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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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那女子躺在苇席上,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看上去也不过只有十八九岁的光景。她头上裹着一顶红巾,全身上下都穿着红衣红裤,镶着黄云滚边,扎着裤脚,脚下穿着一双三寸来长的红弓鞋,腰带上还系着一块红布。拿下来细看,红布正中画的是太极图像,上面写着“义和拳”三个字,下面写着“红灯照”三个字,左右两边还有八个醒目的大字:“反清复明,保教灭洋。”看起来,这可能就是她们的一种符号了。见了这个符号,谭嗣同什么都明白了。他连忙先让严柳去把他妈妈叫醒,并给她讲明情况。严柳的妈妈本是一个极宽和的老人,听她儿子说明情况后,急忙穿衣起床,和谭嗣同相见了;又让罗英、严柳二人将那女子抬到她自己房中去,放在炕上。接着她就取出女衣,给那女子全身都换过。过了一会儿那女子才开始苏醒过来,微微睁了睁眼睛,但很快又闭上了,显得很虚弱。严妈妈又要严柳取了热水来,帮那女子洗了伤口。谭嗣同随身带有金创丹药,也取了来,交给严妈妈,给她敷上,让那女子静养,大家才各自分头去歇息。

清末官府,本来是糊涂无用的,这一夜,竟然没有任何人前来盘问。第二天天亮后,大家起了床,出门看看,左右街坊都十分安静。谭嗣同心中暗喜,知道不会再有什么事儿了,便准备起程。临行前,他又去看了看那女子。那女子已经清醒过来了,只是伤势太重,流血过多,仍然无力动弹。谭嗣同只同她讲了几句话,知道她名叫林红焰,乃山东茌县农家女子,为土豪所迫,才加入了朱红灯为首的红灯照。这次到景县来烧教堂,杀昏官,为的是给十六名无辜死难的弟兄报仇。她因寻找毛大户,走迟了一步,结果负了重伤,如没罗英援救,险些丢了性命。谭嗣同见她伤后虚弱,便劝她好好静养,不要焦虑。他又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严妈妈,作为林红焰的养伤费用;伤好后,再让她回山东去归队。林红焰躺在炕上,虽不能动弹,但心里却十分感激,望着谭嗣同等人,只是不住地流泪。

谭嗣同安置好了林红焰的事情,又给了些银钱,给严柳母子弥补生活,添购书刊仪器。严柳开始总不肯要,谭嗣同再三说服,他才收下了。把一切都安排好后,谭嗣同便和罗英牵了马儿,与严柳母子告别。这时,太阳已经出山了。当他们跨上骏马,走出街口,回头眺望时,还见严柳擦着眼泪,站在小巷口,依依不舍地向他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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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北京了。直隶一带倒还没有什么水旱灾情,各处城镇市面比较繁荣,只是公差却也不少,到处都有扰民之事,不及细表。

却说这一天,谭嗣同和罗英两骑马,正好走到芦沟桥上,忽见从桥对面飞奔过来一辆马车和几骑骏马。还离很远,那马车上就有一个人从窗口伸出头来,挥着手臂,高声大喊:“复生!复生!”

谭嗣同勒马一看,来的原来是张立人,坐着他那辆华美的快车,车后还跟着几骑俊童。

车子刚停在谭嗣同马前,张立人就跳下了车,扬起两只手臂,高喊着跑了过来。谭嗣同、罗英也急忙下马,同他相见。

张立人先不同谭嗣同答话,却抓住罗英的两手,上下打量个不停,呵呵笑道:“好!小英子你越长越俊了!自从咱家离开了你,可把爷的心肝都想烂了!这回见了爷们,你小子可该客气一些儿了吧。”说完,就要捧着脸亲嘴,却被罗英推开了。

谭嗣同笑道:“一年多不见了,你还是改不了这种坏习气。”

大家说笑了一番,张立人就拖谭嗣同上车。谭嗣同只好把马缰交给罗英,同张立人一道上车去了。张立人吩咐车夫,赶快回京城去。罗英也上了马,和佩诗等一道,跟在快车后面,往京城驰去。

原来张立人早就听说谭嗣同进京来了。可是等了一个多月,还不曾见到,他便急了。后来,又遇见了大刀王五,才知道谭嗣同已从上海改由陆路乘马进京。他计算日程,这几天也该到了,便每天坐了马车到京南各路口来打听。今日是第五天,可巧就碰见了。好友重逢,怎不高兴。张立人更是叨叨不绝,竟像有讲不完的话一般。

他首先向谭嗣同介绍了京内的新闻。他说:李鸿章、盛宣怀等给老佛爷送礼,竟在贡品上斗起富来了。李鸿章花二千多两银子,从海外买来了一口自鸣钟。这钟也真奇巧,每到一个时辰,便有几个珐琅瓷的西洋女娃儿从那钟匣内跳出来跳舞,一边跳,一边报时,煞是新鲜好看。老佛爷本是个最爱钟表之人,见了这等宝贝,哪有不喜爱的道理,便赏还了这老儿的双眼花翎和黄马褂,并再次下令让他在总理衙门行走。还有一位大臣,也送了老佛爷一件珍奇贡品,那是一幅《百鸟朝凤图》,贡缎底面,精工刺绣,亏那画工想得出来,那画上的鸟儿,竟恰好是一百种。特别是那图上凡属需用金色之处,全部都是用真正的金丝绣成的,你说难得不难得?这件贵礼,自然也邀得了慈禧太后的欢心和厚赏。这也罢了。谁知他俩的门径,却又被那个盛宣怀知道了。他想来想去,总想胜过别人。最后,终于被他想出了一个主意,竟用纯金铸了一把金如意,足足有两三斤重,献给西太后。听说老佛爷收了这份重礼,就更高兴了,连说有趣,有趣。从此盛宣怀也果然就得到了许多美差,到上海江浙一带刮地皮去了。

谭嗣同冷笑一声道:“这些早都是意料中事,难道你也少见多怪了不成?我这次过沪,上海滩上有位名画师名叫任伯年,最近画了一幅《钟进士斩妖图》,画的是钟馗斩妖狐的故事,那妖狐女面狐身,勾画得十分生动。这画含义深永,笔力遒劲,很受士民赞赏。我已设法将它买了来。到明日有空时,我一定拿出来让你看看。”

张立人击掌笑道:“啊呀呀!怪不得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老兄到江南去了这一趟,竟又研究起丹青来了。什么图不图的,爷们不感兴趣。你且先说说,你这次是奉旨进京,是征君大人,准备怎么干它一番,且先说给咱老张听听。”

谭嗣同伸了伸腰肢,反问道:“我不讲,还是你先说说,我该怎么干吧?”

张立人笑道“好!要咱说,咱就说。要是咱老张是你,爷们就讨它个好差事算了。凡事顺水推舟,顺着大家的意思去办,少讲话,少出头,多寻点快活,少结点怨仇,免得担那份风险。”

谭嗣同笑道:“你说得倒好!还是你那个杨朱的学说,一切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你说是不是?”

张立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靠在车背上,大笑道:“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态度。杨朱怎么样?杨朱也是一家。他是很有道理的,只可惜失了传。为我,难道不对吗?有谁不为我?可是就只有这位老先生,敢于讲出真话罢了。敢讲真话的人,就是英雄,就是好汉,就是了不起的人物。每个人都为我,努力把自己的事办好,天下也就好办了。夫子是圣人,这是不错的。可是夫子被逐于六国,受厄于陈蔡,惶惶如丧家之犬,天下百姓又得了他什么好处?他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好处?至于商鞅、韩非、李斯之徒,那就更加可怜了。”

谭嗣同听了,也拍手笑道:“高论,高论!千载之后杨朱子总算也有了一位知己了!不过,我这次一路北来,亲眼看到黎民百姓都在受苦受难,在流血,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而你却还在这里鼓吹为我的哲学,我真为你感到齿冷!”

他们两个腻友,正在互相打趣着,不知不觉间,车马已经过了凉水河,就要进永定门了。前面就是熟悉的北京城墙和巍峨的永定门城楼。这时候,突然有一股温暖的感情,升起在谭嗣同的心头。他停止了对话,顿时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接近北京这块土地,他的心就热火起来了。这里是他度过儿时和童年的第二故乡;是亲爱的祖国的心脏。他越是走遍天涯越是深深怀念着这个地方。他的亲爱的母亲就是在这里去世的。每当他来到北京,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母亲临终时深情地瞩望着他的慈祥的容颜。那是永远令他怀念,也令他心碎的容颜。现在,他又回到北京来了。就像一个倦游的游子,回到了慈母的身旁,他的整个身心都好像浸染着一种神圣的感情。他在心里呼唤着:“祖国!母亲!你的儿子又回到你的怀抱中来了。可是,他能够向你贡献一些什么呢?他所有的却只是一颗火热的、布满了创伤的心!”

这时,西边地平线上正升起一团乌云,黑压压的就像一座无比巨大的山峦。乌云翻滚着,正酝酿着雷与电。而闪电过后,雷声隆隆,暴风雨也就将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