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让我自己走吗?不要抓着我!”小家伙询问的时候慢慢收回威胁的手势,站了起来。
雷德罗将先令一个一个放在小家伙的手上,但是小男孩不知道怎样数钱,每拿到一个先令就说一句“一个”,贪婪地看着雷德罗手里的一枚枚钱币。除了手上,他不知道能将钱币放在哪里,最后只好放进嘴巴里。
雷德罗拿出笔和本子开始写字,小家伙就待在他身边,写完后他签了自己的名字,把纸放在桌上。小家伙像以前一样紧抓着他的衣服,但是现在看起来温顺多了,他在寒冷的冬夜里赤脚踩在雪上。
雷德罗太着急了,他可不想和梅莉碰上。小家伙紧紧跟随雷德罗穿过他曾经迷路的走廊,到达雷德罗居住的大楼,接着来到一扇大门前,门打开后看到了街道。这时,小家伙立刻从他身边跳开,雷德罗停下脚步询问小男孩知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这个小家伙东张西望,最后向一个方向点了点头,雷德罗急忙向他指的方向走去,小家伙紧随其后,他将钱从嘴巴放回手上,然后又放回嘴巴里,一边走,还一边偷偷摸摸地将一个一个的先令用身上的破布磨得锃亮。
他们赶路的时候走走停停,但始终肩挨肩。雷德罗多次低下头去看这个小家伙,小家伙被他吓得直发抖。
第一次停住脚步是因为他们正好穿越一个老旧教堂,雷德罗不自觉地在坟墓前停了下来,他们两个完全不知道如何与对方沟通。
第二次停下来是因为看到月亮刚好从半空中升起,明亮的光吸引雷德罗凝视天空。雷德罗可是认识全部星座的,今晚却没见到一颗过去熟悉的星星。
第三次停下来是因为一阵哀愁的音乐飘进耳朵,惹得他驻足聆听,但是他的耳朵只听见乐器弹奏的单调音符,这样的音乐完全不能呼应他心中的幽暗,更无法引导他看清过去或未来,就好像是昨日的激流劲风已然无力。
他们继续前行,尽可能避开拥挤的人群,然而雷德罗还是有些忧虑,不时地寻找小家伙的肩膀,总是担心小家伙会迷路,不过小家伙从来没有落下过。夜色寂静,只能听到雷德罗和赤脚的小男孩短促快速的脚步声,他们来到一处像废墟一样残破的房子前,小家伙示意他停下脚步。
“就在这!”他指了指废墟一样的房子,窗户里露出一些微弱光线,一个灯笼孤零零地挂在门口,上面有一行字:旅人住所。
雷德罗四下打量,先看了看房子,又看了看那片荒地。房子周围没有栅栏,屋里没有供水、没有电灯,周围的壕沟明显排水不良,高架桥围绕着这栋房子,桥面以下逐渐狭窄,最后只剩下一个小狗可以通过的空间,还有一个残垣破瓦堆成的小山丘。小家伙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这让雷德罗非常吃惊。
“他们就在那里面!你自己进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们能让我进去吗?”雷德罗说。
“你可以说你是个医生,他们这里有许多病人。”
雷德罗转头望着房子,小家伙懒散地走过满是尘土的地面,像只老鼠似的钻到拱门下面。雷德罗对这个小家伙的感觉不是同情,而是害怕,当小家伙从藏身处看他时,他急忙躲进房子里。
“千万不要让悲伤、错误与困境笼罩这个地方,没有谁能伤害谁,也没有谁能救谁。”化学家说着,脑中痛苦的回忆清晰显现,边说边推开那扇几乎要垮掉的房门,走进屋里。
屋里的楼梯上有一位女人坐在那里,麻木的神情占据了她的脸,她把头埋在手臂里。雷德罗在上楼梯时极力避免踩到她,她却丝毫不挪动,似乎对外界的事情毫不关心,雷德罗只好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提醒她靠边坐。
女人把头抬起来看他,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庞,但是希望与光明好像从未留恋过这张脸,本应活力四射的面庞像被萧瑟冬日摧毁的生命一般。雷德罗的动作对这个女人来说似乎没什么影响,她只是默默地往墙边靠了靠,留出一条较宽的路让他通过。
“你是谁?”雷德罗停下脚步,手扶着破损的阶梯扶手,询问着这个女人。
“你认为我是谁?”女人看着他说。
“我到这里是为了疗救别人,让别人的痛苦得以减轻。我希望我能够做到,你不觉得这样很好么?”
女人皱了皱眉,突然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她再一次把头低下,手指插进头发里搔动头皮,显得极为不安。
“这样不好吗?”雷德罗再次询问。
“我只是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女人呆滞地看着雷德罗。
“你怎么在这里而不是在家?”雷德罗询问。他知道这个女人只是这屋子里“病人”中的一位。
“曾经我也有个温馨的家,我的父亲是个园丁,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他还在世吗?”
“在我心中他已经死了,其实,世界上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生与死的区别了。你是个生活富裕的绅士,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感觉!”她再次抬起头对他凄凉地笑了一下。
“在死亡临近之前,你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吗?在你心中真的没有任何邪恶的记忆吗?人生总是悲惨的,对不对?”雷德罗严肃地说。
她突如其来的哭泣让雷德罗相当惊讶,因为她的外表看不出任何属于女人的气息,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女人在回忆过往并不美好的生活时,绷紧的脸庞竟然露出温柔的表情。雷德罗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他从这个角度看到女人的手臂是不正常的黑颜色,脸部还有刀伤,胸前有大片大片的淤伤。
“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雷德罗询问。
“是我自己,这是我自残的伤痕!”女人回答。
“怎么会呢?”
“真的,这都是我自己做的,他并没有打我,是我自己疯狂地伤害自己,现在又跑到这里来。他从来不会靠近我,他的手从没碰过我。”
她的脸色苍白但表情坚定,雷德罗却从中瞥见虚伪的东西,他看见之前已堕落扭曲的人性,苟延残喘地存在于她的记忆中,雷德罗靠近她,知道她现在深陷于痛苦和自责之中。
“都是些悲伤、错误和困境啊!”雷德罗喃喃自语,他心惊地把眼神移开,担心暴露自己的心思。
雷德罗不敢注视那个女人,不敢触摸她,唯恐会将她变成自己这样。他抖了抖身上的斗篷,悄然走上楼梯。
(五)
在楼梯的尽头,一个平台出现在雷德罗眼前,还有一扇半开的门,当他往上走时,一位男子手拿蜡烛正从屋里走出来。这位男子在看见雷德罗时,不由得退了几步,脸上透露出复杂的情绪,显得非常激动,他大声叫出了雷德罗的名字。
雷德罗看到这副面孔时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张脸似曾相识,他停下脚步,努力回想到底是谁。在极度惊讶之下,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老史威哲也已经从房间里走出来,抓住雷德罗的手:“雷德罗先生!真的是您吗?先生,真的是您,您一定是听说了这件事,才追随我们的脚步向我们伸出援手。可惜啊,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雷德罗极为困惑,他跟随老史威哲进入房间,看见在装有脚轮的矮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威廉就站在床边。
“父亲,真的是太晚了。在他休息的时候,我们保持安静不说话,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您说得对啊,父亲。”他儿子插话。
那张床引起雷德罗的注意,躺在床垫上的人本应是充满活力的,但现在的他像是没有被太阳照耀过的植物,脸上留着四五十年的拼搏痕迹,看起来相当苍老。和这个男人比较,时光之手对雷德罗仁慈和善许多。
“你是谁?”雷德罗看了看四周说。
“雷德罗先生,他就是我的儿子乔治,是我和妻子最大的骄傲。”老史威哲不停搓揉着手说。
雷德罗把眼神从老史威哲灰白的头发上移开,望向刚才认出他的男子,他站在房间里离雷德罗最远的角落,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雷德罗应该不认识这位男子,但是当他背对着雷德罗走出门外时,他的影像告诉雷德罗,他似乎暗藏着什么。
“威廉!那位先生是谁?”雷德罗阴沉地问。
“先生,像他这样一个沉溺于赌博的男人,您没必要知道他。”威廉回应。
“他真的这样?”雷德罗询问威廉,用不自然的神态扫视着对方。
“是的。据我所知,他好像懂一些药学,是与我那个忧郁的哥哥一同到伦敦旅行过的,我说的哥哥就是您刚见到的那个病人,他曾经他在这里借宿过。先生,这幅景象真是凄惨啊,但事情就是这样,真是要了我老父亲的命。”威廉用外套袖子擦了擦眼睛。
等威廉说完,雷德罗抬起头来,试图回想自己现在在哪里,跟自己在一起的又是谁,当然他没忘记身上的魔力。这种痛苦很快消失了,雷德罗惊讶的表情逐渐消失,他的内心在激烈斗争,他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该留下来。他不断地挣扎,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
“是否只有回忆能够让这个老人泪眼婆娑?是否只有回忆充斥着悲伤与困境,我真的可以让他忘却这些记忆吗?这些记忆对于老人如此珍贵,珍贵到让我也产生了畏惧感?不!我不能害怕,我要待在这里。”雷德罗依旧处在恐惧之中,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把脸隐藏在黑色斗篷里,低声自言自语,然后站在远离床边的位置,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仿佛自己就是会隐身的恶魔。
“父亲!”生病的男子从恍惚之中醒来。
“孩子啊,我的乔治啊!”老史威哲说。
“你说我是母亲的最爱,现在想想,真是可怕啊!”
“不!千万别这么想!这是美好的事情,而不是可怕,我亲爱的儿子!那对我而言是美好的回忆。”老人说。
他的儿子看到父亲老泪纵横,懊悔地说:“父亲,真是不该说这些让你伤心的事情啊。”
“那真的是美好的回忆,最起码对我而言是这样的,回想起当时真觉得是伤心的经历,但是乔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你认真想想就会发现,你的心变得越来越温柔。我的儿子威廉在哪里?威廉啊!你们的母亲可是充满深情地爱着你哥哥啊,直到她只剩一丝呼吸仍不忘说:‘跟他说,我原谅他了!我祝福他并且为他祈祷。’虽然我已经87岁了,但是我从未忘记你们母亲对我说的这些话。”
“父亲,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如果奇迹发生,我得以痊愈,我的人生还有希望吗?”床上的男子问道。
“对真诚忏悔的人来说,永远都有希望,千万不要绝望。就在昨天,我还感谢上帝让我回忆起你小时候纯真可爱的模样。这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我知道上帝要告诉我,他没有遗忘我可怜的儿子。”
雷德罗像谋杀犯一样用手遮住脸庞,似乎在逃避什么。
“啊,”床上的男子痛苦地呻吟着,“从今往后,我的生命就成了荒园!”
“他曾经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见过好多次他靠在母亲的膝前祷告,母亲将他拥在怀中亲吻。当他误入歧途时,我与他的母亲真的是万分痛苦,我们对他的期望全都破灭了,但是我们之间的亲情无法磨灭。上帝啊,你是全人类的父亲,请让他变回过去快乐的样子。”老人举起他颤抖的双手不断为儿子祈祷。
乔治则将头靠向老人,以此寻求支持与慰藉,就像孩子那样。雷德罗沉默不语,身体不停颤抖,他知道这里将发生一件事,而且是无法避免的一件事。
“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父亲,威廉,是不是有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啊?”生病的男子用一只手肘支撑自己,另一只手举在半空。
“是的,那是雷德罗先生。”他的兄弟温和地对他说。
“我还以为是做梦呢,快请他到我这里来吧。”
雷德罗的脸色看起来比濒死男子还要苍白,他看到生病男子示意他过去,于是恭敬地坐到他的床边。
生病的男子用手捂着胸口说话,他的眼神透露出对死神的哀求,仿佛诉说着临死前的痛苦,“我看到我可怜的老父亲,再想想自己做过的荒唐事……我的内心藏着许多事情,太多记忆快速闪过,我乐意去做任何事,只要这件事是对的。还有一位先生也在这里,你们见到他了吗?”
雷德罗不知道该说什么,当他见到那垂死之人的手拂过额头时,他知道那代表生命无法逆转的消逝,一想到这,他到了嘴边的话竟说不出口,只能点头表示见过那位男子。
“他身无分文,没钱吃饭,已经完全被生活击垮,生命没有任何动力,你看看他,还有什么时间可以用来挥霍啊!我知道在他心中有个过不了的难关。”
这些话似乎发生了作用,他的脸上渐渐露出僵硬深沉的表情,但是逐渐不再显现悲伤的神色。
他把脸别过去好一阵子,但他的手突然停在雷德罗的身上,表情冷酷。“你真可恶!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看看你在这里做的好事!我活着的时候英勇无畏,死的时候也一样,尤其是面对你这样的恶魔!”然后,他躺回床上,将手放在头和耳朵上,好像决定要拒绝所有帮助,孤独死去。
站在床边的雷德罗听到这些话后全身一阵颤抖,像被雷打到一样,乔治的老父亲走了过来,表情充满嫌恶感,不愿与他有任何交集。
“威廉在哪里?威廉,我们回家吧!”老史威哲急切地询问。
“回家?您是认真的吗?难道您要抛下你的儿子不管?”威廉回应。
“我儿子在哪儿?到底在哪里?啊!在那里!我不允许任何人那样威胁我,我的孩子们都很好,他们准备好酒肉,等着我回去享用,虽然我已经87岁了,但他们善待我,因为我值得人们尊敬。”
“您活得已经够久了,”威廉似乎连看老人一眼都不愿意,双手插在衣兜里,口中低声抱怨,“我真想不起您对我们做过什么好事,没有您我们会更快乐!”
“雷德罗先生,您看看我的儿子!他竟然这样跟我说话!我也想问问,他做过什么让我感到骄傲的事情吗?”
“我也不知道您曾做过什么事让我感到光荣!”威廉气愤地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