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特比太太坐在椅子上,帽子与围巾搁在身后,若有所思地转动手上的结婚戒指,然后起身去换晚餐的衣服。
“喔,亲爱的!这就是生活啊。”泰特比太太说。
“我亲爱的老婆啊!你想说什么?”泰特比朝四处望了望。
“也没什么。”泰特比太太敷衍地回答。
泰特比挑挑眉毛,把报纸翻页折叠,他的眼睛在报纸上来回搜索,这瞧瞧那看看的,却不仔细阅读。
泰特比太太还在准备晚餐,不过今晚她不大一样,动作粗鲁极了,像是在惩罚桌子,刀叉也被她弄得哐当作响,面包也成了发泄物被她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这就是生活啊。”泰特比太太重复着说。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啊?”泰特比先生疑惑不解。
“没什么。”泰特比太太还是不肯说。
“苏菲亚!你刚才就是这么敷衍我的。”泰特比有点不高兴。
“本来就没什么,你问一百遍我也是这么说。”泰特比太太倔强地回答。
泰特比望向他最爱的妻子,虽然惊讶但仍然语气温和地询问:“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你,别再问我了,好不好?”泰特比太太无奈地说。
泰特比放下报纸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温和的步伐倒是跟他对妻子温和的态度很搭调。
泰特比太太依旧在准备晚餐,但是从干活的态度上就可以感受到她平静态度下隐藏的敌意。她从大篮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黏稠的豌豆布丁和一个装有酱汁的盒子。酱汁的盖子一掀开,就有阵阵香味飘散出来,引得睡觉的孩子也醒来了,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餐桌上的美食。
泰特比假装没看到妻子用餐的暗示,慢慢地起身,对着两位稍大点的儿子嚷起来:“阿达夫,再有一分钟你的晚餐就好了。这是你们的母亲冒着风雨到商店里买回来的,真是对你们太好了。约翰尼,你赶快过来吃饭,你对宝贝妹妹这么体贴,你妈妈很开心。”
听到这些话以后,泰特比太太心中五味杂陈,用手臂围着她丈夫的脖子哭着说:“喔!泰特比,我怎么能冒出一走了之的想法。”
泰特比太太突然的温柔让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吃了一惊,像连锁反应一样,大家都哭了起来,在床上的小泰特比们顿时安静下来,好像打了败仗一样惊慌,他们悄悄地从隔壁房间溜进餐厅,想探究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泰特比,我比这些孩子还幼稚无知。”泰特比太太一边啜泣一边说。
似乎泰特比不愿听这些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亲爱的,你不要这样说。”
“我真的还没孩子懂事。约翰尼!别只顾着看我,照顾你妹妹,万一她从你膝盖上摔下去那可是会出人命的。亲爱的,我真的很害怕会出这样的事,但是,事情往往……”泰特比太太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又转起手指上的结婚戒指。
“我明白!我知道我的小女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恶劣的天气与艰辛的工作折磨着她,我知道,请上帝保佑我和你永远在一起!”
泰特比边说边用叉子翻搅碟子里的酱汁:“你妈妈还买了些酱汁,还有烤猪脚,这里有佐料酱汁与芥末酱,乖儿子,趁着猪脚还热,赶快过来吃饭吧!”
阿达夫用不着父亲召唤第二次,马上端着盘子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父亲给了约翰尼一些面包,酱汁不小心滴了一些在小莎莉身上。
躺在床上的小泰特比们无法抗拒晚餐的香味,他们趁着爸妈不注意时爬了出来,央求哥哥们分些食物给他们。哥哥们心软,每次都会分给他们一些,所以每到吃晚饭时,你都能在客厅看见小泰特比们穿着睡袍到处乱跑,相互抢夺食物,这也是件很让泰特比先生感到困扰的事。他必须不时地起身呵斥孩子们,结束他们的“混战”。
泰特比太太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晚餐没吃几口,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这让泰特比不知所措。
泰特比太太突然说:“你过来!我想跟你说说我的想法。”
泰特比拉了拉椅子靠近他的妻子,泰特比太太笑了笑,抱他一下。
“亲爱的,我还没结婚的时候很乐于结交朋友,我是个自由的人。你知道吗?有一回,有4个人一起追求我,其中有两位还是马尔斯家族的儿子。”
“亲爱的,我也是马尔斯家族的亲戚啊。”泰特比说。
“我没说那个,我指的是他的官衔是陆军中士。”
“喔!”泰特比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说这些并不是怀念他们的追求,因为我现在有个让人羡慕的好老公,我也很爱他。”
“你真是个好妻子。”泰特比说。
也许是因为泰特比的身高还不到十英尺,他才乐于接受泰特比太太高壮的身材,也可能是因为泰特比的身高不是两英尺,他的妻子才觉得他能配得上她。
“今天是圣诞节,大家都放假了,都去市场买东西,我也很想像那样购物。街上卖着各种各样的商品,有美味的食物、漂亮的礼品等。但是我在买东西之前要不停地算账,我有太多东西需要买了,可是我只有那么一点点钱,这让我很难过。我们没钱去别的地方,我的心情非常糟糕。”
“喔,亲爱的,我们应该接受这个事实啊。”泰特比摇着手说。
“喔!我亲爱的丈夫,当我在家待了一阵子后,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以前的美好回忆突然排山倒海地涌现,我的心都被软化了。我们共同经历过太多事,为生活打拼、被疾病折磨、为孩子们付出,等等。这些回忆像要告诉我,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亲爱的,之前的幸福曾被我无知地糟蹋,现在那些快乐对我而言弥足珍贵,我无数次地忏悔自己的愚蠢行为,并且对自己说:‘我怎么会那么狠心?’”
泰特比太太激动地诉说自己的心声,她大哭起来,然后紧紧抱着泰特比先生。她哭得太伤心了,以至于把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小家伙们靠在母亲身边。这时,她突然用手指着一位刚走进门、身穿黑色斗篷的苍白男子,惊恐地说:“你看那个男人!他是来干什么的?”
“亲爱的,你松开手,我过去问问。”泰特比先生说。
“我刚才从街上回来时就见过他,他慢慢向我走来,我觉得很害怕。”泰特比太太说。
“你为什么怕他?”泰特比先生疑惑地问。
“我也不清楚,等等,站住!”泰特比太太突然大叫,还一手摸额头,一手捂着胸口,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好像她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亲爱的,你是不是生病了?”泰特比先生温和地说。
“他想从我这拿走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没有生病!”泰特比太太神情茫然地看着地板回应丈夫。
那位陌生男子站得僵直,一动也不动,眼睛盯着地面。“先生,你有什么事吗?”泰特比先生向他询问道。
“真抱歉这么唐突地来访,你们刚才在聊天,所以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拜访者回答。
“你刚刚也听见我妻子的话了吧,她今晚已经被你吓到两次了。”泰特比先生说。
“真对不起,我只记得在街上见过你的妻子,但我没想到会吓着她。”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说话时,正好与泰特比太太对视。泰特比发现,妻子真的非常害怕这个男人。
“我叫雷德罗,是附近学院的老师。我听说有一位年轻男学生住在你们这里……”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说。
“你说的是丹翰先生吧?”泰特比问。
“是的。”雷德罗说话前把房间检视了一遍,他似乎已经觉察到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的气氛。
“那个男学生的房间在楼上,有一个小楼梯,既然你已经到了这里,那就上去看看吧,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如果你要见他,就上楼吧。”泰特比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与起居室相连的通道入口。
“是的,我想见见他,可以给我一盏烛火吗?”穿黑色斗篷的男子那张枯槁的脸显得很警惕,没来由的不信任感使他变得沉闷、不快乐。这让泰特比很是疑惑,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睛盯着雷德罗先生看了好久,就像被迷惑了一样,昏昏沉沉的。
“我帮你照亮楼梯,跟我来。”过了好久,泰特比才回过神来。
“不!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请不要告诉他我要上去,他没有想到我会过来。可以给我支蜡烛吗?我自己上去。”雷德罗迅速地回绝了泰特比的好意。雷德罗从泰特比手中接过蜡烛,不知道是不是无意,他触到了泰特比的胸膛,又急忙缩了回去。
看起来雷德罗并不想,伤害他,只不过雷德罗也还不知道自己的新力量归属于身体的哪一部分,也不知道如何传送这种力量,更不知道接收到这种力量的人会怎么样,也许人们的反应会各不相同吧。雷德罗转过身上楼,当他到达楼顶时,忍不住停住脚步往楼下看。
泰特比太太还站在那个地方,紧张地转动手指上的戒指;泰特比的头往胸前倾,仿佛在思考什么;孩子们则聚集在母亲身旁,羞怯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拜访者。雷德罗往下看时,孩子们立刻紧贴在一起。
“回卧室去!看够了还不赶快回去睡觉!”父亲粗暴地说。
“这地方太小,待不了那么多人,快回卧室吧。”母亲附和地说。
小孩子们蹑手蹑脚地离开,活像是一窝刚孵出的雏鸡,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很害怕,约翰尼带着妹妹莎莉走在最后。泰特比太太眼神轻蔑地看着这间简陋的房间,开始收拾餐桌。突然,她停止动作,站在那里沉思起来,一副沮丧灰心的样子。泰特比坐到壁炉前,烦躁地鼓捣着里面的火种,把火堆往自己的方向移动,似乎想独占这份温暖。夫妻俩一句话都不说。
穿黑色斗篷的化学家脸色看起来比平常还要苍白,像个小偷一样悄悄上楼,看着楼下因他的出现而改变的气氛,不知道是该继续上楼还是转身离开。
“我做了什么让他们这么害怕?我上楼又是去做什么呢?”他疑惑地自言自语。
“去给那些痛苦的人们一些施舍吧!”他听见内心有一个声音如此回答。他环顾四周,什么都没看见。这时候他已经走到一个通道面前,这个通道将卧室分割开来,他继续向那个房间走去。
“从昨晚到现在,我就像被禁足于过往世界之外,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我竟然成了自己的陌生人,一切恍如梦境。我怎么才能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呢?”
他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屋里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请进。”雷德罗应声进屋。
“是那位照顾我的善良女士吗?其实我也用不着问,除了您,还有谁会到我这里来呢。”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但听得出来,他的心情还是愉悦的。
穿着黑色斗篷的雷德罗顺着这个声音望去,一张沙发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身体紧贴着壁炉架,背对着房门。壁炉简陋粗劣,看起来像是病人消瘦凹陷的脸颊,火炉里铺满砖块,微弱的火苗毫无温暖可言。雷德罗面向炉火,望着这个因为靠近风口而没什么温度的火炉,火焰发出吱吱的响声,燃尽的炭灰盘旋着掉在地上。
“这壁炉的灰太多了,连炉壁上的裂缝都被填满了。如果可以像精灵那样点灰成金,那我现在可是大富翁啦,我的生命就能延长一点,也可以爱梅莉那个没有存活下来的女儿更久一点,可怜的女孩也可以被更久地怀念下去。”他慢慢伸出手,希望善良的女士能和他握握手,可能是太虚弱了,他的身体动弹不了,只是把脸埋向另一个手掌,并没有转过身。
雷德罗环视四周,看到堆叠在角落里学生的书籍和放在桌上的一叠实验报告,还有一盏像被冷落了很久的阅读灯,它们像是被谁特意收起来,好让这个学生不再为学业所累似的。通过这些书籍与灯具可以看出,他在健康的时候有多么勤奋,或许正是他的勤奋让身心无法负荷才生病的。
他的外套被闲置在墙上,沉落的灰静静诉说着自己被遗忘的委屈。雷德罗的目光搜寻着纪念品、油画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说明年轻男子并不孤独的证据,他看到年轻男子参加竞赛的奖品,还有一些男子的个人纪念品,墙上的一幅镶框人物像里面的影像并不像是与年轻男子有亲近关系的人。
过往韶华,已经不再属于雷德罗,他忘记了与年轻男子有关的人和事,当然也不会记得曾经那些远亲的模样。现在的这些事都让他感到陌生,就算偶尔会在脑海中闪现一丝模糊的印记,也没有其他可追踪的线索。他看着这个房间,脑海中就是那样的感觉。
这位学生很奇怪为什么善良的女士没有来和他握手,于是从沙发起身,转头看了一眼。雷德罗先生向他伸出手。
“别过来!我坐在这里,您就待在现在的地方吧!”年轻男子有些惊恐地说。
雷德罗在门边找了个位置坐下,静静地看向倚在沙发上的年轻男子,又将眼神看向地板。“我听说你生病了,在这个城市又没有亲人,孤单寂寞。不用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这不重要。我也只知道你住在这条街上,对你的其他事一无所知,幸运的是,我询问街上第一家的时候就找到了你。”
“我已经病了很久,现在好多了。多亏在我生病时一位善良的女士及时向我伸出了援手。”
“是那位管家太太吗?”雷德罗先生询问。
“没错,是她。”学生回答时低着头,流露出对照顾他的人的无限敬意。
这位化学家在得知这位学生的状况后就透露出无限的关心,那天晚餐时就表示要前来看望,可现在他那冰冷的脸庞毫无感情,样子就像墓碑上冰冷的大理石雕刻,根本不像正常的活人。化学家瞅了瞅年轻男子,眼神又从地板飘向空中,似乎在寻找什么,但他自己又感到很茫然。
“我知道你的名字,在楼下时他们一提到你,我就想起了你的姓名和长相,但我们师生好像并没有什么交集。”
“这倒是。”
“你好像比其他学生更疏远我,不愿意和我有更多的交流。”
年轻男子点头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