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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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在这个茶会上,惟一没有发表政见的就是那个曹梦兰。然而,她却以她那惊人的美貌,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特别是那几位贵公子,更是像蜂围蝶绕一般,围着她打转转。曹梦兰本是个远涉重洋,见过不少世面的人,今天碰上这种场合,自然更是谈笑风生,应付裕如的。但是,这个曾经沧海的女性,也有她自己的怪癖。在她眼里,那些满身绮罗的阔公子已经再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她表面上虽也不得不逢场作戏,与那些人笑谑嘻戏,然而她内心里却感到十分厌倦。可是,她对谭嗣同身边的罗英却表示特别垂青。罗英这个秀美逸群的山乡少年,以他那健美的英姿和纯朴的气质,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她一边无心地听着那些文人名士的高谈宏论,和左孝同等花花公子调笑应酬,一边不停地注视和欣赏着谭嗣同身边的这个少年。她在自己心中,把这个少年和她过去相爱过的几个美男子反复比较:德国的瓦德西,碧眼金发,一身戎装,英姿勃勃,那在西洋各国,的确是罕见的。但瓦德西毕竟已是军官,多少已沾染了若干官场的俗气和派头,哪有这个少年这么英俊挺拔而又清新隽永?从欧洲回国后,有一段时期,她曾经热爱过京戏的名武生孙三儿。在她见到的梨园人物中,孙三儿的人材,也的确算得是出众超群的了。特别是在舞台之上,扮演英雄,粉装玉琢,美艳风流,顾盼生姿,曾经长时间令她心醉。但是略一接触,她就感到了那孙三儿也和许多名伶一样,有着一种庸俗油滑的习气,哪里比得上这少年既美艳秀丽又有一种纯朴无邪的风度。所以,她心旌摇荡,不能自禁,便假装要与谭嗣同攀谈,乘众人相互辩论之际,悄悄走到谭嗣同坐的席面上来,同谭嗣同低声攀谈了几句,就坐到谭嗣同旁边,有意找一些题儿与罗英搭话。谭嗣同只管注意倾听席间众文友的谈论去了,哪里顾得这些。曹梦兰一时低声问罗英是哪里人,几时到上海来的,欢喜不欢喜上海等等,引他讲话;一时又亲手剥橙子、嗑瓜子,送到罗英手里,硬要他吃,把罗英弄得很不好意思。直到议论完了,就要开始舞会了,左孝同等前来邀请曹梦兰去伴舞时,她才特意从她那精美小巧的小提包中取出块瑞士金壳小手表,硬要送给罗英作个纪念。罗英坚持不要。两人推来推去,相持不下,都胀红了脸。谭嗣同见她的确是一片诚意,恐怕僵住了不好,只得代罗英收了,道了谢。曹梦兰才吻了吻罗英的面颊,欢欢喜喜地陪那些公子哥儿们跳舞去了。

谭嗣同是不爱跳舞的。为了表示礼貌,他陪汪康年等坐了一会儿,便辞别众人,离了安凯第,和梁启超一道登上马车,向梁启超的住处驰去。

梁启超坐在车上,对谭嗣同道:“穰卿就是这点不好,还有那种旧文人习气,爱开花会。像今天这样的会议,不知道他把曹梦兰这样的人唤来做什么?”他说的穰卿就是汪康年。

谭嗣同道:“我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不会交际,恐怕也很难做出什么事业来。只是这位女士倒也有趣,这么多人,济济一堂,她却只偏偏看中了我们这一个,还硬要赠送这么贵重的礼品,这倒令人有些纳罕了。”

梁启超笑道:“因为你一向很少和这类人物来往,不知道她们的心性,自然要感到纳罕了。其实,这也是她们这种人发泄内心郁闷的一种表现。你想,像她们这样的人,阅人是很多的,自然也受过许多人的欺骗和屈辱。该有多少人开始对她们是百般追求、奉承,而一旦占有了她,玩够了之后,也就把她们抛弃了。所以,像她们这样的人是最懂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特别是那些官场中人,富贵豪强之士,有几个是有真情的?她们受够了那些人的凌辱,自然就对这位小兄弟这样的纯朴少年感到特别可亲可爱了。何况,你这位小兄弟又的确是生得一表人材,秀色可餐,她怎能不动心?她今天的举动,一方面是刹那间真情的流露;另一方面也算是对那些贵人公子的蔑视与反抗吧。”

他俩在车中漫谈着,罗英却高高地坐在前面驾驭台上的马车夫旁边,饱瞰着这十里洋场的新奇景象。能够摆脱刚才那样的窘境,他的心情是很畅快的。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感到很拘束。对那些名人的宏论,他还不太理解。而对曹梦兰这样的美人,他又一点也不感兴趣。曹梦兰对他的那些殷勤表示,不但不能唤起他内心丝毫的反响,反而令他如坐针毡。现在,他才从那种令人尴尬的局面中解脱出来了。这时候,轻便的马车,正从繁华的上海街头驰过。马路两边,一幢幢新修的大厦,高耸入云。一条条街道就像一道道五彩缤纷的峡谷。天空中,橘红色的晚霞尚未收尽,而千万盏华灯,却已像银河繁星,闪闪烁烁,亮起来了。加上许多商号门前红红绿绿,变幻不停的霓虹灯光,更把这现代化的都市之夜,辉映得如同一个神话般奇妙的世界。这种奇异的景象,在罗英这个刚从浏阳山乡出来不久的农村少年的心头,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整整这一夜,他的梦中都充满着这种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焰和奇奇怪怪的留声机音响,而他自己则像一只生着翅膀的鸟,在一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幻境之中,飞翔,飞翔……

20

夕阳衔山了。

满天红霞,衬着青山丛林和无数的楼台,一起倒映在西湖的滟滟碧波之中,把个人间天堂的西湖,渲染得空明透亮,波谲云诡,犹如赤城仙境一般。

两只撑着布篷的画舫,杂在西湖上的无数游船之中,一前一后,在湖心随意地漂荡着。前面船上坐的是谭嗣同、梁启超、罗英等男人;后面船上则是谭、梁二人的眷属两位李夫人和忆红。

他们从平湖秋月上船,在湖上游赏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湖心岛和三潭印月,又流连了一番;再到花港去看了看游鱼,才返棹回来,到孤山脚下上岸,观看了林和靖墓、鹤冢和放鹤亭、巢居阁等林氏遗迹,然后又继续登舟前行,过西泠桥下,经曲院风荷,到岳庙前停泊、上岸,入岳庙瞻仰。庙右为岳飞父子之墓,坟前有秦桧夫妇及张俊、万俟卨四人的铁像长跪在那里。铁像上都沾满了游人们吐的痰唾,虽属肮脏,却也表达了人们的心意。

谭嗣同等在岳庙前市集上吃了便餐,便乘上老家人谭福早已准备好在那里等候的车马,往灵隐寺去作清夜之游。首先到飞来蜂。峰在灵隐之前,高约数丈,虽非崇岗峻岭,然而怪石嵯峨,山势玲珑,倒像神工雕琢一般。峰下岩洞幽深,千回百转,曲折相通,还有历代无数游人的诗文题记,也都依稀可辨。峰上杂树丛生,苍翠四幂;峰前清溪环流,寒泉明冽,给人一种清幽宁静之感。在那树丛岩壁之间,又依山取势,就山石原有之状,刻成各种佛像。其中最大的一座弥勒像,最为生动,轩口大笑,神情毕肖,具有很大的感染力量。罗英、忆红等看了,都欢笑不已。

待他们游过飞来峰,来到灵隐寺时,寺里的知客、方丈等,早已得到老家人谭福的通报,知道是京沪著名文士来访;谭福又事先送上了不少布施和香火银子,所以众僧人等都走出到山门外来迎接,将谭嗣同、梁启超两对夫妇和随从人等,迎到客堂内献茶。吃过茶点,休息之后,方丈老和尚又亲自引导他们去瞻仰神像和庙宇。

原来这灵隐寺乃西湖边著名的古寺。正殿七楹,高十余丈,最为宏丽。殿中央如来佛像,其大无比,站在这佛像前,必须翘首企足才能望见其巅顶。又有罗汉堂,供着五百罗汉,那些罗汉像也都是高与人齐,形象各殊,实为各地所罕见。而寺院四周,古木森森,林木葱翠,更显得清幽静谧,不同凡境。

这次谭嗣同到杭州,也是受梁启超的邀请,陪他前来一游的。原来梁启超最近接到钱塘县令吴小村的电函,请他到杭州来讲学。他考虑一个人来往,未免有些寂寞,便特地约了谭嗣同夫妇一路同行。这位吴县令原是一个爱才的人,还是前年公车上书时,他就熟悉了梁启超这个名字,听说是李端棻典试广东时,亲自选拔的俊才。他还听说,李端棻看完试卷后,对这青年童生十分赞赏,第一次接见这位青年举子,就主动提出要把自己的堂妹,许给梁启超作夫人,并亲自把梁启超带到北京去深造。去年以来,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笔尖常带感情,激动了许多读者的心灵,因而声誉雀起,一跃而成了光耀文坛的新星和震动中外的名士。因此,吴小村便三番五次亲自到上海去邀请,并且一再函电敦促,邀他到西湖来讲学。为了培养这位青年才人,他还提出要在西边租赁一间房屋,购买数千金图书,聘请英法文教习各一名,专门供养梁启超在湖边读书,三年后再出去从政,一定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