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有时会碰见大群蚊子,还有个头很大、满身斑点、模样狰狞的基诺斯蜘蛛。我先让屋子里亮堂起来,打点好一切,才让先生、夫人及卡洛尼娜进来。我先把墙上的画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之后把另一个房间整理妥当,再请他们进去。女主人害怕极了,我们也都害怕会有那张与夫人梦里见到的脸相像的画。感谢上帝,这里没有那样的画。
古堡里有许多画像,都是我熟悉的历史人物。那个夫人梦中皮肤黝黑、既英俊又神秘的黑衣男子,并没有出现在画中。
我们查看了所有的房间,看完所有的画之后,才来到花园。一个老花匠租下了整片花园,草木修剪得很利索。又大又阴凉的花园一角有一个简陋的露天小剧场。舞台是有坡度的绿草坪,后台一侧有三个入口,散发出芬芳气味的花枝组成一道帷幕。
女主人连这里也放心不下,她瞪着雪亮的眼睛小心仔细地搜索着,只是最后仍一无所获。
“够啦,克蕾雅,”男主人小声地说,“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你应该高兴才是。”
女主人如释重负,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天天要么唱歌、弹琴,临摹古画,要么和丈夫在树荫下散步。每天清早,先生都会骑马享受清晨阴凉带给他的快感。他总会笑着对我说:“样样顺心啊,巴提斯塔!”
“当然了,先生。感谢上帝保佑我们一切顺利。”
工作清闲又没人打扰时,我可以带着可爱的卡洛尼娜去多摩安西雅塔教堂、咖啡馆、歌剧院,参加乡下的节日,逛公园,看木偶剧。所有这一切都让卡洛尼娜兴奋不已。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已经学会熟练地使用意大利语了。夫人是不是把那个烦人的梦抛到一边了呢?好奇和关切使我偶尔会问问卡洛尼娜。夫人基本不再提了,她告诉我。一天,主人收到一封信后把我叫去。
“巴提斯塔!”
“先生,您有何吩咐?”
“有人为我引见了一位非常尊贵的先生,今晚他会来到这里拜访我们,他叫德隆穆布拉。”
我以前从没有听过这样怪里怪气的名字。不过很多人因为反对奥地利的统治而遭受迫害,为了保护自己,改了姓名。也许,今晚的客人就是其中之一。无所谓,德隆穆布拉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晚上,德隆穆布拉先生前来赴宴,我把他引进客厅。主人热情地接待他,还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夫人。夫人刚要起身打招呼,突然脸色惨白,大喊一声,便昏倒在大理石地板上。我回头一看,这才意识到原因。
德隆穆布拉先生一身黑衣,黑发,留着灰胡子,皮肤黝黑,相貌出众却又有点神秘莫测的样子。主人一把抱起夫人,将她送进房间,我赶快叫卡洛尼娜跟进去帮助先生。
后来,卡洛尼娜告诉我,女主人差点被吓死,整夜都做着噩梦。主人烦躁得近乎抓狂,又不得不耐着性子控制自己。德隆穆布拉先生很有谦谦君子的绅士风范,他一再对女主人会出现如此的意外表示遗憾和关切。
他希望女主人能够早日康复,然后,他便向先生告别,表示等夫人病情好转之后再来拜访。主人自然没同意,一再挽留并和他共进了晚餐。当天,德隆穆布拉先生早早地离开了城堡。第二天,他骑马来到这里打探女主人的情况。那个星期,他来了两三次。
我相信主人下决心一定要治好夫人的恐惧症。他态度和善,不失理智又很坚定。他耐心地说服妻子,如果不克服这种莫名的幻想带来的恐惧,即便不发疯也会抑郁成疾。主人鼓励妻子相信自己有能力摆脱幻觉的困扰,战胜软弱,像真正的英国淑女接待其他人那样接待德隆穆布拉先生,这样,幻觉带来的恐惧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为此,我们再次安排德隆穆布拉先生到访。夫人这次努力保持克制(可她内心仍然备受煎熬),当晚总算风平浪静。因此,男主人十分高兴。
从此,德隆穆布拉先生成了我们这里的常客。他是一位极有修养的人,绘画、音乐都十分在行,不仅饱读诗书,而且擅长与人交往。他会把古堡里任何不愉快的空气扫荡一空。
我曾经几次注意到女主人仍然有所顾虑。她一见到他就会低下头,看着他时眼神也是躲躲闪闪的,好像德隆穆布拉先生长得凶神恶煞似的。此时,我再转过头看德隆穆布拉先生时,我常常发现他会站在花园的某个角落或者在光线暗淡的客厅里盯着夫人。我可以用卡洛尼娜向我描述夫人梦境里的话来形容,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她”。
德隆穆布拉先生第二次来访之后,我听见主人说:“太好了,亲爱的克蕾雅,现在都恢复正常了!德隆穆布拉先生的频繁到来已经不再对你有什么影响了,你的恐惧像玻璃一样被敲得粉碎。”
“他还……他还再来吗?”
“还来?那是当然,他会常来的!你冷吗?”
“不,亲爱的……千万别让……他让我害怕。你觉得有必要让他来吗?”
“当然要来,克蕾雅。”男主人快活地说。
他现在更加有把握可以治好她的恐惧。她是那么完美,男主人觉得幸福极了。
“样样顺心啊,巴提斯塔?”
“没错,先生。感谢上帝,一切顺利。”
我们一行人(这时,热那亚人才把嗓音放开)去了罗马,参加那里的嘉年华聚会。那天我和一个西西里岛的朋友一直待在外面,他在一户英国人家里当差,随那家人来到罗马。我很晚才回到旅店,正好撞见慌慌张张的卡洛尼娜,她以前从不一个人单独出来的。
“卡洛尼娜!出什么事了?”
“哎呀!巴提斯塔!上帝啊!女主人不见了!”
“夫人失踪了!卡洛尼娜?”
“她早上不见的——今天早上先生出门散步时嘱咐我不要打搅夫人,昨晚她一夜没睡,仿佛身体不适,也许今天要睡到晚上才起来。但是,她竟然失踪了。主人回来后,打不开门,最后将门撞开,冲到里面时,夫人已经不在了。我那漂亮、友善、圣洁的女主人啊!”
可怜的小仆人说到这就说不下去了,她开始歇斯底里地撕扯自己的衣裳,我拦都拦不住她,直到她哭昏过去。主人也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声音、外貌和举止已经判若两人了!我们先把卡洛尼娜安顿在床上,请旅店的女侍从帮忙照看一下,然后坐上马车在茫茫黑夜里穿越了佩尼亚平原。
天亮时,我们来到一家简陋的驿站,不巧的是,这里的马十二小时之前就全被租走了。听说,那位德隆穆布拉先生曾乘着马车经过这里,在他旁边坐着一位惊慌失措的英国小姐。这之后,我再没听到有谁见过女主人(说到这,热那亚人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她和她梦见的那张可怕的脸一起消失了。
“你这也叫鬼故事?哪有鬼?刚才的故事里没有鬼啊!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看你们怎么评价它?这个故事里也没看见鬼!”德国人满不在乎地说。
我以前受雇于一个一直都是单身的英国老绅士。他雇用我是因为他要到德国谈生意。看他用德语熟练地谈生意,我猜他小时候在德国住过,不过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雇主叫詹姆斯,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约翰,也是单身汉。兄弟二人关系很好。他们一起在古德曼做生意,但不住在一起。詹姆斯家在波兰街,弟弟约翰则住在艾平森林。
詹姆斯和我预计在德国待上约一个星期,具体时间还要看买卖谈得如何。约翰来到波兰街,打算和詹姆斯一起度过这个礼拜,我正好也住在那。但第二天,约翰就对哥哥说:“詹姆斯,我有点不舒服,应该没事。我想是痛风又发作了。我回家让老管家照看我,他比较了解我的生活起居。我要是好了就去给你们送行。如果我没好,你走之前别忘了来看看我。”詹姆斯满口答应,他们握了握手(他们一直这样),然后,约翰先生就坐着他的旧马车回家了。第二天晚上,星期四,詹姆斯先生穿着法兰绒睡衣,举着蜡烛,来到我床前,把我叫醒。
“威廉,我确信我可能生病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他表情十分异样。
“威廉,这事跟你说我不害怕,别人可不行。你来自一个注重理性思考的国家,对神秘的事情一定会谨慎对待,绝不会用前人说过的话敷衍,或干脆置之不理。我刚才看见我弟弟的灵魂了。”
我承认当我听到他说的这句话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刚才看见了我弟弟的灵魂。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这时,我弟弟进来了。他脸色苍白,高兴地看着我,然后,走到办公桌前,看了看上面的文件,转身来到我床前,仍然高兴地看着我,最后从门口离开。我的精神状态很好,我不想探究有没有灵魂。我只是觉得这是在警告我身体哪里有问题了,我打算找医生放点血。”詹姆斯看着我镇定地说。
我立即起床,穿衣服,安慰他别急,告诉他我很快就会把医生请来。我刚要出门,突然,楼下有人使劲按门铃。我住在房子后面的阁楼里,詹姆斯住在临街的二楼。我们一同来到他的房间,打开窗户向下看。
“詹姆斯先生在家吗?”楼下的人退到街道另一侧,仰头望着这里。
“在,我就是。你是我弟弟的佣人罗伯特吧?”詹姆斯先生说。
“没错,先生。我很抱歉来通知您:约翰先生病了。他目前的状况很糟糕,怕是不行了,他想见见你。先生,我坐马车来接您的,请快点下来。时间紧迫。”
詹姆斯和我目瞪口呆。
“威廉,太不可思议了。你陪我一起去吧!”我帮他穿衣服,还没穿好就上了马车,我又忙着在车里帮他穿好衣服。我们的马车像飞一样从波兰街到了艾平森林。
现在,听好!(德国人说)我和詹姆斯来到他弟弟的房间,下面是我的所见所闻:
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卧室最里面放着一张床,约翰就躺在那。他的老管家站在那,其他侍从围在那里,大概三四个人的样子。他们从今天中午就守在那里了。约翰脸色苍白,活像个幽灵——千真万确,他还穿着睡衣。他像幽灵一样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哥哥走进他的房间。当哥哥来到床前,弟弟艰难地坐了起来,看着哥哥说道:
“詹姆斯,你来之前咱们就见面了,你心里明白。”然后,他就去世了。
德国人说完后,我打算听听其他四人是怎么评价这件事的,可周围除了寂静还是寂静。我扭头一看,那五个人都不见了,没有一点声响,好像被阴暗的群山压在了积雪下面。刺骨的寒风驱赶我赶快离开这阴森的地方。
听完他们的谈话,我再没胆量一个人在修道院里待着了。我回到修道院客厅里,发现那位美国绅士居然还在滔滔不绝地讲安纳尼亚斯·道奇公司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