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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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那一次,也是他时来运到。张之洞刚刚处理好沙市教案,回衙来歇息,在花园中漫步,恰好张虎威和官厨中的几个年轻人也在花园中戏耍。那张虎威抡起一根挑水的扁担,舞弄得风车儿一般,滴水难进,引起众人喝采,也引起了张之洞的注意。张之洞站在一丛紫荆花树后观望,那些年轻人玩得热闹,谁也没有发觉制台大人驾到。张虎威耍完了扁担,众同伙又要看他耍水桶。张虎威年轻气盛,也不推辞,提起两只栲栲粗的大水桶就耍了起来。他左右两手交相抛接那两个大水桶,只见两只水桶一起一落,快似流星,却都被他轻轻接住,没有一滴水落在地上。众人见了,更是连声喝采,都赞他:“好膂力!好手法!”张之洞也看得呆了,不禁叫了一声:“好!”那些年轻伙夫,都是未见过什么场面的人,有的腼腆,怕见大官;有的又不懂礼仪,突然看见制军大人到来,一个个都吓得纷纷散去。惟有这个张虎威,却甚是乖巧,见是总督大人叫好,他便不慌不忙地放下两只水桶,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地走到总督大人面前,跪下叩头,给大老爷请安。张之洞仔细观察,见这年轻人生得青头粉面,膀大腰圆,俨如戏台上的薛仁贵一般,心中不免一动,便问他姓甚名谁,现干何种差使?张虎威抬起头来答理:“小人姓张名虎威,现是大人厨下的一名挑水夫。承大人栽培,小的情愿服侍大人终生。”

张之洞见他伶牙俐齿,态度恭谨,心中十分喜爱。他心想,如今正是社会动荡之期,洋商巨贾,都要雇请镖师保护。自己身为大臣,出入闹市,久宦之人,必有积怨;官高爵显,宁无政敌?因此亟需有一二忠诚贴己、孔武有力的卫士,才可无虞。这年轻人虽然出身微贱,粗俗无文,但也还伶俐乖巧,恭谨可嘉,又有这等武艺,倒是很难得的,便起了擢用之心。不过,他当时并未流露出来,只是随便交代了几句,吩咐他今晚到书房相见,便回房去了。

到了夜晚,张虎威果然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诚心诚意地来到书房,叩见总督大人。他先在书房门口轻轻叩了几下,不见有任何人回音,只得硬着头皮推门进去;进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总督大人赤着膊儿,正在洗脚,旁边却没有一个侍从。他迟疑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毕竟生性灵活,善于应对。他想,既是总督大人亲自要我来的,进去叩见,又有何妨?便整了整衣襟,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先给大人叩头请安,然后便主动侍候老爷洗脚,给张之洞擦背揩足,服侍得熨熨贴贴,把个总督大人侍候得连每根汗毛孔内都充满了舒服劲儿。

第二天,张之洞就提升张虎威当了一名武巡捕和中军卫队头领。从此他便日夜跟随在张之洞身旁,随从警卫,成了张之洞最宠爱的心腹卫士。

这张虎威原是市井子弟,从来有个爱沾花惹草的毛病,况且年纪又轻,又有几分人才,又是总督的宠信,出入不禁,所以很快就与张之洞的一名贴身丫头红杏,发生了瓜葛。张之洞发觉后,不但未予惩处,反而把自己心爱的丫头红杏,赠给张虎威做老婆,并且破格擢用张虎威当了一名督府参将。张虎威对张之洞也自然是感恩戴德,更加死心踏地地服侍他了。督府上下和武昌官场之中,人人都熟悉这段掌故,“丫姑爷”的称号也就从此在人群中流传开了。

再说这张之洞,自从谭嗣同撇开他,径直赴京以后,他心中总是有一个疙瘩。他回想自己,过去与谭继洵常有龃龉;对谭嗣同也太不重视,过于冷落;特别是去年湖南倡办新学新政,他虽干预不多,但为《湘报》上易鼐写的那篇提倡君民共主的文章,他是曾经写信给陈宝箴,提出过指责的。他想,谭嗣同、黄遵宪、梁启超等新派人物,对此一定不满。现在新派用事,肯定会对自己有不利之举。谭嗣同过境不见,就是一个不祥的迹象。因此,他的心情十分焦闷。他虽然斜躺在羔皮椅上,随意翻阅着手边的书文,身旁还有他的爱将张虎威在给他捶背,从外表上看,是很闲适的,可是,他的心中却暗潮起伏,很难平静。

他微微做了个手势,张虎威便知道了他的心意,忙将案上凉着的那盏参汤端了过来,递在张之洞手中。张之洞接过参汤,轻轻地呷了几口,剩下的就叫张虎威吃了。他又伸出两腿,让张虎威轻轻地捶着,才顺手拿起那份从他儿子张立人书箱中找来的谭嗣同的《仁学》手稿来细看。

谭嗣同的《仁学》自在南京定稿以来,只有梁启超等几个极亲密的文友见过,至今尚未付梓。张立人与谭嗣同同为督抚公子,年岁又大体相近,经常往还,成为腻友,因此,也弄了一份来,藏在家里。现在,竟被张之洞找了出来,进行研究,这却是谭嗣同、张立人二人所未曾料到的。

却说张之洞捧着那份《仁学》手稿,一行一行地仔细看下去,开始倒也罢了,越往下看,便越感到惊异。他随手翻开一页,只见那稿本上写道:

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可因君而累及民哉!

夫古之暴君,以天下为己之产矣……今所谓驻防,所谓名粮,所谓厘捐,及一切诛求之无厌,刑狱之酷滥,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者,不愈益悲呼?

夫彼君也,犹是耳目手足,非有两鼻四目而智力出于他人也,亦果何所恃以虐四万万之众哉……

当他读到这些字句时,不禁心中震骇,拍案而起,连声说道:“放肆,放肆!”

张虎威在一旁看到总督大人面容失色,惊骇异常之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儿,又不敢贸然乱问。

张之洞气急败坏,在房中踱了几圈,又拿起一支朱笔,在上述字句旁边,划上了几条红杠,才将稿本包好,挥手让张虎威出去。

张虎威走后,张之洞一个人躺在书房中,心潮起伏,很不平静。他想到,这样悖逆之人,无法无天,朝廷竟欲重用,岂不坏了国家大事?他想即刻向朝中检举,但想起上次曾廉参骇梁启超之事不但未被朝廷采纳,反而受到皇上斥责,认为梁启超的悖乱言语,乃是出于爱国之忱,为了震骇民众,警醒人心而发的,未足厚非。现在皇上正要重用谭、梁,自己反去揭发,岂不是拂逆圣意,自讨没趣?他想隐忍罢了,但转念一想,谭嗣同乃湖广士子,自己管下之民,如果将来形势变化,事情败露,自己身为总督,不察详情,知逆不报,岂不是一项大罪?他反复思索,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更鼓已动,他才想出了一个主意,决定在这手稿之上,写上批语,署明日月,密封之后,锁入书柜之中。今后如果不出什么大事,也就罢了,如果有事,便取出此稿来,献给皇上,也可以算是一个自明心迹的见证。

这一晚,他破例没有到姨太太房中去歇息,一个人独宿在书斋之中。半夜之后,他还爬起床来,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给皇上写了个摺子,保荐在京门人杨锐参予新政;一件是写了个回帖给谭继洵,表示谢忱;并要他转告谭嗣同,表示慰问之意,祝他为国效力,鹏程万里。同时,他还回赠了几样礼仪。

把这些事情做好之后,他才安然就寝。

这时,夜静更深,万籁俱静。从长江对岸江汉关钟楼上传来的清脆的钟声,依稀可辨。他躺在床上,屏息默数,竟已是凌晨三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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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乃是一个豁达之人,一向不拘小节。他悄然过汉,也不过是为了不惊动武汉官府,或牵连自己的老父,其实并无它意。他哪里知道这样一件小事竟也引起了他父亲与张之洞之间的许多周折。在上海转船时,他也没有惊动他人,只是微服上岸,去看了看经他保荐,在上海华盛纱厂做工的爱国将领邓世昌的遗孤邓继扬。

那天,他化了个假名,在上海找了个中等客栈住下后,便带领罗英往浦东来找华盛纱厂。这纱厂乃李鸿章、盛宣怀所办,后台硬,资力雄厚,规模是相当宏大的。厂房四周围着一段一人多高的青砖围墙,墙头上还都安着碎玻璃或铁蒺藜。几丈宽的大门,也安着铁栅栏,两边还各站着一名持枪的厂警。传达房内坐着一个戴铜边眼镜的干瘦老头,还有几个镶着大金牙、叼着吕宋烟的肥胖工头,在那里谈天。

谭嗣同在厂对面马路边站住,让罗英前去问话。那老头首先低下头来,从铜边眼镜框上面,瞟了罗英一眼;又伸出头来,看了看站在对面马路边的谭嗣同,见他二人的装束神气,不同一般,才起身出来指引道:“工人住家都在厂房后面,沿着围墙走去,转过一条小巷,看见一大片席棚小屋,那就是了。要找姓邓的,到那里一问,就知道的。”

谭嗣同二人,按照那老头指引的路径,沿着围墙,向前走去,转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果然就看见了一大片歪歪倒倒的席棚屋。棚户之间,到处都是破砖烂瓦和肮脏的垃圾堆,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腐臭气味。一些面目黧黑、衣衫褴褛的孩童,就在那些垃圾堆中捡破烂,做游戏,打滚戏闹,不时发出阵阵的喧笑。他们在这令人窒息的都市贫民窟中,询问了好久,才找到了邓继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