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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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还是去年冬天,谭嗣同接到皇上第一次电谕,召他进京,他因有病未能赴召,决定回浏阳去养病时,就暗中派了唐才常,以经商为名,悄悄到广东去跑了一趟。唐才常在广州,详细了解了孙中山和他创办的兴中会活动的情况,并秘密地和兴中会的主要成员陈少白等接上了头,最近才从广州回来。

唐才常见了谭嗣同,首先向他详述了孙中山的情况。原来这孙中山自从到天津向李鸿章上万言书,受到冷落后便周游海外,从事推翻专制、建立民国的革命活动,在海外创立了兴中会,提出了:“驱逐鞑虏、复兴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口号,并于前年七月八日,在香港西营盘杏花楼,开会密商,准备在广州武装起义,夺取政权。孙中山并亲自潜入广州,坐镇指挥。只因事机不密,从香港运来的枪支弹药,在海关检查时被发现,结果案情暴露,兴中会的许多革命志士被捕,牺牲了陆皓东、丘四、朱贵等烈士。孙中山本人也差点遇险,幸他临时得信,化妆登上了英国轮船,逃往国外,才保全了性命。现在孙中山和兴中会的人员仍在海内外继续活动。唐才常这次去广州,虽未能直接见到孙中山,转达谭嗣同的致意,但却和孙中山的有力助手、兴中会的主要骨干陈少白等建立了联系,所以对他们的主义和活动,知之甚详。

听了唐才常的叙说,谭嗣同沉思了很久。他又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了好几趟,才站到唐才常面前,面色沉毅地说道:“佛尘,你还记得那次给卓如送行时,你在江边马路上对我讲的话吗?”

唐才常想了一会儿连连点头道:“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

谭嗣同道:“那一次,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我还未曾思索清楚,所以我没有答复你。现在,我基本上看清楚了。今日中国,非革命不可,否则必将招致瓜分、亡国的危险。但革命有两种方式两种途径。一种如法国之大革命,自下而上,行动暴烈,把皇帝送上断头台,用流血手段推翻专制,以建立民主之国家,其轰轰烈烈之势,实足以震今而烁古。然而,这种暴烈的革命,反复甚多,动荡极大。法国多次复辟,几度亡国,始获成功,而国力究竟受到了很大的亏损。另一种则是英国、日本式的维新,自上而下的变法,这种革命虽然也会遇到阻力,也可能要流一点血,但是国家形势,却稳定多了,收效也甚大。特别是英国1689年的革命,被史学家称为“光荣革命”“不流血的革命”,一个议会就永远结束了专制政体,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君主立宪国家,成了世界上最强之国。我国立国最久,传统之影响极深,忠君敬上的思想深入人心,根深蒂固,难以动摇。因此,一切自下而上之革命,往往会被人群视为大逆不道之事,陷入众叛亲离之境,铤而走险,是很难有成功之望的。远的不讲,仅就近代而论,李自成雄才大略,力克帝京,终归覆灭;洪秀全声威浩大,雄踞建康,终亦败亡;孙中山的主张和目标都是极好的,如今也屡遭挫败,动辄牺牲。可见自下而上之革命,确非易事。而且武力起事,后患亦多,每次暴力革命,必有野心人混迹其中,妄图借武力以谋私利。天京内讧之惨烈,便是实例。而且纪纲一乱,群雄割据,国家黎民,更不堪命。反不如自上而下的革新,因势利导,更好一些。现在,皇上既然锐意变法,志在维新,最近许多措施,实属令人鼓舞。因此,我已下定决心,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立即进京去襄赞新政,仿古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伎,促成社会之革新,或者还可能给国家带来一点希望。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才常低头想了一下回道:“经过这几年的经历,我也早有这个意识了。不过,清人统治多年,日益腐败,民心已丧失殆尽,汉人是更加不满。你自己在《仁学》中也写过这样的话:‘奇渥温·爱新觉罗以贱种异类,凭陵乎蛮野凶杀之性气,以窃中国,’那原是很有道理的……孙中山提出驱逐鞑虏深得汉人拥护。现在,你却去参予他们的政事,是否恰当,还希七丈三思三思。”

谭嗣同听了点点头答道:“你提的这个问题,我也熟思过了。过去我也确有满汉之见,视异族为丑类,但那都是中了经书的毒。其实,佛说众生平等。汉、满、蒙、回、藏、苗、瑶,都是我中国之人,原无贵贱之分,只要谁能使国家富强,人民安乐,就可以让谁来作主,大可不必计较谁汉谁满的。譬如美国,绝大多数都是外来移民,不分民族,都可竞选总统,那是有道理的。而且,我这次决心进京,也是一种尝试,看看载湉这人究竟如何。如果他真是为国为民的英主,确有维新变法的大志,我又何必反他?自当竭诚尽力,促成君主立宪之大业;如果,接见以后,发现他也是一个昏庸的帝王,不足与谋,到那时我再撒手离去,另谋良图,也还不迟的。”

唐才常道:“七丈所言,全是英雄本色,叫我唐佛尘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再无话可说了!”

谭嗣同笑道:“呵!你也给我讲好听的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此次进京,风险甚多。海内志士也许还会背后指笑我,道我不识时务,此时此刻,去同那刚毅、奕劻之流讲维新变法。真不啻是与虎谋皮,自投陷阱!这次在柏家山,遇见唐龙、余宝等哥老会弟兄,他们对我的北京之行,就极不满意。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国势既已如此,我既不能如洪秀全揭竿而起,便不如出而独逢其祸,拚将一死,流尽嗣同之血,以惊醒天下有志之人!我走后,湖南事已不可为。你可以带领鼎彝、林圭、蔡锷等几个有志青年,或去上海、或东渡日本,留心探讨日本富强之道,学习他们的政治与科学,将来回国振兴我中华,重任就在你们身上了!特别是蔡锷,沉着坚毅,正是有为之士,将来继我之志者,必是此人。你要好好用心保护培养他才好。”

唐才常听了,把谭嗣同的话,一句一句都铭刻进了心里。两个挚友,又密谈了很久,才分手散去。临行时,唐才常还将他从广州收集来的欧亚各国立宪运动的典章资料,交给谭嗣同,供他研究。谭嗣同见了,十分高兴,忙命罗英好好收藏了,等有时间时再慢慢研讨。

第二天,谭嗣同同林圭、蔡锷等青年学生见面之时,那情绪就更加热烈了。自从梁启超去上海,谭嗣同下乡养病以后,长沙城内叶德辉等旧派劣绅活动十分猖獗,这些青年学生都窝了一肚子的怨气。现在可好了。皇上亲自降谕,来敦聘他们的老师去朝中主持新政。他们都把这件事,看成是他们自己对旧派恶势力的共同胜利。因此,他们兴高采烈,决心把对谭嗣同的欢迎,变成对叶德辉、苏舆等旧派劣绅的示威。他们在长沙全城,到处张贴欢迎谭嗣同的标语。在南学会和时务学堂举办欢送谭嗣同赴京的讲演会,并且把他们的小友欧阳予倩从浏阳接到长沙,让他主演他自己撰写的《新编桃花扇》传奇。他们像众星拱月似的紧紧地围绕在谭嗣同身旁,每一个人都好像成了洋溢着胜利喜悦的欢乐的小天使。他们的热情、喜悦和青春的活力,也深深地感染了谭嗣同,给了他以巨大的精神上的鼓舞与安慰。

这一天晚饭后,金色的夕阳,照在雪白的窗帏上,浮泛出一片柔和的金红的光辉。秦鼎彝、林圭、蔡锷、欧阳予倩等一大群小青年都涌到他房间里来了。他们有的坐在他的身旁,有的倚在他的椅背上,有的干脆伏在他的膝头上。一张张鲜花似的笑脸,一双双天真明亮的大眼睛,都热情地仰望着他,凝视着他,向他提出许多有趣的问题:

“七先生又要到北京去了。北京是个什么样儿,是巴黎的凡尔赛宫大,还是北京的紫禁城大?”

“皇上是个什么样儿,他住在紫禁城内,怎么会知道您呢?”

“七爷,如果皇上问您,维新从何着手,您将怎样对答?”

“老师,如果皇上信任您,您是愿作美国的杰斐逊,还是愿作日本的伊藤博文?”

……

听到这些少年天真的提问,谭嗣同虽然不可能一一答复,但他心里却充满了喜悦。他决定暂不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让他们咭咭呱呱地把问题都提完了,才开口道:“你们先说说,你们理想的、最美好的国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听了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大家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闹嚷开了。

性急的林圭,抢先答道:“我希望我们中国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没有任何人敢欺负我们,那就好了。”

蔡锷摇摇头道:“那还不够。对外强大了,没有人敢欺负了,固然好。可是,国内还有叶德辉这样的恶棍,那也不行。因此,我以为,国家不但要强大,还要有一个公平合理的社会,谁都不能无故欺压人,谁也不会受人欺压,那才是一个理想的国家。”

恰好这时,罗英端了一杯茶来。他站在一旁,倾听了一会儿,插嘴道:“你说的这个,我看还是不完全,还要消除贫穷,使人人都有饭吃,都有衣穿,都能过上富裕的生活,都有上学、做工的机会,把那些像叶德辉、刘举人那样的专门吃喝玩乐、坑人害人的人都扫除干净,这个社会才算公平了。”

秦鼎彝是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他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等他们都说完了,才笑着说道:“你们讲的都好。不过,依我看来,还是一个‘权’字作怪。有君权,有官权,还有绅权,反正谁有权,谁就可能利用权力以谋私利,造出各种的不平之事来。所以,依我之见,将来最好的社会,应该设法去掉这个‘权’字的弊病,如能去掉许多衙门官吏,使那些有权有势的官吏,不能谋私舞弊,作威害人,你们的那些理想才有可能达到,也才真正可能算是一个合理的社会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得热气腾腾。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欧阳予倩,却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众人,始终没有开口。

谭嗣同把他抱到膝上,拍着他红红的小脸蛋问道:“小倩,你怎么不说话呀?”

欧阳予倩红了脸,羞怯地答道:“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国家最好。我只希望有这么一个社会,可以让我自由地思想,自由地写作,想唱就唱,爱笑就笑,做一个率真的人,不再受那些假道学、伪礼教的束缚,不用戴着个假面具生活,我也就满意了。”

谭嗣同听完了这些议论,不禁开怀大笑起来。这些纯洁的青少年的朴质的心愿、美好的向望和青春的活力,像电流一样,点燃了他胸中的火焰。

他伸开双臂,搂抱住他们,笑道:“好!你们回答得都很好。不过,为了实现这些美好的理想,我的努力、眼前的现实和你们的经历,都必将一次又一次地使你们感到失望。希望是有的,但希望只能寄托于未来。至于我个人,今天能够回答你们的,只有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就是我所持的态度,也是我对你们每一个人的期望。”

这些人都还是十多岁的青少年,还不可能完全理解老师话语中的含义。但是,他们天真的信赖的笑容,却时常浮现在谭嗣同的脑际,并使他时时感到巨大的安慰和无形的鞭策。同时,谭嗣同的一些话,也永远刻进了他们的心里,并且鼓舞他们去战斗,去追求新的生活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