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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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却说谭嗣同带了罗英,牵了马,下船后,由那群壮汉簇拥着,登上了河岸。上岸后,谭嗣同骑上那匹玉龙骓,罗英则牵着那匹汗血骥,走在谭嗣同身后,寸步不离,紧紧相随。这时,夜色渐浓,繁星在天。一阵夜风,从那悬崖峭壁上的黑压压的松林中吹拂下来,送来了一阵寒意,把那两匹名马的鬃毛和骥尾,也吹得飘扬起来。自古道良马爱雄风。那玉龙骓和汗血骥在官船上困顿了一天,此时骤登陆地,精神顿爽,便不禁扬头奋鬣,踏动着蹄儿,迎着风咴咴地长啸起来,直啸得山鸣水应,空谷回声,好不雄壮。众壮汉也都连声赞道:“好马呀!好马!”

谭嗣同也不言语。他巍然骑在马上,跟着众壮汉转进一道山口,只见前面是一处小小的山间盆地,四面高山巍峨,峰峦环峙,森林茂密,幽阒无人;惟有对面三五里处山脚下有一处村落,从那黑压压的杂树丛中,微微露出几点灯光。一进山口,便听见黑暗中有人传呼,由近而远,好似处处都有人接应似的,却又看不见一个人影。谭嗣同心中纳闷,也不理会。他让罗英也骑上马,背上剑,紧紧相随。二人勒着马缰,按辔缓行,跟随众人,默默向那村庄走去。

快进村庄时,突然一声木梆响,村内顿时燃起了几处火光,有人传呼道:“请谭大人祠堂相见!”

众壮汉便拥着谭嗣同二人,进了村口,来到一处祠堂面前。这时,从祠堂内又走出来几个汉子,手中举着松明火把,其中一个为首的叫道:“迎接谭大人,给谭大人献茶!”说时,便有两名壮汉,抬着一个舂米用的石臼过来。那石臼乃是山民舂米之物,全用青石凿成,少说也有一二百斤的重量。那两名汉子抬着,却好像不费什么气力似的,走到谭嗣同马前,向上一拱,把那玉龙骓也吓得倒退了几步。

这时,小罗英眼明手快,早已一个翻身,跃下马来,阔步走到那两个壮汉面前,紧了紧腰身,揎了揎衣袖,口里道了声“多谢”,便伸出双手,轻轻将那石臼接了过来,高高举过头顶,向祠堂前面的一口水塘丢去,只听得啪地一声,那石臼落进了水塘,溅起了一片丈多高的水花,直惊得那伙村汉也都连声喝采不已。

谭嗣同微微一笑,下了马,和罗英一道步进祠堂,只见祠堂内面,灯火辉煌。众汉子让在两旁,只留出中间甬道,让谭嗣同通过。谭嗣同也不推让。他刚刚转过前厅照壁,就听得飕飕飕几阵风响,迎面飞来了三道白光。谭嗣同立定脚跟,凝目观看,原来是三把匕首,擦身而过:一把匕首飞过他的头顶,另两把匕首飞过他的身旁,嚓嚓嚓一连三声巨响,三把匕旨都深深地插入他身后的照壁之上。回头看时,但见那刀把儿还在不停地摇晃。

谭嗣同朝罗英示了个眼色。罗英便从从容容地走了过去,从照壁上拔下那三把匕首,站在谭嗣同身旁,向那祠堂大厅前悬挂的一块金字匾额瞄准了片刻,又望了望谭嗣同。谭嗣同点了点头。罗英便站定脚步,含胸凝气,然后举起右臂,将那三把匕首连续向那匾额正中抛去,但见刀声飕飕,疾如飞鸟;剑光莹莹,快似奔星,三把快刃都先后插在匾额正中的一个地方,刀刃微微颤动,就好像一朵花蕊上开出的三叶花瓣。旁边众人看了,更是张嘴咋舌,惊叹不已。

这时,早有一个黑面虬髯的汉子,过来打躬,请谭嗣同二人进大厅就座。

谭嗣同慢步走进大厅,先在右边上首一张八仙椅上坐了。罗英负剑肃立,紧紧站在他的身后。他俩举目察看,只见大厅正中神龛上悬着一幅关圣帝君的画像,画的是汉关羽夜读《春秋》的情景,右首是关平捧着大印,左首是周仓捧着青龙偃月刀,与坊间常见的一般。神案上燃着三炷大香,五对红烛,还有一炉檀香,香烟缥缈,倒也有一股肃穆气象。神案前地上却缚着七只雄鸡和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不知是何用意。谭嗣同正在纳闷,忽听得大厅后有人高声说话道:“谭大人在哪里?谭大人受惊了!”随着话音,便从那神龛后走出两个人来,前面一个身材高大,面形瘦削,背脊微驼,精神却很抖擞;后面一个五短身材,环眼虬须,左边袖筒却是空的,显然是个断臂之人。他俩走到谭嗣同面前,深深一揖道:“恩公别来无恙,可还认得我兄弟二人么?”

谭嗣同突然见到这两个人,一时间竟记不起究在何处见过,经他俩这样一说,才猛然记起,原来这二人就是当年在岳州望湖楼见过一面的、从辽东溃散回来的湘兵散勇。这时,他悬着的心情才放下来了,忙起身与二人相见,并问他二人,为何到了这里?那二人道:“说来话长。恩公既然到了这里,就请宽心且住一晚,我们弟兄再慢慢给恩公谈叙。”说罢,忙命众人捧茶来献。

谭嗣同笑道:“还是免了吧,刚才已经领教过了,不必再献了。”并介绍罗英同那二人相见。

那个断臂汉子听说罗英就是罗三武之子,长得如此一表人材,心中好不欢喜,忙从座椅上跳起来,拉着罗英问话。旁边早有小头目向那断臂汉子回话道:“这位小兄弟,别看他模样儿怪俊、怪嫩的,倒有一副好膂力,好眼法。刚才那两手,把全寨弟兄都惊住了。此刻,大伙儿都还在那里纷纷议论哩!”那断臂汉子听了众人的介绍,更加欢喜不禁,忙拖了罗英在谭嗣同身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并道:“三武哥为国捐躯,能有个这么好的儿子,想他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又责怪众人,不该妄动胡行,惊吓谭大人。

二人就座后,吩咐送了茶来,献过谭嗣同二人,才陪着讲话。原来那瘦高个儿名叫唐龙,断臂汉子名叫余宝,二人都是平江人氏。那年朝鲜事起,吴大澄在长沙募兵誓师,他俩都被召募入伍。刚出征时,他们听了吴大澄慷慨激昂的训话,也曾有过一股忠君爱国之情和战胜东洋夷兵的气概。可是出兵以后,寒衣无着,粮饷屡缺,将帅不和,枪弹不济,和东洋兵相遇,几乎是一战即溃。溃散之后,各地官府,对散兵游勇,不但不管,反而视若歹徒,到处驱逐。那些达官贵人照样花天酒地,吃喝玩乐,而这些从前方归来的战士,却衣单被薄,腹内苦饥,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受尽各种苦楚,心中自然愤懑。江南一带,哥老会本来流行,前年醴陵邓海山起事,就是哥老会干的,惊动了州县督抚。后来邓海山虽被镇压,但哥老会仍在或明或暗地活动,成了各地失意愤世之人的组织,势力也越来越大了。唐龙、余宝二人回到湘东后,都参加了哥老会。因他二人同洋人打过仗,受过军营训练,又跑过许多码头,见过许多世面,便成了平浏一带哥老会的首领,与广西马平会党,湘潭马福益等也都建立了联系。这次因广西马平会党起事,占了几处州县,他俩想去入伙。又听说谭嗣同奉召进京,即将参与新政,受到朝廷重用,他俩便特意带了一伙弟兄,赶到这柏家山一带来,选个僻静滩头,拦船求见,一来想争取谭嗣同到广西去参加起义,二来也想同谭嗣同交换交换意见,看看他的态度。刚才敬酒飞刀之举,全都是下面弟兄所为,意在试试谭嗣同的胆量,并非他二人之意。

听了他们的谈话后,谭嗣同思索了片刻,回答他们道:“马平之事,我也知道了。完全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官绅如虎狼,逼得百姓,衣食无着,走投无路,不反又哪有生路?铤而走险,孟子也是并不厚非的。不过,汝兄弟二人,是否前去聚义,也还要三思。天王洪秀全也是在广西起义的,纵横十余年,终于败亡,即可为前车之鉴。大凡举义也要看准时机:第一必须是全国紊乱,群雄并起,皇纲坠落之时,方可有望;第二要有强敌外患,连年侵削,国家虚弱,无力内顾,才能有可乘之机;第三则要有大得民心的主张和方略,有如华盛顿、刘邦一流的伟人,方能有效。目光短浅,乌合之众,是断难成事的,徒然断送许多人的生命,流尽许多人的鲜血,对社会也很难说有什么好处。至于嗣同,这次进京去,也不过是入虎穴,探虎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罢了。成则仿华盛顿、伊藤博文之伟业;即使败了,也不过是伏尸一人,流血五步,与天下百姓有何损哉!或者还可以惊醒人心,共赴国难。这我也就满足了。广西之行是断难从命的。”

唐龙、余宝二人见他说得有理,也都心服,不再勉强;但却提出要与他共饮一杯血酒,以为纪念。谭嗣同也不便推却,只得任他们去行事。但见唐龙、余宝二人站起身来,一声令下,众弟兄顿时集合到大厅上来了,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堂。首先由断臂余宝讲了一些江湖行话,接着就是重新燃香焚纸,礼拜关圣帝君,三跪九叩,鸦雀无声。然后便有七个汉子走了出来,一手持鸡,一手举酒杯,面向神案跪下,由唐龙手持尖刀,一刀砍下一个鸡头。那七名汉子就将鸡血滴入酒内,起身献酒。唐龙接过酒杯,首先送到谭嗣同手中。谭嗣同接过酒杯微微呷了一口,便退回给唐龙,依次传给众人。等众人饮完后,就算完成了吃血酒的仪式。众人也都纷纷向前,给谭嗣同、唐龙、余宝等人道贺。

时已半夜,谭嗣同恐怕李夫人等挂念,便要告辞起身。唐龙、余宝见苦苦挽留不住,也只好亲自骑了两匹快马,给谭嗣同二人送行,把谭嗣同一直送到仙人市附近,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临别时,谭嗣同又叮嘱了他们许多话语,要他们多读有用之书,目光心胸才能远大,为民兴利,多办益民之事,山林草泽才能安身;并要他们牢记“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八个大字,才互道珍重而去。

谭嗣同二人走到仙人市街口,立马河边,回头观望时,只见残星渐隐,晨光熹微,天已快亮了,东边天空已经现出了一线暗红色的曙光。借着曙光,他们看见唐龙、余宝二人仍然立马在那边山头之上频频地向他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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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沙,秦鼎彝、林圭、蔡锷等时务学堂的学生们,《湘报》馆、南学会的同仁们,却又是另一种心情。他们都欢天喜地,就像欢迎凯旋的将军似的,欢迎谭嗣同的到来。他们连唱了三天堂戏,并在天心阁、朱家花园、左公馆等处多次举办茶会,对谭嗣同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自湖南巡抚陈宝箴以下的所有司臬大员,长沙城中的绅商代表,各方亲友,也都纷纷出面设宴款待,诗酒唱和,欢欢腾腾,热闹了七八天。

谭嗣同到长沙的第一个晚上,就在他岳父家里与唐才常作了一次密谈。

唐才常是刚从广东赶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