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真的不愿意见我的父亲,因为在他身上,我见到的只有这许多年来他不断吃喝玩乐,让自己过得舒坦。”他带着恼怒的情绪对雷德罗这么说。
“可我已经87岁了啊,我从没感到生命中有什么事情能困扰我,现在我也不会因为他是我儿子而例外。我不承认他是我的儿子,我的生命中曾经有过许多美好时光,但是现在全都消失了。我以前爱斗蟋蟀,有自己的交际圈,但是现在什么都变了,我不再承认他是我的儿子,我全当他死了。”老人疲倦地摇了摇头,把手放在背心口袋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冬青植物,可能是昨晚落下来的。
他的小儿子威廉依旧态度冷淡,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父亲,沉浸在自己的罪恶中,态度决然固执,刻意忽略雷德罗的话。雷德罗立即抬脚离开这个房子,在走之前他驻足停留了好一阵子。
跟随雷德罗而来的小家伙慢慢从藏身处爬了出来,在雷德罗走到拱门之前,小家伙已经在等他了。
“要回到那个女人的房子吗?”小家伙询问。
“对!越快越好!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他们回去的步伐比来时的快多了。小家伙赤着脚快速追赶上化学家急促的步伐,雷德罗把自己藏在黑色斗篷里,试图避开所有和他相遇的人,他死命拉住衣服,仿佛飘动的衣摆都会为他带来什么致命的传染。
他们一路上都没停下,到走出来的那扇门时,雷德罗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以最快的速度通过走廊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小家伙看着雷德罗紧紧关上门,在雷德罗四处张望的时候,他赶紧躲到桌子后面。
“求你了,不要过来,你带我来这里该不会想拿回我的钱吧!”小家伙说。
雷德罗又丢了一些钱在地上,小家伙立刻扑到地上,捡起那些钱,把它们藏了起来,害怕雷德罗看到后会后悔而把它们收回。小家伙静悄悄地坐在油灯旁边,把脸埋在臂弯里,偷偷摸摸地数钱。他越来越靠近火炉,最后坐到前面的一张大沙发上,从胸前的衣襟里取出些零食,津津有味地嚼着。
“这个小家伙居然是我在人世间的唯一同伴啊!”雷德罗心里一阵烦恼,现在他是这么害怕这个小家伙。小家伙竖起耳朵仔细听,门外一阵骚动,他转身跑向门边。
“那个女人回来了。”他大叫。
化学家半路截住要去开门的小家伙。
“让我去找她吧,好吗?”小家伙说。
“可以去,但不是现在,待在这里,现在任何人都不可以随意进出这个房间。”
“先生,是我。让我进去吧!求求您了!”梅莉大喊。
“你有什么事吗?”雷德罗抓住小家伙。
“那位您看见的悲惨男子,他的情况更加恶化,不论我说什么、怎么做都不能说服他,威廉的父亲变得更孩子气,威廉也像变了个人。雷德罗先生,求求您,帮帮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雷德罗回答。
“亲爱的雷德罗先生,乔治在他半睡半醒中连续不断地低声咕哝着他见到的男子,我害怕他会想不开自杀。”
“他最好那样做,那就与我更亲近了。”
“他曾在错乱恍惚之中说他认识您,说您是他多年以前的一位朋友,他是这里一个生病学生的父亲。我真的非常担心,我们要怎么做呢?怎样去说服他?雷德罗先生,求求您!求求您!给我点建议,帮帮我吧!”
小家伙疯狂地想要挣脱雷德罗,让梅莉进去,雷德罗一直紧抓着他不放。
“幽灵啊!去惩罚那些不虔诚的想法吧!”雷德罗痛苦地大喊,“看着我!请从我阴暗的心灵释放出那些痛苦不堪的情感,请显现这些痛悔和我所遭受的苦难。在如今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得到宽恕的。”
“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吧!”接下来没有任何回应,只听见梅莉不断呼喊,一旁的小家伙拼命挣扎要去帮她开门。
“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吗?还是说那就是我生命中幽暗的灵魂!”雷德罗发狂地大喊,“快回来吧!日日夜夜来纠缠我吧!但是,请你带走这个魔力!请不要再让它继续停留在我身上,消除我曾经做过的错事,请让我做自己吧!”
然而雷德罗的呼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一直抓着想要挣脱他去开门的小家伙,梅莉的呼喊声越来越大:“求求你,给我开门!他是您曾经的朋友,现在要如何照顾他?如何拯救他?所有人都变了,没有人能帮我,求求您,给我开门,让我进去!”
(六)
黑夜的气氛依旧凝重,昏暗的地平线上依稀可见远方一簇线条随着光线而改变颜色,它出现在辽阔的平原上、山顶上以及海面那孤独船只的甲板上,远处的景色模糊不清,月光努力挣脱云层的遮盖。
雷德罗内心的阴影没有一刻消失过,而且变得越来越灰暗。当夜晚的云层穿梭在月亮与地球之间时、遮掩地球的光线时,雷德罗像失去了生命力一样。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出现残缺的阴影,仿佛是那夜晚云层投射的暗光一般,假如在如此的黑暗中有一道清晰的光线突然出现,也只是一簇而过,反而会使天空更加阴霾。屋外古老的建筑物笼罩在深沉的寂静中,建筑物的墙壁投射出神秘的阴影,在月光的包围下,洁白的雪片忽而出现,忽而消失不见。在雷德罗黑暗阴郁的房间里,有一丝光线闪过,屋外的敲击声与幽灵鬼魂的寂静交相呼应,除惨白的灰烬仅存一丝羸弱的火光、发出低低的鸣声之外,空气中听不到任何响动。躺在炉火前地上的男孩很快进入梦乡,敲门声消失后,化学家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此时,圣诞音乐又在化学家耳边响起。一开始,他像以往在教堂院落一般仔细聆听这些平静起伏着的音乐,低沉的旋律甜蜜又有些忧郁。雷德罗站起来伸出双手,好像有一位朋友往他的方向走来,和他紧紧握手。僵硬与茫然的表情不再出现在脸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眶里满是泪水,双手紧紧地抱住头。他悲伤凄惨的回忆一去不复返,他知道他不会再想起那些难过的事。雷德罗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如果这种激动是上天告诉他,他所经历的故事是多么珍贵,那么他真该感谢上帝。最后一个音符在他耳边消逝时,他不禁抬起头聆听空气中回荡的旋律。除了那个睡在他脚边的小家伙,只有幽灵安静地站着,不为所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幽灵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样冷酷可怕,但还不是绝对无情,或者说这是雷德罗想象出来的场景。雷德罗望着幽灵,全身颤抖。原来他并不孤独,因为看到幽灵那虚无的手握住另外一只手。那会是谁的手呢?站在幽灵旁边的影像是梅莉,或者是她的阴影、画像什么的?她安静地将头向下看,像是望着沉睡的孩子,充满怜悯和同情。她容光焕发,却不能照亮幽灵的脸庞,两人比邻而站,幽灵显得阴暗苍白,毫无生机可言。
“怪物!我不许你对她放肆无礼,求求你不要带她到这里来。”雷德罗说。
“它只是个影子而已。”幽灵说。
“这是我可怕的魔力造成的吗?”化学家说。
“是啊。”幽灵回应。
“目的是破坏她的宁静和她的善良,要她变成我现在这个样子,像鬼一样?”
“我只是说‘把她找出来’,其他可什么都没说。”幽灵回应。
“请你告诉我,我能不能让已成的事实改变?”雷德罗哭喊着,幻想能在幽灵这里找到一丝希望。
“不可能。”幽灵回应。
“我不奢求完全做回自己,我选择放弃自己的自由意志,失去一些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对于那些接收了我致命魔力的人来说,他们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的这份魔力,对于这份魔力他们毫无招架的能力,甚至不知如何回避。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吗?”
“是的,改变不了。”幽灵说。
“别人也不能改变吗?”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身边的暗影。
“梅莉能做到吗?”雷德罗询问。
幽灵像雷德罗一样看着梅莉的影子,却对雷德罗视而不见,也不做任何回应。
“至少告诉我,她是否是正义与力量的化身,可以纠正我做过的所有邪恶之事。”
“她不是。”幽灵回答。
“或者她是否也有可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接收这种力量?”
“将她找出来。”幽灵回答,接着它的影子慢慢消失。他们再度直视彼此,略过地上躺在幽灵脚旁的小家伙,他们专注却又可怕地传授着魔力。
化学家一边精疲力竭地跪在幽灵面前,一边又以哀求的语气说着:“是你拒绝我的,可也是你重新找我的,我以谦卑的姿态不得不相信人生有点希望,我祈求着那些我曾带去无法弥补的伤害的人,能听见我极度痛苦的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喊声,只有那一件事……”
“躺在那里的是谁?”幽灵插话,用手指着地上的小家伙。
“你应该清楚知道我会问什么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个小家伙是一个与我魔力对立的证据,为什么在他的思想里,我发现一种令人厌恶的同伴关系?”
“这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对于那些丧失记忆力的人类来说,当你放弃自己时,就是这个样子,”幽灵指着地上的小家伙说,“没有任何关于伤感、错误与困境的微弱记忆会在他脑中出现,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家人遗弃,那个地方比野兽生存的环境还要恶劣。在他眼中,没有幸福的对照,自然也就没有痛苦的存在。”
雷德罗为他听到的事感到畏怯。
“这世上的每件事情都是有缘由的,这位小男孩身上邪恶的种子会长成并且扩散到世界各地,直到所有地区都布满邪恶之事,多得足以酿成另一波洪流。这样深重的罪孽、这样一种景象将比城市街道上任何一位没有被惩罚而且祈求宽恕的谋杀犯更沉重。”
幽灵继续盯着这个沉睡中的小家伙,雷德罗也怀着复杂的心情凝视着他。
“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未有父亲日夜陪伴,也从未拥有过温暖的母爱,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背负了这种罪过。他憎恶一切事物,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幽灵说。
雷德罗双手紧扣,带着颤抖的恐惧感和怜悯的心情看着沉睡中的小家伙和幽灵,幽灵苍白的手指依旧指着地上的小男孩。
幽灵继续说:“你将不再拥有伟大的力量,你不能从小家伙身上驱逐任何邪恶之事,他心中的想法逐渐与你趋近。或许你觉得这样很糟糕,但是毕竟你已渐渐走入他没有温暖的世界,他就是人类冷漠的化身,而你则是人类傲慢性格的代表,再也没有天堂的概念,你们是碰到一起的两个极端。”
雷德罗在男孩旁边弯下腰,心中不仅充满对这个熟睡的小家伙的怜悯,也对自己报以同情,这时身体也不再因为厌恶和冷漠的情绪而颤抖。
此时,遥远的地平面露出了微光。天色渐亮,上升的太阳射出温暖的光线,老旧烟囱的三角墙在空气中闪着微光,阳光把城市中的烟雾与蒸气变成金黄色的云朵。阳光照进阴暗角落,融化了冰冷的雪花,泥土的寒冷沁人心脾,振奋着无数美好生物的小小世界,然后它们渐渐意识到太阳即将升起。
泰特比家的人都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泰特比先生拉开商店的百叶窗,耶路撒冷大楼那瑰丽景色瞬时映入眼帘,美好的景象如此吸引人。阿达夫·泰特比早已出门,正在赶往出版社的路上。
而在家的5个小泰特比在泰特比太太的指挥下,正在厨房洗脸,肥皂和冷水让小泰特比们很不高兴。父母催促着约翰尼从厕所出来,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哭闹起来,这是常有的事。由于承担着照顾妹妹的责任,约翰尼不停地摇摇晃晃地走动,今天比平常更加辛苦,因为为了防寒,妹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比平时更重。
这个宝宝的“注册商标”是尖锐的牙齿,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有被她的牙齿啃过的痕迹。宝宝身上挂着一串骨项链,那串骨项链很大,从她的下巴一直到腰间,可以与修女的念珠相比。宝宝玩耍的东西可以是家里的任何东西——约翰尼的指头、面包皮、门把手,甚至是结冻猪肉上的冰块,这些东西都能让宝宝高兴起来。泰特比太太总是说:“小宝宝露出尖牙,才是正常的,假如没有露出尖牙,她就不是她了。”
从前的泰特比夫妇总是慷慨、善良又柔和,会大方地分享食物,只要一点点肉食就能让他们感到满足;可是现在的他们仅仅为了肥皂水就能吵闹不休,也会为了尚未撤掉的早餐吵架。泰特比男孩们互相攻击,就连原本最有耐心和包容心的约翰尼也不例外,忠实善良的他居然会举起手打小妹妹。
泰特比太太无意间看见约翰尼狠狠地打了可爱的小孩一巴掌,她马上揪着约翰尼的领子走进卧室,加倍惩罚他,让他也感受同样的疼痛。
“你这个小坏蛋,你怎么这么忍心打你妹妹?”泰特比太太说。
“那她怎么不把自己的尖牙看牢一点,她不咬我我也不会打她,你自己也不喜欢被她咬到,不是吗?”约翰尼大声争辩。
“谁说我不喜欢了?”泰特比太太试着挽回被约翰尼丢掉的面子。
“喜欢吗?不可能。根本想象不到如果你是我会怎么样,真想从军算了,最起码在军队里不用照顾小孩。”
经过这里的泰特比看到这样的场面,摸摸下巴思考着,并不急着纠正这个叛逆的家伙,因为他震惊于约翰尼提到从军这件事。
“如果把小孩送进军队他就可以长成正直的人,那么我也会让他从军的。”泰特比太太看着先生说。
此时约翰尼与他的5个弟弟在吃早饭的桌子前疯闹起来。在吃早餐时,他们互相用奶油涂抹脸颊,开心极了,其中最小的男孩相当聪明,他居然认识到要盘旋在这群“战士”的视线之外,然后乘机挠他们的脚。在小孩疯闹时,泰特比先生与妻子都急切地想要冷静下来,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但是他们不再对彼此心软,他们只是想找到恢复他们之前在家中的对应地位的方法。
“你最好读读报纸,总比什么事都不做好。”泰特比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