子李纯。八月初九,李纯继皇帝位,历史上称之为“宪宗”。随之,王叔文、王伾等“永贞革新”八人被先后贬为司马,史称“八司马”。已是太上皇的顺宗,也在新帝改元“元和”(806)的正月十九日旧疾复发,突然驾崩。永贞革新这场短暂而辉煌的革命彻底落幕,元和时代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这年秋天,王参元参加了河南府试,并取得了举人资格。府试又称秋试,因多在秋季举行故名,是参加第二年春天在长安举行的进士试的资格和条件。而十六岁的李贺因父丧不到三年,按规定,不能参加此次考试。看着王参元欢天喜地地收拾行装,前往长安参加元和二年(807)的进士试,李贺的心里既羡慕又无奈。如果不是守孝三年,他早就参加府试,取得进士试的资格了。

进士试是科举的一种。唐代科举分为常科和制举两类。相同之处是,都是一种选拔官吏和人才的考试制度;区别是,常科为“岁举之常选”,即每年定期举行的遵循成规范章的考试,科目大致包括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和明算六科。但在唐代,人们最重视的是明经和进士二科。其中,进士科最为时人所推崇。这与当时的政治制度、社会风尚息息相关。只要考取进士,便能享有政治和经济上的种种特权。上自帝王,下至地方节镇和州府的长官,都对新进士礼遇有加。而且,官场上地位尊贵、升转迅速的清要之职,多从新进士之中选拔,既有名望,又前程不可限量。如果参加进士试,只要考中,即使还没有任职,都会使人们充满敬佩,艳羡地称举子为“白衣公卿”。连他们穿的白色麻衣都成了“一品白衫”。做官后,不管做到什么级别,哪怕是一品宰相,如果没有进士出身,终不为美。而制举则是以皇帝的名义临时下诏开科取士,科目与时间皆没有一定之规,完全视乎帝王个人的喜好和当时政治的需要。所以,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首选的当是常科,只有在时机合适的情况下才会选择参加制举。

参加科举者统称为举子。常科的举子来源有二:一是由中央和地方学校选拔举送的,称“生徒”;二是自行报名参加州县一级考试且成绩合格的,称“乡贡”。由于对门第要求较为宽松,面向广泛的社会阶层和人群,到唐玄宗统治晚期,由乡贡入试的举人比重激增,超过了生徒。

送别王参元,李贺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府试备考中。和所有的举子一样,李贺十分看重此次考试。在他看来,人生就是过关。只有跨过一道道关口,才能抵达要去的地方。而府试无疑是他人生路上的第一道关口。他一定要通过这道关口,通向理想的未来。

时间在埋头苦读中悄然逝去,猛抬头,元和二年(807)的秋天已经来到。再过几天,就要参加河南府试了,李贺信心十足,志在必得。

此时,李贺生命中两个重要人物也在东都。一个是王参元,他已于半年前进士及第,正在家中一边休整,一边等候吏部的任命。另一个便是韩愈。十八年前,十九岁的韩愈怀着经世之志进京参加进士试。但是他的科考之路异常艰辛,一连考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直到贞元八年(792)第四次参加进士试才被录取。按照唐律,考取进士以后还必须参加吏部博学宏辞科考试才能任官。韩愈便接着参加吏选,又是连考三次,均无功而返。此时,他的生活异常困顿,只能投靠权贵求得一些帮助。后来,他在回忆时写道:“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其间,他三次给宰相上书,三次登权者之门,均没得到回复,被拒之门外。后人往往以此讥笑韩愈,其实从韩愈所处时代背景来看,这都是完全正常的。

后来,韩愈求人求到了北平王马燧头上,拜北平王于马前。王问而怜之……轸其寒饥,赐食与衣。自此,韩愈的处境稍为改善。

贞元十二年(796)七月,二十九岁的韩愈受董晋推荐,出任宣武军节度使观察推官。这是韩愈从政的开始。当时,文人到幕府供职是种普遍现象。不仅俸禄要比京官高,而且有了一定权力,甚至还常常奉藩帅之命巡察州县,往往位居刺史、县令之上。韩愈所任观察推官之职,虽位次于判官、掌书记,但正七品职级,掌推勾狱讼之事,生活比在京城时好了许多,甚至有了本质的提升。据他自己描述,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在《此日足可异赠张籍》一诗中,他说“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心情悠闲,生活舒适。

当然,韩愈的收入还算不上丰厚。史载,唐后期,卫中行的哥哥到岭南炼黄金,“药贵不可得,以干容帅。帅且曰:‘若能从事于我,可一日具。许之。’只因为入了容管经略使的幕府,就有钱炼黄金了,可见幕府官员收入之丰。因此当时的许多著名处士,纷纷进入节度使观察使的幕府,享受幕府自行决定高下的俸禄。

也许是京师应进士贡,穷不自存的经历,韩愈对那些寒门才俊尤为眷顾。在任观察推官三年中,他边指导李翱、张籍等青年学文,边利用一切机会,极力宣传自己对散文革新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