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鸽在书中或博物馆里很常见,但那只不过是一些图像或是雕像,已经无法领略欢快或悲伤。书中的旅鸽无法从云朵中冲下,惊得小鹿四处逃窜;雕像上的旅鸽无法有力地拍动翅膀,为硕果累累的树林喝彩;它们无法在收割的季节来到明尼苏达,在收割完的麦田里啄食;它们无法在成熟的季节来到加拿大,采摘树上的越橘。它们感受不到阳光的抚摸,感受不到风雨的拍打,更感受不到季节的催赶。它们似乎得到了永生,却永远失去了生命。
现在的我们吃得饱,穿得好,住在舒适的房子中,可是我们的祖先就没有这种好运气了。他们必须为了改善生活而努力,这成为了旅鸽遭遇不幸的根源。我们现在之所以感到悲伤,也许是因为在我们的心中,并不知道这种交换是否值得。不可否认,现代工业的产物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舒适,可是它们也能像旅鸽那样,为春天挥洒万种风情吗?
自从达尔文带领我们探秘神奇的物种起源,已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了。现在,我们获得了比以前的探险队知晓的更多的知识。比如,在奥德修斯式的进化旅程中,人类和其他动物都是同路的旅伴。这就是说,我们应当把其他的生物当做我们的同胞来看待,彼此之间和谐相处。我们应该认识到,生物事业是多么的伟大和长久。
在这一个世纪里,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应该明白,虽然在生命这所探索发现的大船上,人类成为了船长,但人类并不是船所追求的惟一目标;祖先之所以会那样认为,是为了鼓舞自己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下去。
一个物种哀悼另一个物种的消亡,这还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次。克罗马农人在杀死最后一只长毛象时,脑海中已经想象着烤肉的模样;猎人举枪射下最后一只旅鸽时,心中暗自赞叹自己的枪法;水手拿起棍子打死最后一只海雀时,则什么都没想。但是我们这些无法拥有旅鸽的人,却为这个损失而遗憾、哀悼。如果换作是我们消亡,想必旅鸽不会为我们哀悼吧。我们比其他动物优秀,答案就在这里,而不在杜邦先生发明的尼龙袜里,也不在布什先生发明的炸弹里。
这是我们应该明白的事情。然而遗憾的是,现在依然有很多人尚不明白。
纪念碑如同一只栖息在峭壁上的游隼,居高临下俯视着宽阔的山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逢三月,它会看着许多雁群飞过,听它们对着河流诉说那些更清澈、更冰冷、更寂寞的水域的故事。到了四月,它迎来了紫荆花开,又默默地看着紫荆花落。在那些五月,它看到花朵挂在漫山遍野的橡树枝头。林鸳鸯在林中来来往往,寻觅中空的树干;蓝翅黄森莺抖动着金黄色的身躯,摇落河柳的金黄色花粉;白鹭在八月的沼泽上闲庭信步;鸻鸟在九月的天空中吟唱啼鸣;山核桃“噗嗤”一声掉进了十月的落叶里;冰雹将十一月的树林砸得嘎吱嘎吱直响。可是旅鸽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再出现。旅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这一只青铜雕刻的旅鸽站在岩石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时间的流逝。游客可以通过纪念碑上的文字了解一个大概,他们的思维却像雕塑的旅鸽一样,无法展翅翱翔。
经济学界的伦理学家告诉我们,悼念旅鸽,只是怀旧的一种体现;即便捕鸽者没有将它们消灭。农夫为了保护自己的庄稼,也不得不将它们消灭。
这个解释和那些独特的真理一样,解释足以让人信服,但这并不是因为人们所宣称的那些理由。
旅鸽是生物界的一场风暴。它们就像是一道闪电,游走在土地的养分和空气中的氧这两个对立极端之间。每年,旅鸽掀起的羽毛风暴席卷了北美大陆,从森林和草原的累累果实中汲取养分,又在短暂的岁月中将养分热烈地燃烧。和其他的连锁反应一样,随着旅鸽风暴强度降低,旅鸽数量减少,旅鸽的存活也愈发艰难。捕鸽者让旅鸽的数目不断减少,拓荒者让旅鸽的燃料趋于消失,旅鸽的风暴也就再也无法拥有磅礴的气息,最终慢慢地随风消散了。
时至今日,橡树依然对着天空炫耀自己累累的硕果,然而那场羽毛风暴早已消失不见。不过蠕虫和象鼻虫并不知道这个,它们依然在缓慢地移动着,执行着将闪电从天空引来的古老任务。
令人惊叹的并不是旅鸽的消亡,而是它们曾经在巴比特之前生活过漫长的岁月。
旅鸽深深爱着它的土地。它们生存的信念,来源于对成串葡萄和不断爆裂的山毛榉果实的强烈欲望,也来源于它们对于季节和距离的藐视。今天它们没有在威斯康星州得到免费的赠予,明天它们会在密歇根州、拉布拉多半岛或田纳西州得到补偿。它们的所爱是当前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总是会在某些地方出现;寻找这些东西很简单,只需要广阔的天空,以及它们辛勤挥动翅膀的意愿。
喜爱已经逝去不复存在的事物,是一件新奇的事情。这一点,大多数人类和所有的旅鸽都不知晓,也压根做不到这一点。把美国当成人类历史的存在形式,把命运看作是一种新发展历程,去品味那些经历了过往寂静岁月的山核桃——对于我们而言,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实现这些目标其实很容易,只需要辽阔的天空,和辛勤挥动我们的翅膀的意愿。正是通过这些事情,而不是通过杜邦先生的尼龙袜和布什先生的炸弹,我们找到了客观证据:人类比动物优越。
弗朗波
在有的人看来,在荒野河流中独自划独木舟的价值,仅在于是一项有益的运动,可以经历新鲜的事物。我想他们肯定没有在荒野的河流中亲身经历过,或者顶多在向导的指挥下才这么做。直到我在弗朗波遇到两个大学男孩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洗好晚餐的盘子后,我坐在岸边,看着对岸的一只公鹿在河里寻找水草。突然,鹿抬头朝着上游看去,并竖耳仔细倾听,之后便跳进了很隐蔽的地方。
在河流的转弯处,我知道了公鹿为什么惊慌:两个男孩划着独木舟出现了。看到我们,男孩于是朝我们靠近,想和我们打招呼。
“你们好,现在几点了?”他们开口便问我们。原来他们的表坏了,他们在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了没有钟表、汽笛或收音机时的尴尬。两天以来,他们都是靠着太阳来判断时间,因此感到非常兴奋。他们的三餐没有保障,只有自己从河流中寻找食物,才能避免挨饿。而且在漂流中,没有警察提醒他们,前方是否有危险的岩石需要避开。当他们对天气判断失误,没有搭建帐篷,那么阴霾的天空就会毫不留情地用雨批斗他们。而且没有向导提醒他们,在哪里宿营可以享受微风,在哪里宿营可以免受蚊虫骚扰,以及什么样的木柴可以熊熊燃烧,什么样的木柴只能冒出浓烟。
在这两个年轻的冒险家离开之前,我们得知,他们将在这次旅行后加入陆军。他们这次旅行的目的很明确,在校园和军营两种严格的生活之间插入的一个小插曲。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品尝自由。这种简单的野外之旅让他们变得兴奋,不仅是因为新鲜感,也是因为他们可以毫无拘束地犯错。这次野地之旅中,他们凭借明智之举获得了奖赏,也因为愚昧之举遭受惩罚。对于森林居民来说,这是每天都要面对的。自人类文明出现后,文明会千方百计地设计众多障碍来缓冲大自然力量的发挥。就这两位年轻人来说他们苦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的。
也许,每个年轻人都应该偶尔进行一次野地之旅,以便从中体会到这种自由的意义。
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时,父亲每次提到好的营地、森林和钓鱼地点,总会说它们“简直和弗朗波一样棒!”当我终于可以自己驾驶独木舟,在这条充满传奇色彩的溪流里航行,我发现,作为河流它果然令人不负期望,作为野地它却濒临死亡。公路桥、农舍、度假村从野地里穿过,将它变得支离破碎。沿着弗朗波前行,你的心会在不同的景象之间交替;也许你觉得自己在野地,不远处却出现了一个停船处,过不了过久,你又同某些农人种植的牡丹花擦肩而过。
一只鹿从那片牡丹花丛经过,悠闲地跳到了岸上,让我们感觉重新回到了野地。接下来的急滩险流更加印证了这种想法。然而划了没有多远,河流下游就会有一座圆木小屋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你。那个“欢迎光临”的小木牌让你惊愕,那个供人们下午打牌用的棚架已经生了锈,让你禁不住吐出长长的叹息。
班扬(美国传说中的巨人伐木匠)太忙了,顾不上为子孙谋划未来。如果他想要保留一个地方,让子孙们看看北部森林的样貌,那么弗朗波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在这里,有着最好的北美乔松;在这里,最好的糖槭、黄桦和铁杉长在同一块土地上。无论在何时何地,这种松树和硬木林的混合生长都是极为罕见的,不同寻常。与大多数松树的居住地相比,弗朗波更加肥沃,因此这里的松树更加高大,显得弥足珍贵。而且它们紧挨着一条很适合运送圆木的河流,所以招来斧头的摧残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如今,已经腐烂的巨大残株,还在幽幽地诉说往日的辉煌;它们因为自身有瑕疵才逃过一劫。即便如此,残留的松树依然高耸入云,为曾经许多活的绿色竖起纪念碑。
硬木在很久之后才重复松树的不幸。事实上,最后一家大型硬木砍伐公司,在十年前才将这里的最后一条运木铁路拆掉。现在,在那家公司的遗址上,成立了这座废弃城镇的土地出售办公室,将空荡荡的林地卖给了踌躇满志的拓荒者。这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乱砍滥伐的时代。
郊狼常常靠着在废弃的营地里搜寻残羹冷炙维持生活,而伐木时代过后的弗朗波,也靠着过去的残留维持经济。砍伐制浆木材的工人四处活动,在昔日茂密丛林的残留中寻找幸存的小铁杉。一些工人扛着便携式锯木机,在河里捞取沉木。这些沉木大多是在伐木的辉煌时期落下的,沉入了河里,静静地看着辉煌的逝去。一排排沾着泥沙的木头被拖了上来,质地非常好,价值不菲。因为在今天的北部森林,已经找不到这样的松木了。有的伐木工在沼泽中寻找雪松,许多鹿跟在他们的后面,吃倒下的雪松的叶子。这里的一切靠着过去的残留生活。
结果,残留也被搜刮干净了。现在,如果有人想建造一座圆木小屋,必须从爱达荷州或俄勒冈州的森林中砍下需要的圆木,然后用货车运到威斯康星州的森林。与此相比,谚语“把煤运到新堡”(新堡本身为重要的煤产地,此语形容多此一举)只能算是一个轻微的讽刺。
然而,河流依然在静静地流淌着。从班扬的时代开始,有些东西就未曾变化过。每天清晨,汽笛声醒来之前,我们可以在野地中听到河流的吟唱;有一些林地归州政府所有,幸运地躲过了砍伐,里面有许多野生动物也随之幸存。比如,在河里生活的北美狗鱼、鲈鱼和鲟鱼;在沼泽中生活的秋沙鸭、绿嘴黑鸭和林鸳鸯;以及生活在林子上空的鹗、雕和渡鸦等。鹿的身影随处可见,也许它们真的是太多了,在弗朗波河流漂流的两天里,我一共数到了五十二只鹿。有时还可以在弗朗波上游看到狼;一个靠陷阱捕猎的人宣称他捉到了一只貂,虽然从1900年开始这里就不再出产貂皮。
在这里残留的野地的基础上,1943年起,康斯威星州的自然资源保护部门重建了大约五十英里长的河流区,让年轻的威斯康星人前往郊游休闲。这个保护区位于一片州立森林中,河岸两边禁止从事林业活动,同时也尽可能地减少道路从这里通过。虽然很慢,但自然保护部门极有耐心地收购土地、搬迁农舍、阻止修建不必要的道路,有时甚至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总而言之,他们试图让那里重新回归原始野地的时光。
弗朗波的土地上,曾经为班扬长出优质木材的土壤,如今为鲁斯克郡的乳品业的兴起贡献着力量。奶场的农夫们不想使用当地电力公司的昂贵电力,于是自发组织了一个合作社性质的农村电气化管理局,并且在1947年申请建造一座水力发电站。但是,水力发电站一旦建成,那片绵延五十英里的野地保护区的下游将全部被摧毁。
围绕着这个问题,政界展开了一场激烈而尖锐的论战。州议会只感受到奶农的巨大压力,却忘记了野地的存在价值。他们不仅通过了建立水电站的提议,而且剥夺了自然资源保护部们对于建造水电站地点的所有发言权。这样看来,弗朗波可以供独木舟探险的河流以及其他的野地河流,最终都将为发电服务。
假如我们的子孙从没有机会见过野地河流,那么对于在野地河流上独自泛舟,尽情放歌的念头,可能他们压根也不会有。
死亡进行时
老橡树被剥掉了皮,枯死了。
在废弃的农场里,一切都经受着死亡的考验,只是程度有所不同。那些老房子执著地盯着你,仿佛在说:“等着瞧吧,会有人搬进来的!”
可是,这座农场是不同的。剥橡树皮来掠夺最后的收成,无异于杀鸡取卵,最终要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