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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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就在谭嗣同由水罗村回到浏阳县城的前一天,浏阳县的各界人士,都在热烈筹备,准备热热闹闹地欢送这位皇上亲自召见的贵人时,谭嗣同最亲密的老师,平时最喜爱、最关心他的欧阳中鹄老先生却突然离开浏阳,到外地探亲访友去了。

对这件事,许多人都感到纳闷,只有谭嗣同自己心里却是明白的。

这位欧阳先生,本是一位古怪的人。他崇拜华盛顿和王船山。正是他自己用民主、民权的思想,大胆新颖的见解,培养了谭嗣同、唐才常这样两个具有民主革命和维新思想的人才。前几年,他也曾在武汉、长沙、浏阳等地发表过不少鼓吹变法维新的言论,并且声言过,只有像华盛顿那样的民主伟人出来,才能挽救中国衰颓危亡的局面。可是,他又像那好龙的叶公一样,对某些真正的民权运动,感到反感。当谭嗣同、唐才常等在长沙助陈宝箴推行新政,和梁启超等一道创办时务学堂和《湘报》,鼓吹民权理论,受到守旧文人攻讦,弄得满城风雨的时候,他的思想就更加动摇了。

谭嗣同宣传康有为的学说,称康有为为先生,这是使欧阳中鹄特别恼火的。为了这件事,他们师生俩还在通信中展开了一场笔战。

其实,欧阳中鹄和康有为一样,也是主张维新变法,向西方学习,革新中国的腐败制度的。但是,他对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中表露出的那狂诞的、不实事求是的态度,却又十分不满。他希望谭嗣同不要同康有为搞在一起。他劝谭嗣同多办一些轮船、矿务、铁路、纱厂之类的实业,而不要像康梁那样到处发表骇俗之论,多言贾祸,多言贲事。

谭嗣同是十分尊重他这位老师的。但他又赞成康梁的许多主张。他认为实业是应该办的,但是,光办实业,不革新政治也不行。他并不太愿意哗众取宠,放言骇俗,但是却主张应该多作宣传,发动舆论,唤起全国志士,才有维新之望。所以他拒绝了欧阳先生的某些劝告,这是很令欧阳先生伤心和气恼的。

除了与谭嗣同在政见上有些分歧外,近年来,欧阳先生家事中出现的某些矛盾,也是促使这位老先生思想转化和内心苦闷的一个重要原因。

欧阳中鹄的儿子早已去世,膝下只有一个宝贝孙儿,名叫欧阳予倩,年方十二三岁,生得粉白玉润,聪明秀发,从小被他爱如掌上明珠。谁知这位宝贝少爷,渐渐长大,读书发蒙之后,竟逐渐养成了一些怪脾性。他不爱读圣贤之书,更讨厌宋朝理学,却偏爱看那些稗官野史、各种艳词俚曲、传奇杂剧和怪诞的词章;说什么,只有《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等,才是中国最好的文字,除了这些,就再没有别的好文章了。他又最喜爱接近优伶。他还说,世风日假,只有优伶中还有一些率真的人,比那官场中尔虞我诈、势利奉迎的人们,要可亲可近可爱得多。因此,他每日只爱同那些戏班中的优伶们来往。这位少年公子,性情虽然古怪,文思才情,却又是很敏捷的,小小年纪就能够谋篇布局,写出很优美的诗文。这次为了给谭嗣同赴京壮行,这位小少爷就亲自撰写了一出《新编桃花扇》杂剧,交给县城里的湘戏班上演。他自己还准备客串李香君,登台献艺。这样的事情,在欧阳老先生看来,是令他十分难堪的。欧阳中鹄虽然也有一些民主、平等的新思想,但是他出生于封建仕宦之家,思想上毕竟也打上了不少封建传统的烙印。“王八戏子吹鼓手,剃头修脚下九流”,这种传统的偏见,给他的影响也是根深蒂固的。欧阳一家本是浏阳的望族,现在,竟然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子弟,混迹于倡优之中,露色相于万人之前,此情此景,怎能不令这位老夫子气急败坏,羞愧欲死!然而,娇儿难训,本性难移,任凭他用尽了感化教育、威胁利诱等各种手段,始终是丝毫也改变不了他那位宝贝孙儿的执拗的脾性。于是,他只有迁怒于社会了。他觉得,他这位孙儿的怪癖,完全是近年来社会上流行的各种新思潮造成的。他甚至对康有为、梁启超等那些鼓吹维新、轰动社会的大名人们,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懑。

他听说皇上亲自多次来谕,催谭嗣同进京去参予新政。对这件事,他的心情也是很复杂的。

尽管在对待世事的某些看法上,他与谭嗣同有分歧,但是,他对谭嗣同这样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学问、有操守的学生,始终还是非常喜爱、非常关切的。谭嗣同是他半世心血的结晶和终生的骄傲。自己的学生,能够受到朝廷的赏识,钦命擢拔,骤登高位,一展平生之所学,成为国家之栋梁,他这位老师,应该是感到很欣慰的。但是,凭着他一生的学识和数十年的经历,他又深知谭嗣同这次入京,一定会凶多吉少,充满了危险。对谭嗣同这次的远行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简直拿不定主意。他既不能表示祝贺,也不能进行劝阻,加上,他又极不愿意处于亲自看到自己的孙儿在戏台上演戏这样一种令他气恼的尴尬局面。于是,他只好不辞而别,一走了之,用回避的办法来解决他眼前遇到的难以解决的矛盾。

谭嗣同一回到县城,就注意到了这种情况。现在,在天后宫戏场内,这件事,再一次引起了他翻腾的思绪。

这一天,在天后宫戏台上专门为他上演的《新编桃花扇》,效果好极了。谭嗣同一向对看戏是不太热心的。在北京、上海时,他也曾看过一些名角的演出,好的自然也有,但有些也比较一般,特别是有意义的剧目并不太多。而今晚这出戏的内容和扮演李香君的欧阳予倩的演技,却令他深感兴趣。这可能与他当前的心情有关。特别是欧阳予倩这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竟能够维妙维肖地表达出如此深刻的剧情和李香君这样人物的感情,更使他感到难得。他也知道自己的老师非常不满意于这位小世兄的抛头露面,在戏台上与优伶为伍。对这件事,他过去是不置可否的。此刻,他却另有看法了。他觉得,众生皆平等。优伶之中当然也有一些身染恶习和品性下流之人,但是其中也确有不少清白、率真、聪明有才的人物,这在历史上是并不少见的。予倩说,有些伶人比官场中人更可亲可爱一些,也有一定道理。人各有性,不可强求。予倩既然热心戏剧,老师又何必阻拦呢?特别是今天看了这场戏后,他更加亲身感受到了戏曲的力量。他想,戏曲既然有如此感人的力量,又为百姓妇孺所喜爱,如果有位有心人出来,加以革新,多多编出一些有益于社会人心的好戏,广泛上演,潜移默化,也未尝不是一种改进人类社会,开发民智的好手段。想到这里,他不禁对予倩这孩子更加同情起来了。

谭嗣同内心完全明白,欧阳先生这次突然离县,主要是对他的回避。他自己也反复深思了这个问题。所以,当戏演完后,谭嗣同当着黎大令和其它众席宾的面,见到下妆后的欧阳予倩时,只是热情鼓励了他的演出,却一个字也不提到他的老师,更没有一句话转达对老师的问候,好像他们师生的关系已经完全破裂了似的。

这情况都被李夫人看在眼里。回家后,李夫人就提出了这个问题,道:“瓣姜先生这一次突然离乡,行前也没有派个人来告诉我们一声,真令人不解。先生虽不在家,师母却是在家里的。明天,你最好还是去辞一下行才好。今天,你怎么忘了向予倩问候老先生了?如今你是进京去面圣,不知情的人,还会说我们势利,走了上坡路,连老师都不认得了。”

谭嗣同沉吟了一下,答道:“师母那儿也不必去了。先生的脾气,你们是很难理解的。这次不来往也好。我走后,如果师父师母有病,你能代我去看看也就行了,平时却不必多来往的。”

李夫人心中纳闷。她不知道谭嗣同这一次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但又不便多问。

谭嗣同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睡。他完全懂得,他这次进京后必将遇到巨大的困难和风险。他也完全理解欧阳老先生这次回避他的心意。他更不愿意因为自己可能遭到的风险而连累这位曾经耗尽心血哺育过自己的老师。这就是他在这次北上之前,故意对欧阳先生采取疏远和冷淡态度的原因。而这种心情,他又不愿意向润娘讲明,恐怕引起妻子的忧虑。

他对自己这位贤淑的、不幸的妻子是十分同情的。他甚至对她怀着一种深切内疚的心情。他知道,自己的经常远出和频临风险的社会活动,常常给她带来焦虑和痛苦,而他自己又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她减轻她的痛苦与不安。他常想,如果他们俩能有一个子女,那就好了。那么,当他不在身边时,小儿女还可以给她带来一点儿安慰,稍微减轻一下她内心的负担。而现在她却又偏偏是孤独一人!因此,他这几天不得不竭力在润娘面前掩饰自己对未来斗争的焦虑,并尽量使她对自己这次的北京之行感到高兴,充满希望和信心。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敢向自己的妻子说明自己心境的苦心。

夜深了。他和润娘都尽量假装自己已经睡熟,生怕侵扰了对方;然而,他们的脑海中却都是思潮翻滚,一刻也不能平静:一个为远行的亲人,操心欲碎;一个为孤独的妻子,内疚良深。在旁人看来,明明是无上的欢乐,而他们心中却充满了苦恼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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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这次进京,因为是皇上钦命宣召的,所以地方官吏迎送都特别隆重。湖南巡抚陈宝箴还专门派来了五条官船,委派了一名参戎,带领二十名亲兵,专门迎送护卫。浏阳县大令黎筑云,也亲自带了司尉兵弁,坐了两艘官船,护送谭嗣同出境,一直送到镇头市,入了长沙县境,才告辞回转。

这一天,傍晚时分,红日落山时,谭嗣同一家和护卫官兵坐的五艘官船,正驶进柏家山一带的峡谷之中,但见两岸高山耸峙,密林蔽天,薄暮冥冥,虎啸猿啼,显得十分荒凉和凄清。众人心里都暗暗担着一份心事。护卫官兵也都荷枪实弹,严防意外;众水夫更是默默无言地用力撑船摇橹,只想早点驶出这段险地,赶到仙人市去过夜。

江流急转,两岸悬岩越逼越拢,河面也更加狭窄了。船队很快来到了一处滩头。但见河床之中怪石密布,涛声震天,只有一条窄窄的水道,可容单船通过。这时,突然听得一声唿哨,从那江边丛莽中蓦地摇出来一只木船,挡住了那水道;同时,从那船舱中钻出了十来个壮汉,连声高呼“停船!”“停船!”

前面第一条船上,坐的是参戎林丽堂和八名抚院亲兵。那林参戎走出舱门,站在船头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看见了旗号令牌没有?这是抚院衙门的官船,迎接万岁爷钦点的大臣谭大人进京去面圣的。你等何人,怎敢拦阻?”

对面木船上,为首的一个壮汉拱手答道:“我等知道是谭大人的官船,才专诚前来迎候的,特请谭大人上岸去,吃几杯水酒,表一表我等乡梓百姓的心意!”

林参戎道:“你等既是好意,也就罢了。天色已晚,如误了钦差行程,我等担待不起。希汝等快快闪开水道,让官船过去,来日抚院查明乡里,一定重重有赏!”

那边壮汉却执意不肯,仍然连声要求,一定要亲自会见谭大人讲话。林参戎与众亲兵恼怒起来,都擎枪出舱,纷纷与那些村汉争执。

谭嗣同坐在第二艘官船中,这时早已驶到。他在一旁听得明白,急忙亲自走出舱来,喝住众亲兵,并问那些村汉道:“我就是谭嗣同。你们要见我,有何要事?”

众村汉见谭嗣同衣饰装束,神情举止,与众人不同,知道确是谭嗣同无疑,使都在那边船上,屈下一膝,打了个千儿。为首那壮汉躬身禀道:“众弟兄有紧要事,请谭大人上岸一行。明日清早,一定恭送大人前往仙人市,决不耽误大人的行程。”

谭嗣同仔细观察那些汉子,虽然粗野,却并无丑恶之态,而且态度倔强,执意坚决,软中有硬。他沉思了一会儿,便毅然答道:“既然众位壮士,诚意相邀。常言道: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念在乡梓之情,嗣同愿意随诸位壮士上岸去走一遭。不过,有一件事情,请列位一定要依允。”

那壮汉道:“请大人吩咐!”

谭嗣同道:“这五艘大船,都是抚院衙门的差遣,刻时记程,决不能有片刻延误的,你们必须放行,让他们今晚赶到仙人市去歇宿,如有阻扰,谭某万万不能从命!”

对面船上的众壮汉,交头接耳,议论了一番后,回道:“大人吩咐之事,小的们一定照办,请大人快快上岸,好让官船通行。”

林参戎见谭嗣同同意上岸,恐生不测,忙来劝阻。谭嗣同道:“我看这些人,不像是歹徒;而且在这样的荒江野地,如果鲁莽拒绝,反倒可能激成事变,于事不便,而且,我谭嗣同一介书生,并无得罪乡里百姓之处,坦然相对,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的,请你放心。你等可速到仙人市去等待,我明早一定赶到。”林参戎又提出来要由他亲自带领亲兵,陪同谭嗣同上岸,以便保护谭嗣同的安全,免遭不测,也被谭嗣同拒绝了。谭嗣同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带兵前往,只能示人以疑,于事无补,而且官船有眷属行装,也需要兵弁护卫,带走亲兵,反而不利。于是,他命令林参戎护送眷属,立即开船;又命罗英从后舱板上牵来那两匹名马,随他上岸去走一遭。林参戎等见谭嗣同主意已定,也只得从命,不敢违抗,眼看着谭嗣同带领罗英,牵了两匹壮马,上了河岸,被众村汉簇拥着向岸边小径走去,他才去禀明李夫人,号令众兵弁水手放船过滩。李夫人虽然十分挂念,但既是谭嗣同亲自安排,也只得罢了,待到仙人市后,再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