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孤负青山心共知:白居易
5299300000002

第2章 诗书前尘如一梦

1.追忆往昔

人就像藤萝,不能独立生长,他的生存要靠他物支持。他拥抱别人,就从拥抱中得到了力量。

宣宗大中三年,一个清冷的秋天。暮色扬起了依稀残阳血色,落日余晖驱散了秋日的孤寒。天际,有群雁无声掠过。清秀的年轻人踩着沙沙的落叶而来,手中一纸书,墨痕未干。他叫李商隐,以出众的才华而闻名。秋风轻轻吹动青衫一角,吹过他身前一座墓碑,他神色哀痛而怅然,缓缓将手中书信点燃。青烟飞散,灰飞烟灭里,隐约可见墓碑上几字桀骜。

那是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大诗人白居易之墓,虽然不过萍水相逢,他们却觉得相见恨晚。当真是太晚,他风华正茂,而他却已风烛残年。

果然,不久之后,他就听闻了白居易病逝的消息。他恍惚觉得,那不像是一个人的死亡,一个生命的消逝,更像是一个时代的无声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默然开场,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

故事里的李商隐,不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即将来临,可故事外的我们,却知道中唐结束后,晚唐的绮丽和凄凉里,永远有一个名字,叫做李商隐。正如在他之前的中唐,永远有一个名字,叫做白居易。

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他的生命历程,是江南三月春暖花开的一生,是如诗如画风流逍遥的一生,亦是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一生。

时光越老,人心越淡。他像所有哭泣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一样以号啕大哭为开始,也像所有人一样以悄然闭上双眼为生命的落幕。可是,他又是独特的,并不像有的人,安静而平凡地度过一生,彻底告别之后,仿佛并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降生在唐代宗大历七年的正月二十。正月里正是新春,新年的欢喜气氛还残存在四周流淌的空气里,花灯依旧,行人依旧,不经意的时光里还有残余的烟火燃尽半日欢欣,寒冷和喜悦为伴,轻抚着世间的人儿。

河南,新郑县,这个距离东都洛阳并不遥远的淳朴小城东边,有一户姓白的大户人家,砰一声敲开了喜锣。喜气洋洋的下人们鱼贯而出,兴高采烈地告诉周围人们,他们家的少夫人,刚刚给少爷添了一个小少爷。

那是晴好明亮的一天,阳光在凌晨时分就露出了颜容。一切都如此明媚,如同预示着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正当着巩县县令的爷爷白湟看着襁褓中玉雪可爱的婴孩,笑得褶皱全开。其实那并不是他的长孙,这个年纪,他早就做了许多孩子的祖父。可这孩子却格外地讨人喜欢,他一眼看到,就觉得这个小孙子与自己十分投缘。

都说今生能成为夫妻、父子的都是前生牵绊匪浅。或许,这个孩子就是承载着前生的缘,来到白家,做了他的孙子,圆天伦的情。

其实不仅是祖父白湟欢喜这个孩子的诞生,就连年过四十的白季庚都诧异这孩子带给他的稔熟之感,他亦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他的第一个孩子,早已经长大成人。他的欢喜,并不是初为人父的猝不及防,惊慌并快乐着的感受,而是一种关切疼爱的情绪。他在这种情绪里低下头,看了看睁着眼睛吐着泡泡的儿子,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幼嫩柔软的脸颊。

那厢,老爷子白湟已经提笔给新生的孙子取好了名字。白季庚一眼望去,洁白的宣纸之上,纵横着几个落拓不羁的大字:白居易,乐天。

“居易,居易。”他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这个孩子以后的名,就是居易了。至于乐天,那是他的字。这个名字,将会跟随这个孩子的一生。

这个名字,取得极好。他们对孩子并没有过于崇高的期待和希冀,只希望他行走在这个荆棘丛生的人世,能够生活得容易一点,平安喜乐,就已经足够。这是父亲的希望,亦是他的祝福。

当时的白家上下,都对这个孩子的出生,充满了喜悦。可是他们中又有谁,能够想到这个看起来格外可爱的孩子,将会成为一个时代不可忘记的人物,而此时被白家老爷子落笔写下的名字,也将会成为一个时代不可磨灭的符号,成为后世人传颂的伟大诗人。

时光,就是那样深不可测。当你走过落日的街头,与你相逢的人群里,你是否能够回忆起那个穿着灰色呢大衣的中年人,他年轻时曾红遍南北,一年里能开三十六场演唱会。那时,人们都知道他喜欢绿色,唱歌时末尾会微微上扬。你是否能够预知那个正牙牙学语的孩子,在未来的时光里,会成为站在讲台上不断辞旧迎新的教师,还是妙手仁心的青年医生,抑或只是开着小店养着猫闲过光阴的年轻人。

时光能够摧毁一个人,也能造就一个人。对于挥霍无度的人,它残酷冷漠,对于勇敢坚贞的人,它却可以温柔以待。尽管双方的长度实际上也并未有任何的延展。可它总会遗忘一些人,然后记住另外一些人,这就是时光的魔力。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的父亲,他的祖父,是因为他所以被历史记住,为人知晓。如果白家没有诞生这个孩子,他们也只是普通的读书人和官宦,生活丰饶富足,几世之后就化为尘埃,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然而,这毕竟不是一个寻常的农户家庭,祖祖辈辈都日出而作,日出而息。如果仅是如此,纵使诞生了聪慧可爱的孩子,他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如同祖辈一样,在生命轨迹里平凡地走完一生。

白家终究还是一个官宦人家,即使父辈们的官职都并不显赫,却足以成为当地小有声望的门庭。他们的家谱可以追溯到先秦战国时期,祖父是战国时期的楚国公后代。

由于长期的政治纷争,朝代变更,楚国似一片落叶,在风雨飘摇间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楚国的太子落难后,逃离了自己的家乡,来到了郑国,在此落地生根。太子的儿子名“胜”,号白公,长大后居于吴、楚两国之间。在这位白公去世后,他的儿子白乙丙又投奔到了秦国,成为了一名武将。白乙丙的孙子白起,也是秦国一名屡立战功,赫赫有名的武将,曾获封武侯君。白起虽风光一时,后因遭奸人陷害,被秦始皇赐死于杜邮。

多年之后,秦始皇知道了他的冤屈,感念他曾经的功劳,遂赐其子白仲于太原,成为太原人。白起以下的二十三世孙白邕,也曾在后魏时期做过太原太守。到了白邕以下五世孙白建,做过北齐的五丘尚书,并赐予了他韩城的土地。这样白家才从太原迁至韩城,白建的曾孙白温做过本朝的朝散大夫,白居易的祖父白湟是白温的第六个儿子。

《太原白氏家状二道》称:“诗人祖父白,幼好学,善属文,尤工五言诗,集十卷,年十七,明经及第。”在白居易的记忆中,祖父是一个温厚善良,平日里并不多言的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从不退缩,敢于直言进谏,不动摇自己为官之初的那份信念。

父亲白季庚,是祖父白湟的长子,先后做过彭城县令,徐州别驾,襄州别驾。白居易的父亲一直秉承着白湟为官清廉,为人正直,疾恶如仇的品格。

逐一叙述下来,白居易的家世虽不算显赫,但也算是个远近闻名的官宦之家。祖父白湟共育有五个儿子,大多在外为官。除了白居易的父亲季庚外,次子季殷在徐州任沛县县令,三子季轸,任许州许昌令,四子季宁,在河南参军,五子季平,乡贡后中进士。

父亲白季庚也曾当过检校都官郎中。而白居易,就是他父亲的第六个孩子。

白季庚在白居易之前的五个孩子,都隐没在浩大的青史里,只有一个儿子同白居易关系密切有所记载。其他的孩子,是男是女,是生是死,后人几乎是一无所知。

那些手足,实际上同白居易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而白居易的母亲白陈氏,是白季庚的续弦妻子,同丈夫有着巨大的年龄差距,不论是当时还是如今,都可以称得上是老夫少妻。

母亲陈氏,是个温婉的女子,孝顺长辈,善待前妻留下的子女,对于自己的孩子,也是悉心照顾。在幼年白居易清澈的双眸里,看不到世间的任何险恶,外面关于后母虐待前妻子女的传言,在这个大宅里,从未发生过,他也始终都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最明亮的欢乐火焰大概都是由意外的火花点燃的。人生道路上不时散发出芳香的花朵,也是从偶然落下的种子自然生长起来的。这座深门大户的庭院里,他看到的是袅袅的茶香,庭前年年开落的白茶花,满屋陈旧泛黄的经卷书籍,一切都是如此沉静温暖。

此时的白家,像是被日光格外眷顾的所在,一点一滴,是如此安详静好。

尽管,家里的男人们仕途上并不显赫高贵,然而他们顾家、持礼、上慈下孝,家中的女子亦是兰心蕙质,无怨无悔地操持着后院事务,将不大却事务繁琐的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都洋溢着温暖与笑声。

白居易生长在在官宦家庭,并且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长大,这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白居易的童年生活中,双亲将他当成手心的宠儿,疼爱却并不溺爱,娇宠却知道孩子始终需要成长,所以培养了他良好的品性。

在白居易的记忆里,母亲温柔可亲,是位慈母;父亲要求严格,是严父。严父刚正不阿,忠心耿耿,这个形象,一直留存在他幼小的童年记忆里,这在他日后的仕途生涯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父亲是怎么为官的,是怎么对待百姓的,又是怎么对朝廷的,那是白居易所获得的最初关于官场的启蒙,这一课,由他的父亲白季庚亲自教授。

山山水水,兜兜转转。后山的紫竹林里,仿佛有人轻轻地行走在碎石小径间,清风柔长,明月婉转,其实是风声送出了无数“沙沙”的歌,歌声里,是欢喜、是感伤、是寥落、是快活,组成了人生。

人生是一个或荡气回肠,或安谧沉静的故事,而白居易的故事,在一种平和安详的气氛里,唱起了开场白。此时年幼的孩童,是不会明白这是一个开始,也无法想到这个开始,最终都要走向最后。

2.慈母柔情

俄国著名作家高尔基曾经说过:“世界上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甜美的呼唤就是“母亲”。我们将母亲视作生命的源头,因为她会让我们惊涛骇浪的一生变得波澜不惊。

而母亲将我们视作生命的延续,因为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可以为她们平凡的一生增添华丽的亮色。白居易的母亲陈氏,清晰地记得那个闪亮的日子。

大历七年正月二十,陈氏诞下一名男婴。白家上下欢欣雀跃自不必说,母亲陈氏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甜蜜而欣慰的笑容中也略带些许苦涩。回首自己曾走过的人生,虽短暂,却心酸;虽平静,但却满是悲凉,使人垂怜。

白居易的母亲陈氏也是官宦家庭出身,但家资甚微,也算是一个祥和安乐的家庭。然而,这样和谐的生活并未长久地眷顾这个家庭。天有不测风云,灾难降临到这个家庭中,八岁的陈氏,永远地失去了父亲。父亲的离世让家中失去了支柱,母亲犹如遭受晴天霹雳,家中的钱财已无法满足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愿望,母亲不得已只好领着陈氏回到了自己的娘家白家。

年幼的陈氏将开始咀嚼一个新的词汇:寄人篱下。人生的路就如小河一样弯弯曲曲。她心中的一片苦楚不知该向何人倾诉,就这样年复一年,陈氏在孤独中成长着,十五岁的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时光带走的不仅是年少无知的青春,也有她无限的孤独与悲凉。

花季少女的梦,在她的生命中不是早已破碎,而是从未曾出现过,她的青春,是一个冗长的悲哀回响。十五岁的她也像无数少女那样待字闺中,但她从母亲带她回到白家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自己的命运已注定如此,要在家族的安排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人生,没有什么东西是应该平白得到的。十五岁的她将顺从家族的安排,嫁给比她年长二十六岁的白季庚。这种封建社会中家族安排的婚姻,老夫少妻的组合,并无幸福可言。崭新的人生路上,没有崭新的希望,有的却是崭新的无尽悲凉。

婚后的她也并未因自己的生活而有一丝喜悦。相反的,她更加抑郁,悬殊的年龄差距已让她对婚姻生活不抱任何希望。更主要的是,她与白季庚是近亲,母亲陈白氏与白季庚是堂兄妹,自己则是白季庚的从外甥女,即使没有血缘关系,这种辈分的差距也让陈氏相当难堪。

当陈氏看着正在自己的臂弯中甜美酣睡着的孩子,她顿时觉得苦尽甘来,一种久旱逢甘霖的甜蜜涌上心头。憔悴的脸上也迎来了久违的笑容,似一朵盛开的花朵,绽放于心头。

因为有了希望和未来,她的眼中更是多了一份面对生活的坚定。她甚至开始畅想今后的日子,儿子时常围绕膝下的场景。在今后的生命里,她不再孤零零地带着一份寄人篱下的自卑生活在这个家中,儿子将会是她最亲的伴。她的人生,因为儿子的降生而有了新的希望。

正值青春年少的她,虽过早地经历了人生的苦难,但如今雨过天晴,她的人生因为这个孩子而被重新定义,她终于有理由期待未来人生路中绮丽的风景。

五年后,她的第二个儿子行简出生了。这两个可爱的孩子,为她带来了莫大的欢乐,伴随着这两个孩子的成长,陈氏享受着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那是一种作为母亲无法言语的幸福,那是辛劳一生却无怨无悔地执着。

春去秋来,四处一片荒凉的景象。落叶在空中盘旋而下,轻缓地落入泥土之中,昭示着一生悄然落幕。人生不就是如此,即使此刻荆棘密布,狂风骤雨,然而一切也终将散去,新的希望终究会淡然的在你生命中展开。大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意。

春日的慵懒,夏日的浮躁都已被一缕萧瑟的秋风一扫而尽,没有人会再因街边的景色而驻足停留,或许只有那感时伤事的诗人会再吟诵出“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悲怆情怀。

繁华的街道也似乎缺少了往日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人们行色匆匆的脚步,时光就在这匆匆的脚步声中悄然流逝,在人们落寞的神情中黯然失色。秋日会让许多迷茫的人心生惆怅,或许是景色的烘托,他们再一次站在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

这个秋天,让初为人母的陈氏,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嘿嘿,哈哈”几声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敲碎了这个季节那让人沉闷的气氛。白家大院中,充斥着欢笑声,有儿童般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笑声,也有母亲陈氏发自心底欣慰的笑声。

这些欢笑为这个季节,带来了一丝暖意,暖人心底。白居易的一生就这样悄然拉开了序幕。

陈氏让儿子在自己无尽的爱中成长,幼小的白居易也极其依赖母亲,母子的缘分或许前世早已注定。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母亲就对这个孩子多了一份熟稔与亲切感。年幼的白居易像无数平凡的孩子一样,在童年时期聆听欢声笑语与母亲的叮咛。

陈氏虽是白家的少夫人,但对于家务事,无论大小,全都身体力行。即使身处这不幸婚姻的悲哀中,陈氏也从未有一句怨言,依旧任劳任怨地孝顺公婆,井井有条地打理着家中的一切。她自幼就随母亲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种生活带给她不安与悲伤,她缺乏安全感,但也养成了谨言慎行,懂理重教的性格。

白居易每天看着母亲为家务日夜操劳,对于母亲这种勤恳与认真,执着与坚持,都刻骨铭心。由于白居易父亲白季庚常年在外为官,家中教育子女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母亲陈氏的身上。在产下白居易的时候,陈氏只有十八岁。这个柔弱的女子,在自己最美好的岁月,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将自己的青春默默地献给了这个家。

韶华易逝,她没有闲暇时间慨叹自己不幸的人生。作为白季庚的续弦妻子,她对白季庚前妻的孩子全都视如己出,尽心地哺育着。白居易自幼就与几位兄弟的感情尤为深厚,以至于日后经历战乱,骨肉分别时,作出“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的诗篇。

在白居易眼里,陈氏是一位有见识的母亲。陈氏深明大义,她明白,爱孩子不仅是给他们优质的生活环境,更要让他们学知识、明事理;爱孩子不仅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功成名就,更要给他们一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热血,一副不畏强权,为国为民的忠肝义胆。

母亲陈氏虽然家道中落,但自幼的耳濡目染让她成为了一位温婉恬静的女子,知书达理,谦虚谨慎,对一些政治时事也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虽然她对孩子们的学业要求严格,但绝不严厉,脸上常挂着慈祥温婉的笑容,让孩子们感觉到家的温暖。

于是,你总能看到,当春回大地草长莺飞的时候,一位慈祥的母亲与几个活泼的孩子一起,他们伴着鸟语花香,一起游园赏花,享受着春天的气息。夏日的夜晚,满天星辰竞相闪烁,母子几人在庭院中纳凉,孩子们常围绕在她身边,听她讲着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到了收获的季节,她也会带着孩子们去了解收获的故事。

白居易在《唐故坊州鄜城县尉陈府君夫人白氏墓志铭并序》中曾书,“及居易,行简生,夫人鞠养成人,为慈祖母。迨乎洁蒸尝,敬宾客,睦娣姒,工刀尺,善琴书,皆出于余力焉”以此来记录母亲陈氏的贤良温善。

白居易天资聪慧异于常人,这让母亲陈氏很欣慰。她知道儿子是个可塑之才,但她没有像其他父母一样,望子成龙,拔苗助长,而是用自己的心血浇灌着这颗正在萌芽的种子,希望终有一天他可以长成参天大树,荫庇母亲,荫庇天下的劳苦大众。

母亲的心血播撒在了每一个孩子身上。孩子们也从未让她失望,昼夜苦读,为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也为回报母亲的良苦用心。

成年后,白居易对母亲昼夜耐心教导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些儿时并未完全理解的教诲还回响在耳边,每每想起,都刻骨铭心,受用终生。在《襄州别驾府君事状》中白居易曾提到,“及别驾府君即世,诸子尚幼未京师学,夫人亲执读书,昼夜教导,循循善诱,未尝以一仗一呵加之,十余年间,诸子皆以文学仕进,官至清近,实夫人慈训所致也。”对母亲的感恩之情,都蕴含在那一字一句中。

就这样,命途多舛的陈氏在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一位慈爱母亲的角色,更是孩子们人生航程中的导师,倾尽全力让他们到达成功的彼岸。然而这样一位成功的母亲,却因适逢乱世,被生活中长期的压力和一段不幸的婚姻折磨得身心疲惫,最终因长期抑郁,投井自杀。

慈母一生,繁花落尽,唯有爱子的心,永不褪色。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原是为了陪我走一段路,看着我成长。你离我而去,也只是为了成全我,让我独自承担自己的生命,体现我在你身上所领悟的一切,清洁勇敢如新生。

3.幼学童蒙

善良纯真的孩子,他们不曾涉足这纷繁的尘世,未曾在俗世的喧嚣中迷失自己,他们眼中的世界,只有日出的光芒,没有日落的余晖。“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白居易笔下的此情此景,好不惬意。盛夏当头,斑驳的日光透过浓密的绿叶,尽数泼洒在河边玩耍着的孩童身上。

孩童们天真的笑声时而划过天际,为这炎炎夏日送来一丝清凉,沁人心脾,让人神清气爽。他们眼中的世界,只有欢笑嬉戏,没有惆怅迷惘;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我们曾期盼的,但回不去的曾经。一切的一切,都是无限美好。

每个人的童年都曾有过像诗中这般的场景。与儿时的玩伴,在清可见底的小河里,撑着不知是谁家的小船,小心翼翼地滑到河中央,争先恐后地采下那如出水芙蓉般娇嫩的白莲花。最后还天真地以为没有人会发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谁知那水中的浮萍,已用优雅的身姿为我们铺开了一条小路。

白居易之所以能对此情此景情有独钟,大抵也是因为在新郑的童年是他今生最难割舍的一段经历吧。白居易在《宿荥阳》这首诗中曾介绍过,“生长在荥阳,少小辞乡曲,去时十一二,今年五十六。”这也印证了白居易的童年是在新郑度过的。

提到白居易的故乡新郑,就不得不提及他的祖父白湟。祖父白湟曾任曾巩县令,与当时的新郑县令是故友,当时的新政县虽无大都市的富丽繁华之美,但却有让人流连忘返的淡雅淳朴之美。

山川虽不雄伟,但清秀淡雅,让人心旷神怡,缓缓而过的河水,让人愿意放慢脚步,追寻它的源头。放眼望去,一幅水墨山水画的美景仿佛浮现在眼前,栩栩如生,小桥流水人家,炊烟袅袅,牧笛声悠扬。

本地民风极其淳朴,这些场景都让白湟魂牵梦萦,如痴如醉。于是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春日,白家举家搬到了此地。如此美景似乎象征着人杰地灵,因为在此地,不久就诞生了一位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的标志性人物,他曾为那个时代的文学竖起了一座新的丰碑,为后人留下了传诵至今的诗词。

白居易,拥有着平凡的名字,却演绎出了传奇的人生。那时候,未来遥远而没有形状,梦想还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在他六七个月的时候,他也像普通孩子那样,被乳母带着,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生命,世间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那样地充满魔力,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这个神奇的世界,他用尽全力吮吸着这个淳朴家乡带给他的新鲜气息。

大历八年的五月,即将进入炎炎夏日,田间的蛙鸣已一日比一日聒噪,阳光也一日比一日长。祖父白湟却未曾等到下一个同样炎热不安的夏季。他死在五月第三个酷热的夏日,在繁花似锦的京都长安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归彼荒年。

那时,白居易不过一岁,或许刚刚长出了第一个米粒大小的门牙,因为磨牙而口水不断。未解人事的孩童,当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他眼见的所有事物,都是充满新鲜和欢喜。

雪白的幡布被悬上了白家的门梁,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白湟为官清正,虽然人微言轻,在当地的声望却十分清正。因为父亲的病逝,白季庚等兄弟五人,受制丁忧,因而回到了新郑的家中。而许久未曾见到孩子的白季庚,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同娇妻幼子团聚的机会。

在白居易还很小的时候,乳母随手指着两个字来给他认识,他随着乳母手指的方向望去,心中满是疑惑,但眼中闪烁着渴求的光芒。乳母随之告诉他,那两个字念“之”、“无”,襁褓中的白居易虽然还不能说话,但好似一切都心领神会,默默地将这一切都记在心里。从此,无论谁向他询问这两个字,他都可以清楚地辨认出来。

如果你问,叙述这件事的人,是否有夸张的成分,这件事的真实性也有待考究,但白居易能有日后这番让诗人瞩目的成就,写出如此多流芳百世的作品,恐怕与他天赋异禀是密不可分的吧。

时光荏苒,无忧的童年也在一次次的日夜交替、星辰变换间慢慢逝去。年幼的白居易开始用自己的双脚去开拓人生路。

你永远不会了解,一只昆虫,一片落叶,一眼清泉,在他们幼小的世界中会被幻想成何种神奇的力量,最初的每一步,都是充满着惊喜,在孩子们的世界里,未知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莫大的吸引力。白居易从小就拥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他经常会用双眼去发掘生活中的美好,将它们幻化成那些广为流传的诗作。

白居易的诗能如此的深入人心,追其原因,是他的诗既有社会底层苦难人民的呼唤,真情实感,引人共鸣,也有这生活中不舍的点滴,是一些人珍惜的现在,又是另一些人追忆的过去。

长大后,他用双眼发现着人间疾苦,用诗歌讽喻着世俗人间,慰藉着劳苦大众。父母看到儿子自幼天资聪颖,与一般的孩童相比,确实有过人之处,自然是喜上眉梢。温婉娴静的母亲每次提到儿子都赞不绝口。

时间一定会把我们生命中的碎屑带走,漂远。而把真正重要的事物和感情,替我们留下和保存。这也是母亲对白居易的一种启发和鼓励,她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在赞美声中健康成长,这样才能让孩子发现自己的闪光点,并坚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行。

那年初夏,蝉声蛙鸣不绝于耳,让这个闷热躁动的季节变得更加不安。年仅三岁的白居易此刻却在母亲手把手的教授下,写下了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个稚气未脱的孩童,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坚定与执着让母亲又多了些许欣慰,自己的这一笔,也奠定了日后在浩如烟海的历史中,注定会有他的足迹。

光辉荣辱都是后来的故事,此时的白居易还是母亲怀里那个可爱的孩子,他还不懂这个世界,不懂什么是悲伤。

母亲日夜不懈的教导终于让他在今后的岁月中体味了收获的喜悦,白居易五岁便学会了赋诗,八九岁的时候已经懂得辨别声韵。

白居易母亲就是那样一个细心的女子,她懂得欣赏世间的美丽,她是伯乐,她善于将这些美丽收藏,那是专属于一个女子的领地。母亲不仅教授儿子文化知识,她更希望儿子可以德才兼备,拥有可以在黑暗中扬起风帆的勇气,经历过挫折后的淡然,最重要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正气。不仅可以凭借学识和诗作光耀门楣,更可以凭一身正气名扬万里。

白居易喜欢守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讲着外面的趣闻,那是常年守在家中的母亲所不知的。那些精彩的故事,总是能轻易地感染白居易。

除此之外,白居易还常常向父亲讨教作诗的学问,幼小的白居易继承了父亲刚正不阿的品格,对国家对人民无限忠诚。

白居易作诗的天赋除了源自祖父与父亲无形的感召与熏陶,自然也少不了外祖父陈润的一脉相承。陈润亦是明经出身,大历五年明经及第,次年复登茂才异能等科,擅长作诗,《全唐诗》存其作八首,《全唐诗》补篇存其诗一首。

白居易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以作诗擅长,却又世代为官的家庭中,自幼在家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养成了勤于思考,好读诗书的习惯,每览前人诗作,也都有自己别样的感慨。他懂得,那书中的诗,是述今朝之事,也抒昔日之情。

纷繁的尘世,几代浮尘,随波逐流的人们终将被岁月洗刷在浩渺的烟海中。白氏一家,因几代人的浮尘往事,和白居易曲折而粲然的一生,为世人所知。

4.烟火乱世

公元七五六年,昔日拥有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磅礴景象的唐王朝,正在逐步淡出了历史舞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盛唐时期著名诗人杜甫曾在自己的诗作《忆昔》中这样追忆过初唐的胜景,“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诗中“仓廪丰实”“稻米流脂”的生活开始被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慢慢侵蚀着。往日繁华富庶的大唐盛世将一去不复返。唐王朝正在一场场战火的洗礼中褪尽铅华,走向衰亡。

白居易的出生,恰逢唐朝衰亡的时期。年幼的他还未曾亲眼看清这历史上著名的开元盛世,就要被命运无情地安排在这唐朝走向衰落的时期。

生逢乱世的他,饱受流离之苦,常忍分别之痛。披荆斩棘,波澜起伏的一生总好过碌碌无为,匆匆而过。落日余晖不会嘲笑你庸庸碌碌的一生。而因命途多舛,却生生不息而散发出平生最后一丝耀眼的光芒。他的人生历经了从德宗到武宗的七个王朝的更替,风雨飘摇、社会动荡、百姓煎熬的景象在白居易的生命中无数次烙下了深刻的印记,频繁的朝代变更,只会让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可以称之为中国历史上最繁盛的王朝,怎可在短短的几年光景中就沦落到横尸遍野,硝烟弥漫。一个曾开创了我国封建社会先河的王朝,却为何在历史的舞台上黯然失色。在唐朝由繁盛走向衰落的初期,渴望平凡生活的人们仍对开元盛世念念不忘,抱有一丝幻想。

他们不愿相信,昔日胜景在此刻即将破灭毁于一朝一夕间。初唐的繁盛也使得文化界曾出现百家争鸣的场面,即使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儒家弟子仍利用儒家学说支撑着他们再造盛世的信念。

但朝廷上宦官大肆干政,唐玄宗好大喜功的毛病也使得边境将领经常向异族挑战,以此来邀功。久而久之,形成了边将专军的局面,边境将领与节度使的联系也日益密切,待时机成熟后,更发动了 “安史之乱”。

这个昔日的鼎盛王朝,注定要以悲剧结束自己在浩荡青史中的一段演绎。曾风光无限,屡创先河,如今却四分五裂,暗淡无光。从此唐朝由盛转衰。衰落中的唐朝,赋税制度破产,国家财政陷入了危机,藩镇割据的局面,久久得不到控制,各党派权倾朝野。

国家的命运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在白居易幼小的心灵中,这个满目疮痍的黑暗社会,已经不知不觉间为他的肩上,增添了一份使命感。出身书香门第,“敦儒世家”的白居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生活注定与他无缘。但他可以用自己的一双手,一支笔,写尽天下苦难,道出人间悲欢。

白居易真正经历动乱的生活是在“安史之乱”后期,安史之乱直接导致了唐朝边境的不安。然而攘外必先安内,朝廷内部的中央集权虽然有所削弱,但藩镇割据后,各藩镇逐渐壮大自己的政权,私自向民间征税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苦难的生活已经让人民再承受不住任何的压力了,腐败的朝廷由于内部的混乱已经无力抑制各藩镇了,各节度使更是将唐朝的土地据为己有,襄阳节度使梁崇义拥有襄、邓、均、房、隋、郢、复等七州地。而安史之乱的旧臣李宝臣则占有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少数民族吐蕃,回讫的冲击给了这个走在灭亡道路上的国家致命的一击。

那一年,十岁的白居易在战火还未蔓延至的新郑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在外为官的父亲,却时时让家人惦念着。祖父去世后,父亲作为长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家中的支柱,如今乱世当道,战火频仍,家中无不为父亲的仕途以及他的安危担忧。白季庚当时正任彭城县令,虽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但自幼受家庭影响。怀有一腔热血,疾恶如仇,在国难面前更愿挺身而出的白季庚此刻正伺机而动,要为国家的安定,百姓的安居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这年正月,寒风在这动荡的年代无情地嘶吼着。面对藩镇割据的凌乱局面,朝廷决定发兵征讨,征讨队伍分为两路。经过缜密分析和部署,大军出发。一路征讨德军节度使李惟岳;另一路则征讨节度使田悦。两路征讨队伍的战争依次打响,战火绵延千里。所到之处,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一片凄凉。

双方交战数次,朝廷用兵乏术,对于田悦的军队毫无办法,屡次落败。这场征讨战役,也由正月持续到了六月,战火中的人们从冰天雪地的寒冬熬到了艳阳高照的酷日,仍旧没有看到一丝胜利的曙光。他们的春天已经消失在了战火之中。他们的眼神中只有国破家亡的伤感,再无春意盎然的喜悦,即使草长莺飞,大地回春,也无法唤醒他们心中的希望。他们的心早就随着亲人的离别、家庭的破碎而粉碎成灰,在风中摇曳。

这边征讨未见起色,那边朝廷再次派出的征讨梁崇义的队伍也在不动声色地实施着自己的战略。显然,这次的战略是成功的,短短两个月,就击败了梁崇义。不过,短暂的胜利也并未给这个动荡的国家带来片刻的安宁。

平庐节度使李纳素以用兵擅长,在自己的父亲去世后,接任父亲的兵权,独自率军支援此刻正处于焦灼状态下的田悦军队。李纳的叔父李洧当时正任徐州刺史,是李纳的部将。

白季庚见此情景,觉得机会来了,他劝说李洧举州归顺朝廷,起初李洧不为所动。他动情地陈述着,自己作为一个县令,所看到的下层百姓所经历的苦难,再放眼整个朝廷,若一日不平息内乱,百姓注定要再遭战乱之苦,国家兴亡也关乎着所有人的命运,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家人有一天也要遭受骨肉分离之苦。

终于,白季庚的真心打动了李洧,他决定举州归国。并决定先派社巡官崔程先去禀报朝廷自己的归顺之意,然后嘱托朝廷说徐州的军队不足以抵抗李纳的军队,若要保住徐州,需派徐、海、沂三州的观察使前来支援。并把他所了解到的李纳军队的情况尽数向皇上禀明。于是崔程得令后快马加鞭来到了京城。但他却没有意识到,当前的朝廷,宰相分权而治,朝中的宰相不止一个。他仅将此事告知了宰相张镒,张镒不以为然,告诉崔程,这并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将此事推给了宰相卢杞。卢杞听完崔程叙述这件事后,大感不悦,觉得崔程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于是不理崔程的请求,让他另觅高明。

此时已经焦头烂额的崔程眼看此事就要在自己的手中毁于一旦,国难当头,关乎国家利益的事,怎能就此罢休。于是,他使劲浑身解数,终将此事转奏给了皇上。

皇上闻此喜讯,自然龙颜大悦,当即恩准了奏请,打赏了崔程,派了精良的军队前去支援了。

京城这边增援的队伍正在向徐州日益逼近,那边徐州城战况十分吃紧,徐州城已经被围困了四十多日,粮草不足,军队疲于奔命,百姓更是苦不堪言。事后,白居易在知晓这段历史时,在《襄州别驾府君事状》中记录到“父亲白季庚,收拾吏民千余人,与李洧坚守城池,亲当天石,昼夜攻拒,凡四十二日,诸道救兵方至。”这场战役虽谈不上经典,也说不上激烈,但父亲白季庚与李洧的奋力拼搏,浴血奋战,誓死抗争的精神是这场战役胜利的关键。这种坚毅与勇气,让白居易每每想起时还十分触动。

父亲的这种无畏与勇猛是乱世铸就的,而同样生逢乱世的白居易,自幼在父亲精神的感召下,在儒家思想的净化下,被那种强烈的为民为世的使命感引领了他的一生。他在评价父亲白季庚时说:“由于徐州一郡七邑及埇口等三城到于今讫不隶东平者,实李佑与公之力也”

后来,唐德宗念白季庚抗敌有功,封其为徐州别驾,让其在自己誓死保卫下的徐州任职。

在白居易的眼中,父亲曾经只是一个不苟言笑,只擅长作诗的县令。但经历了此事后,他重新审视了一个对他今后的仕途产生了莫大的影响,让他树立了就“兼济天下”的人生观的父亲。

一个年轻的生命总是承载了太多的单纯和热情,想象着以后能够成就的伟大事业,能够成为名垂青史的人物。就像是路边绿色的小草,看似渺小却蕴含了强大的生命力。正如他作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生逢乱世不足以让人意志消沉,不足以让人在一次次的苦难中迷失了毕生的信念。苦难的生活可以让历史铭记一个人,也可以摧毁一个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却战火纷飞的朝代。白居易的一生在乱世中一步步走来,也在书中一页页地展开,他用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序曲,让人为之感慨万千,驻足回眸。

5.楚山吴江

烟雨蒙蒙,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路边的青石,一滴两滴,滴滴清脆入耳。屋檐下的少年白居易还在数着落下的雨滴,不一会儿,细雨中渐渐升腾起了雾气。

人生辗转,岁月载着白居易的生命,来到了符离。这是他第一次体味乡愁。他望着这眼前生起的层层雾气,心中不觉一阵悲凉。思乡情切,本就遥远的故乡此刻变得更加遥不可及,日日向家乡的方向眺望。如今,自己归乡的路途,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一片雾蒙蒙的景象中

归乡,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为了白居易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梦中的他在新郑的家中听母亲讲授知识,与兄弟共叙手足之情,还时常与儿时的玩伴游园泛舟。然而醒来后,依然只是陌生的环境,空荡的房间只有他与母亲两个人。即使踏足庭院之中,也无往日的欢声笑语和家人的亲切叮咛。

白居易时常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从春意盎然看到烈日炎炎,从落叶纷飞看到白雪皑皑。秋日落寞的氛围让他思乡情意更浓。每当看着片片枯黄的落叶从孕育它的枝头缓缓落下,深埋泥土之中,他便会想到自己。纵然树叶也有落叶归根之意,自己何时才能回到孕育自己的故乡,再看一看新郑的花,还是那年的姹紫嫣红吗?

白居易一直生活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代,他的心已经被那无情的战乱摧残得千疮百孔。不是为自己,只是为了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还有那如火山般炙热的大义。

他的记忆定格在了建中三年,无情的战火已经绵延至了白居易的故乡——河南新郑。那本是硕果累累的金秋十月,朝廷派去征讨李纳等叛军的军队首领李希烈背叛了朝廷。随后,李纳,朱滔,田悦,王武俊等人都各自占地封王,公然与朝廷对抗。不久,李希烈也自称天下都元帅,率领自己的军队,攻陷了今天的河南临汝一带,朝廷大为惊恐。遂派人征讨,但不见起色,军队屡尝败绩,李希烈又于次年四月攻下了汴州。

自此,河南境内硝烟弥漫,开始了生灵涂炭,举家搬迁,躲避战火的生活。而白居易的家乡新郑,与被攻下的汴州唇齿相依。战争就要吞噬曾经风景秀丽的故乡了,白季庚见此情景,心中焦急万分,遂快马传书至家中,向家人说明如今局势的混乱,并将他们接到了自己在徐州所管辖的符离埇口一带居住。

于是,在此地战争即将打响的前夕,白居易随家人搬出了新郑的家,开始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

年幼的白居易不忍对这个自己生长了十一年的土地说一声“珍重”。不舍这里的一草一木,不舍在这里残留下的每一份感情,他不敢面对此刻的离去。因为这一别,不知将是何日再能与故乡重逢。

故乡,就像一个陪伴了自己十一年的老朋友,难分难舍;故乡,此刻更像一个垂暮的长者,目送着从这里走出的一个又一个的希望,却难说再见。白居易带着对新郑的百般不舍与眷恋,头也不回地迈出了自己的脚步,他不敢回头再望一眼走过的路,此刻复杂的心情,指引着他径直向远方走去。

初到异乡的白居易,时常带着对故乡深切的眷恋,孤独地在窗前伫立。良久,他凝望着远方,口中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此处纵有万般美景,此刻也无法打动白居易。时局动荡,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父亲在此处为官。这里,恐怕今生也不会与自己有任何的联系。

白居易心中的万般无奈,也只好化作一声叹息,萦绕心头,久久挥之不散。白居易却对故乡有着如此割舍不断的感情。对当下的时局,百姓的苦难,有着万般的无可奈何。这样的情怀,对他的一生,亦是一种无形的牵引。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甚至不愿涉足屋外半步。他只想孤身一人,活在故乡的回忆之中,即使是在回忆里沉沦,也无怨无悔。

那时的他,终日在家中与母亲为伴,手中掌握一本古籍,通过读书来抒发自己寂寥的情怀。从离开新郑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对这个承载着自己命运的社会,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也陷入了对自己人生的思考之中。

他在韶华年纪,缺失了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反而增添了几分涉世已久的成熟。他的世界开始沉静得如一潭清泉,不曾泛起一丝涟漪。他的思念,恰如深不见底的大海,只有深不可测的想象。

只有经历了这样的生离死别才知道生命的可贵,经历了战乱才知道和平的美好。岁月流转,在人们不经意间,春水冬流,日暮西沉,时间悄无声息地经过生命,却又不动声色地流走,让人无法捕捉到它的身影。白居易终于不再整日闭门不出了,他开始接受这个新鲜的环境,开始为自己寂寥的心寻找一份寄托。

故乡此刻虽已被战火吞噬,但美好却永留心间,任谁都无法将它抹去。除了每日照例的读书学习之余,他开始走出家门。他惊喜地发现了许多这个日后被称为自己第二故乡,陆陆续续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符离的特有美景。他的心此刻如沐春风,被吹散了心中挥散不去的阴霾。当他向这个陌生的地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便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的景色没有像新郑那样粗狂外露,而是羞怯地掩饰着自己的一切,等待着有人来探访这耐人寻味的美。

自幼饱读诗书的白居易,也曾幻想过前人诗作中杨柳依依,芳草萋萋的楚山吴江之美。如今亲眼得见,果真得以让名家大师为之倾倒。白居易所寄居的符离,虽算不上名胜之地,但却有江南地区独有的轻柔隽永之美,值得细细品味。

年幼的白居易,在探访山的灵动,水的飘逸的不经意间,发现了此地让他触动颇深的地方——流沟寺。清幽淡雅间流露着一丝神秘的古刹,此刻正被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环绕,没有过多琉璃粉黛的修饰,只需正襟危坐,宁静祥和自入人心。寺前沟壑纵横,也有碧波日夜川流不息,象征古刹屹立不倒,福佑百姓。待到天朗气清之日,抬头望去,空中时常点缀朵朵祥云,一片宁静祥和,是清修归隐之士的一片净土。或到细雨绵绵,烟波浩渺之时,升起的点点雾气。古寺宛如凌驾于仙境之中,更添一分神秘与迷离。

古刹儒雅清幽的氛围也深深吸引着白居易。年少的他每当心烦意乱,心生惆怅之时,都会来到此地,听悠扬的钟声在自己的脑海中回荡,荡涤自己的心灵。

生命中,他曾两次为古刹题词赋诗,可见古刹对白居易的影响之深,其中一首《重过流沟寺》“九月徐州新战后,悲风杀气满山河。唯有流沟山下寺,门前依旧白云多。”短短四句,虽通俗易懂,实则内颇深,诗中直言时局动荡,新战不断,自己也对这个黑暗腐败,时局动荡的社会失望透了。但又恨自己只是小小少年郎,无力改变这一切。

面对战乱,无计可施,还要背井离乡,躲避战争的袭击。想到正在经历战火的家乡,正在四处漂泊的亲人,自觉羞愧难当,眼中不知不觉间噙满了泪水。

感时伤事的白居易还曾为寺中古松而作诗:“烟叶葱茏苍麈尾,霜皮驳落紫龙鳞。欲知松老看尘壁,死却题诗几许人。”自此,古刹也因白居易的动情描绘,而成为了当地的独有标志。山川美景难掩古刹之美,清幽淡雅难解诗人之悲。

符离,其因草而得名,草也因形状似“符”而称之为“符”,而“离”字,则有形容小草生长茂盛之意。

或许,我们自幼最熟悉的那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让我们很早就熟知了唐朝诗人白居易。

《赋得古原草送别》是白居易的成名之作。十六岁的白居易,正是在符离,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生命的赞歌。追随着小草生命的痕迹,描述了这顽强而又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茂盛的小草,是符离的代表,放眼望去,一片葱郁。有繁盛就有毁灭,此刻的茂盛,给人希望,他日的枯黄,又会留下怎样一片荒凉。

小草,在属于它的季节,奋力地生长着,然而也终究逃脱不了春荣秋枯的命运。但它毫不畏惧,也无需惋惜,它将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演绎着一生的茂盛。即使野火焚身,却可以愈挫愈勇。烈火只让人们看到了毁灭的悲壮,却无从体会那重生的乐趣。烈火再猛,也无法将小草深埋地下的根毁灭,也无法席卷小草对大地纯真的眷恋。静待一袭春风来,化雨泼洒笑颜开。小草以迅猛的姿态回击怒火曾经的狂啸,一片葱茏之景,再次覆盖了大地。

白居易赞扬小草顽强的生命力,坚韧的品格的同时,也在激励着自己。正在战争中苦苦煎熬的百姓,此时正如烈火焚身的小草,经历着肉体的疼痛,心灵的打击。然而,他坚信无情的战争终有过去的一天,只有小草般不屈的意志,顽强的生命力,会迎来春回大地的那一天。

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灾难的人,不会知道春天的可贵。一个只知道灾难的人,也无法感觉春色之美。白居易是这苦难群众中的一人,他也曾深深地眷恋着自己的故乡。如今,也在等待一缕吹向自己的春风,让身处乱世的他,可以为世为民有一点贡献。这样一首生命赞歌,不仅时时激励着每个人,也为白居易今后的仕途铺平了道路。

其实,我们耳熟能详的这首诗,还有另一番送别之意。此诗本为送别友人所作,但开头四句所描写的景象与强烈的节奏,让凡读此诗者,都无法忘怀。久而久之,传诵下来的,只有这四句了。而远处的芳草绵延伸向古道,翠绿的草色连接着荒城。在此又送他乡游子远去,萋萋的芳草也充满别情。笔锋自然一转,以凄凄芳草,尽述离别之情。

独在异乡的这段时间,每当寂寞难耐,他总会想念家中儿时的伙伴和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此地,白居易也结识了几位亲如手足的兄弟,符离的俊杰,“符离五子”刘翕习、张仲远、张美退、贾握中、贾沅犀。他们曾在学习上激励共勉,先后考取了功名,也在闲暇时,泛舟同游,作诗吟对,共赏楚山吴江之美景,为白居易孤寂的心找到了一丝安慰。

正值青春年华的我们,总会一次次不知不觉望向远方,对远方的道路充满憧憬,尽管忽隐忽现,充满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