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笺风流半笺痴:情暖三生的古典最美情诗
5295300000006

第6章 在时光深处与你相遇(5)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在这陋室之中寻寻觅觅,想寻得一丝从前的温暖,奈何,回应我的只有满室的清冷,我也终于认命:失去的,永远也无法再找回。只是我仍难以忍受这骤冷又忽暖的秋天,让我看不清生命中的光,触目的唯有这凄凉、惨痛、悲戚之景。

我知道,不能随便去恨命运和机数,也不能太过爱恋那遥远的光,只有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要紧。于是,我努力地温暖自己,奈何这饮入愁肠的薄酒,再多也不能抵御命运吹来的阵阵寒凉。

我将我余下的生命写成书信,想要寄予你,却想到你已不在,而那曾经为我们传递书信的大雁如今又飞回,见到这位旧日相识,我怎能忍住不悲伤?

黄花憔悴枯损,零落一地,只因如今已没有人与我同摘那黄花,共存那秋色。我只有整日守在窗边,盼着日头快落,天快快黑,却又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黄昏来到,却下起了绵绵细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落在梧桐叶上,敲打出出令人心碎的声音。这时节,这景况,怎能用一个愁字就说分明呢?

这个忧愁的女子就是李清照。

说到李清照,很多人会想起这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不会忘记那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她的魔力,用最浅白的家常语,道出最深沉细腻的情感真实,仿若一幅不着色的工笔白描,一支仅着墨的笔却能画出内心无数的山水风光。

让李清照留名于世的不只是她的《漱玉词》、《易安集》,还有她和赵明诚那段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千古佳话。

元代伊士珍所著《琅嬛记》里记载了一个故事,此篇故事独占美名曰“芝芙梦”。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他择一门良缘。一天,赵明诚白天小睡,得一梦,梦中他读到一本书,但醒来时,他只记得其中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不懂得此梦的含义,就将梦中所遇告诉父亲。其父为他解梦说道:“看来你日后将要得到一位才女为妻。这是一次拆字谜。所谓‘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正是说你为词女之夫。”

后来,赵明诚果真得与当时已擅词名的才女李清照结为伉俪,可见当年赵明诚所做之梦确是命运在冥冥中的昭示。而他们本该是一对,无论家世、才学、相貌、人品,没有比他们更足以匹配彼此的了,他们一起校勘金石,鉴赏书画,唱和诗词,自有属于他们的和悦宁静。

然而开到荼蘼花事了,芙蕖潋滟终不免萎谢。靖康之变,宋室仓皇南渡,李清照一家也随之避乱江南。不久赵明诚因病去世,而他们苦心搜集的金石书画也在流亡途中丧失殆尽。此时,独留李清照只身漂泊于尘世,所爱之人、所爱之物皆离乱。而从前那个游玩溪亭后尽兴而归,却误将小船划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的活泼少女,如今已欢容难再,沉哀凄苦地唱着声声慢。

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欢乐愉悦,也有过“被翻红浪”的恩爱缠绵,更衬得今日的天人两隔,孤苦凄恻。此情此景,她唯有对天吁:如若不能给我一世的温暖,就不如让我自始至终冰冷如常,你可知道,温暖过后的冰冷更难忍受。

这绝美的爱情如同烟花,绚烂却易逝。我们都见识过烟花的绚烂,却有几人懂得烟花的寂寞,以自身之火暂暖一片幽黑清冷,只能开在远离人间温情的高处,只得开一瞬,得一时目光,一时掌声。

寂寞到底是什么呢?有人说,寂寞是身处人群依然只听见自己的声音;狂欢后心里空虚如黑洞;见过世间耀眼繁华,回家的路上,只有自己一人孤独地走着,也只有自己可怜着自己。也有人说寂寞如风,日日吹散了面上花;寂寞似酒,纵使日日狂歌纵酒,时间也不肯多停留。而我想,寂寞是一种无限幽微,极其精妙的东西,在我们每个人内心的版图上细细镂刻,最终留下一片璀璨。

只是在如今市井喧嚣、霓虹魅惑的世界,我们一再学习的是渡边淳一口中的“钝感力”,少知少觉,状似迟钝实则坚定,以此来应付这个多变的世界,不让自己淹没在一时的感情和知觉里。所以现在,很少有人能够品咂出寂寞滋味,唯有在寻向故纸堆时,在与古人推杯换盏中,才得以从那些遥远的只言片语中探得寂寞的模样。

承认吧,很多事情上,人类都是无力的,既看不全一场烟花的美,也体会不全一个女人所有的寂寞。一个人能给你带来多少欢乐,也会给你带来多少痛苦,他们曾经的和谐甜蜜都只能化作此时此刻加倍的酸楚与无力。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咀嚼这相思带来的味道,即使是愁,也要愁得别致,愁得有风味儿。

时光已老,我仍在翘首以盼

时光已老,我的等待苍老了谁。或许,我是你梦中的蝴蝶,在你身边翩翩起舞。但是,午夜梦回,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时光已老,我仍在翘首以盼。这就是《无题》,这就是李商隐。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星辰是昨夜星辰,夜风是昨夜长风”,刹那间就让人有了午夜梦回之感,仿若再一次置身于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循着灯影,在若明若暗的夜色中缓缓前行,诗人将我们带往装饰着精美漆画的楼阁以西,以桂木作为椽柱的厅堂以东。这也许是酒酣耳热、夜宴正欢时,设宴主人的院落中一个树影摇曳、远离喧嚣的清幽之地。

这样旖旎的氛围让我们无法不产生令人微醺的联想,进而期待诗人向我们讲述一个风情万种的故事,然而读者并没有如愿以偿。诗人只愿扮引路人,却拒绝当解说者。借由华丽意象的指引,我们可以轻易地在李商隐内心的秘密花园中徘徊,尽情猜测和附会那些华丽而神秘的景致,却也只能如此而已,诗人秘藏了仅供自己回味的真实细节和微妙情感,也许不便让人得知,抑或舍不得与人分享。

然而这又何妨呢。张家界的嶙峋山石对于造物主来说,也许仅仅是阻拦人类步履的险境而已,却在每个人的眼中幻化为完全不同的美丽桃源。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密境,仅仅向众人展露一角就已美不胜收。见仁见智的解读,本身就不啻为美的再创造;就算是那些千奇百怪的误读,也往往透着一种解构的幽默感。

当我们还在构想各自心中的浪漫故事时,李商隐并没有停下来等我们。诗人笔锋一转,开始于颔联书写相思。于读者而言,我们甚至没有搞清楚诗人念想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也许正是因为有意无意地隐略了相思的对象,这种相思反而显得更为纯粹、更为宽广,也更能引起普遍的共鸣。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双和一单的对比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李清照的哀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李清照最终落足于“闲愁”,对于和丈夫分居两地却感同身受的遥想固然使她得到短暂的快慰,然而浓云般的愁绪还是在片刻阳光之后再次聚拢。李商隐却不一样,他虽然恨自己身上长不出凤凰般的五彩羽翼飞到爱人身边,却很快从内心深处获得了感召和启示:因为相知之深,彼此的默契就像灵异的犀牛角一样息息相通。

李商隐从痛苦中熬制出甜蜜,从寂寞中煎酿出期待,将相思的苦恼和心心相印的慰藉结合得天衣无缝,描摹出情致正浓却又不能继续相守的恋人间那种撩人心魄的痴缠。而从陈旧典故中走出来的“灵犀”,自此更成为两心相印的绝佳代表。

及至颈联,我们再一次随着诗人的记忆返回昨晚宾客众多、觥筹交错的客堂。树影下二人独处的曼妙依然历历在目,场景却早已随着镜头切换至夜宴的喧嚣深处。人们行酒划拳,玩着隔座送钩、分组射覆的古老游戏,“酒暖”和“灯红”更捎带出醉人的春意。在夜阑静处交互心意,甚至以吻封缄过的那位女子,此时或许正风情万种地坐在席间,与众多对她钟情的男子一起畅饮。她巧笑倩兮,八面玲珑,只有不时向诗人投来的目光透着点点羞涩和纯真。

无奈,狂欢终归是一群人的孤单,而南朝的王籍更是早就道出了“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真谛。饮宴越是热闹无忌,诗人便越是不舍这难得的欢愉;越是贪欢,不得不在更鼓报晓前离开的遗憾便越浓。一想到天亮还要去衙门当差,诗人就更加悲哀,四处飘零、居无定所的差事就像近来蓬草般的人生际遇那样令人叹息。

所有的暧昧之处,诗人当然都没有说明。我们只能列举种种臆测中的一番可能,甚至于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反问,这会不会只是一个游离的梦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滚滚红尘和种种烦恼皆由心生,然而这也许就是多情善感之人西西弗斯式的宿命。李商隐若是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站在谜题之外,嘲笑诸君仍然于梦境的“当时”跌跌撞撞,步履蹒跚。

李商隐大爱朦胧诗。他对那些对自己私生活意有所指却又雾霭朦胧的诗作千百年来魅惑不减,成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瑰丽而浪漫的谜题。读李商隐的朦胧诗,就像是在霓虹灯影里漫步,不知不觉便会一头扎进其中,步入诗人早已设下的迷局,心甘情愿地沉醉不知归路。

李商隐的诗歌善于制造迷梦,他从脍炙人口的典故中截取亦真亦幻的玄思和片段,建起一个抽离于现实的异度空间。或许是故意要和这个世界的“确定性”做对,和人们惯常情感的“确定性”作对,李商隐这个书写爱情的高手往往不直接着笔描画当下的欢愉或是心碎。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飘摇的笔调像是魔术师在光影绚烂的舞台上玩尽高超的戏法,轻而易举就将目眩神晕的观众引入时光的隧道,引入某一段诡异的过往。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庄生晓梦迷蝴蝶”这般的幻丽诗句,载着老庄的哲思,飞入我们理所当然的眼中,提点我们去怀疑自己的存在,拷问人生的真实。也正因为如此,总要看到“此情可待成追忆”,我们才会生出对往日情怀的些许怅惘,却仍然像被洗过脑那般一无所知,只是对“此情”有着这般那般不能确定的想象。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懂得即使是白了头发,也要翘首以盼,相依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