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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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光绪帝点了点头,又向殿外望了一眼,继续发问道:“自从四月二十三日,朕颁布定国是诏以来,新政迭行,新诏累下,不知卿从湖南一路行来,听到各地绅民有何议论?”

谭嗣同道:“自皇上厉行新政以来,中外瞩目,朝野沸腾,市井里巷,无不议论纷纷,虽毁誉参半,也是不足怪的,要改变千百年来之积弊,创建亘古未有之新国,哪有不引起各种议论之理?王安石说: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那原是很有道理的。”

光绪帝又点了点头,问道:“那末,先生的观感又是怎样的呢?”

谭嗣同略微停顿了一下答道:“皇上英明果决,奋发图强,力抗旧垒,勇行新政,顺应时代之潮流,实为国民之幸福,原是极可贵的,小臣与万民同心,不胜鼓舞之至。不过,近数月来,皇上的某些举措,臣却以为还有未当之处,而且还孕育着巨大的危险,这是臣不得不直言的。”

光绪帝听了,心头一惊,忙把身子俯向案前,急切地问道:“有哪些举措失当,还望先生快快指教,以匡朕之失。”

谭嗣同道:“臣以为变法维新,乃国家之大事,影响所及,极为深远,是万万不可轻举而妄动的。”否则,如商鞅变法,惨遭车裂;吴起图强,身被诛戮;晁错酿七国之乱;安石启南渡之衰。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是以陛下如欲变法,必须深思熟虑,事先站稳脚跟,三思而行,方能操必胜之算,立不败之地。小臣以为,要使维新成功,务须有以下四条方可:第一必须有一支强有力的辅佐力量,形成坚强之中枢,确掌决策和号令之大权;第二必须有一支亲兵劲旅,人不在多而贵乎精,使能进足以慑服凶顽守旧之势力,退足以保卫陛下和新政中枢之权威;第三必须妥善安置众王公大臣,以减少维新之阻力;第四还必须外交制胜,取得国外各友好国家之声援与支持。有此数端,然后大事也就可望有成了。试以日本明治维新为例,明治天皇欲变法图强,首先就派伊藤博文遍游欧美,精研各国宪法,回国后即委以重任,形成中枢,牢牢掌握了决策和号令全国之大权;同时,又用西乡、板垣等武士组成参谋部,训练八千名步骑炮亲兵,名为御亲兵,以拱卫天皇,威镇诸藩。以上两条具备之后,明治天皇始突然发动“奉还版藉”之举,“一举而解除了数百年来尾大不掉之幕府兵权,并封赠旧日诸藩和王公大臣为华族,宠以虚荣,保其福禄,而削其实权,使那些幕府、藩主、公卿、大吏等,既不能反抗,又有所慰藉,因而维新成功,国乃富强。今陛下左右无股肱之大臣,前后无心腹之卫队,太后握用人之大权,掣肘于宫廷之内;荣禄拥数万之兵卒,虎视于畿辅之侧;而陛下孤立无助,却冒险躁进,今日切责督抚,明日裁撤大臣,树敌日多,积怨日深,臣恐不但新政难望成功,而且陛下之危、国家之祸,亦将在旋踵之间矣!”

光绪帝听了谭嗣同的这一番言语,止不住浑身上下出了一身冷汗。自从他立志变法以来,虽曾接触过不少维新人士,听到过无数议论,但是无论是从文廷式、翁同龢那里,还是从康有为那里,都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鞭辟入里、震人心弦的谏议。这些道理,一经谭嗣同讲出之后,好像都是极明白、极浅显似的。可是,为什么在这以前,自己就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些问题呢?现在,他好像一个迅跑者,突然听到了危险的信号,然而当他停下脚来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是处身于万丈悬崖的边缘了。他定了定神,勉强抑制住自己紧迫惶惑的心情,镇定地问道:“先生所言极是。今日之势,确如身骑虎背,有进无退。朕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但愿先生贡献良策,力挽危机,只要能使维新大业得到成功,国家得到富强,则社稷幸甚,百姓幸甚,朕也是深有厚望的。”

谭嗣同道:“今日局势,虽然危急,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皇上如能留意以上四项,物色人才,丰满羽翼,充实近卫,逐步削弱荣禄等人之兵权,内则选用刚正有为、思想新颖之俊才,以为辅佐;外则妥善安置王公大臣、各级权贵,以减少其阻力;还需联合英、日、美等新兴之国,以对抗沙俄虎狼之强邻。稳健坚定,相时而动,以陛下之英明,国民之拥戴,我中华民族维新之大业,也未尝没有成功之希望。”

光绪帝听了,频频点首道:“卿言极是,顿开茅塞。我为二十三年罪人,徒苦我民耳。我何尝不想百姓富强,难道必要骂我为昏君耶?特无如太后不要变政,又满洲诸大臣总说要守祖宗之成法,我实无如之何耳!加之国家士气窳败已久,人才难得,名将难求,求如伊藤、西乡诸杰者,何能找到?此事还望汝与康先生等妥速计议,早出良策,审选英才,随时推荐,我必依从。即我有过失,汝等当面责我,我必速改也。”

光绪帝说完了话,正想要谭嗣同退下。谭嗣同猛然抬起头来,又跪近两步,仰头望着皇上低声奏道:“小臣还有一事面奏,请陛下命左右近侍,暂时回避。”

光绪帝见谭嗣同神情郑重,急忙回过头去,挥了挥手,让左右内侍,全部退出殿外。谭嗣同低声奏道:“外间传说,今秋九月,皇上将奉太后往天津阅兵,不知可有此事否?”

光绪见问的是这件事,他的紧张心情才松弛下来了,微微一笑道:“是有这事儿。据说是荣禄提出的,太后前日才下懿旨,外间怎么就知道了?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谭嗣同道:“阅兵巡狩,乃君王之大事,荣禄何得擅定?而且,如此大事,他事先不启奏皇上,却直接禀告太后,僭越之至,是何道理?此中原委,但望皇上明察。”

光绪帝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言语。

谭嗣同又道:“臣闻虎不离山、龙不离渊,势不可失也。待皇上有一旅近卫之后,何处不可前往?惟今日皇上势孤,近卫无人,乃欲移尊离京,自入于荣禄之辈虎狼之口,万一变生不测,将何以堪?事有至险,还望皇上三思。”

光绪帝面色苍白,眼神不定,看了看殿外的动静,才微微点头,低声说道:“朕一切都明白了。先生请先退下,还要与康先生等好好商量,早早作出对策才好。”

谭嗣同听了,点点头儿,又俯下身去行过了大礼,才趋行出殿。这时殿外苏拉们告诉他,已是巳正时分了。他站在丹墀上,舒了舒腰肢,放眼四望,第一次领略这紫禁城内九重宫阙的庄严景象,只见五凤楼上的重重金檐,正在秋日的阳光下闪耀着一片金晃晃的肃穆的光辉。他感到,这皇宫大内的气象,的确是庄严华贵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头脑中却充满了一种僵冷和凄凉之感。他心情郁闷,掸了掸袍袖,昂起头来,茫然地向东华门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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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次接见谭嗣同,光绪帝是很满意的。第二天他就降下了手谕,赏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等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并且参与新政事宜。

这军机章京,论地位虽在军机大臣之下,却是掌握实权的要职。皇上与军机处之间的联络和公文往来,都要经过章京之手。接近皇上,过手机密,实为朝廷中最核心之人物。从此也就可以看出皇上对谭嗣同等人的期望之殷和依托之重了。

却说这条诏谕下来之后,顿时在北京城内引起了一阵巨大的反响。那般王公大臣,文武官僚,一个个都摇头咋舌,心怀不满,人人忌恨,侧目而视;而那些维新人士和新派青年,则都欣喜若狂,如奏凯旋。还有一些亲朋契友,听说谭嗣同骤然成了新贵,进入军机,跻身枢要,少不得也都要到孏眠胡同来庆贺一番。

谭嗣同进爵后,首先前来道贺的自然又是他的密友张立人、陈三立这两位富贵公子。陈三立还约来了他们的诗友郑孝胥。张立人也叫来了一个唱八角鼓、说子弟书的旗人班子。

张立人一到,就拉开嗓门嚷道:“复生,复生!恭喜你高升,快拿酒来请客。”

谭嗣同一边让坐,招呼罗英送茶,一边笑道:“有什么好恭喜的?你怕我不知道你的心意,骨子里还不知道在怎么笑骂我哩。”

张立人也乜斜着眼睛笑道:“噫嘻!你这人倒算得是真有眼光,一下子就把咱老张的心思给看透了。不瞒你说,咱老张心里倒真的在骂你,骂你谭复生不识时务,不知死活,只有你这样的猪八戒才肯去跳那个火焰山哩!”

陈三立听了从背后拍了他一掌,笑骂道:“你这个花忽哨,尽说这些没兴头的话。复生这次出山,正值国家危急之秋,实属大仁大勇,大有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气概,又有什么不好?难道说都要像你这个花花公子,只知道每日里花天酒地逞风光,国家大事管他娘,那样就好了?来,复生,莫理他,咱们哥弟好好谈谈。”

众人大笑了一阵,都坐下来吃茶。郑孝胥是谭嗣同的诗友,三句半不离本行,自然又谈起诗词之事来了。张立人一听就连声嚷道:“算了算了,你们这些人真是乏味,一碰面,不是诗呀文呀,就是什么欧美日俄,变法维新、民主立宪等等,聒噪得很。今日,咱们是来贺喜的,都不准谈那些瘟事。我给你们请来了一个说子弟书的班儿,也算得是北京城内惟一的一个八角鼓班儿了,要没有咱老张,你们还难得享到这样的耳福咧。”

众人听了,也只好由他。张立人便叫人出去,将那唱八角鼓的班儿请进来开唱。

原来,这八角鼓乃是清圣祖康熙皇帝征西时,八旗子弟在军营中演唱的一种曲艺。后来,大军班师回朝,这种鼓书也就在京城一带传开了,出现了不少唱八角鼓的班儿。这些班儿还都领有执照,名为“龙票”,后世所谓票友,就是从这儿叫起来的。京城之内但凡王公大臣、富贵人家,如有喜庆之事,便都要下个帖子,请他们来开唱。这种班儿,倒也有个好规矩,即不取报酬。他们有个口诀,叫做“义勇胜强,万寿无疆,茶水不扰,酒食自扛。”他们说唱的本子,又名子弟书。那作者都是旗下才子,很有文墨的。其中最著名的作者有两个,一个名叫罗松窗,他编写的子弟书,大多描写军旅征战之事,慷慨激昂,谓之东调;一个名叫韩小窗,他编的书词,却大都是描写儿女之情的,婉转细腻,谓之西调。这八旗二窗,在同光之世,还都是很驰名的哩。

那八角鼓班儿进得室来,有六七个人,施礼坐下,倒也文静。为首的一个旗装青年,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光景,生得风流倜傥、仪容俊秀,头上梳一条淌三股乌油滴水的大松辫儿,身上穿一件藕荷色香云纱窄袖长衫,上面套一件元青八团牡丹花羽纱马甲,脚上蹬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小蛮靴,愈显得形容俏丽、举止文秀。他们递过唱本,先请谭嗣同点唱,然后陈三立、郑孝胥、张立人也都各点了一出小段。那班儿便排开场面,调动管弦,唱了起来。特别是那个青年,是个主角儿,只见他手执鼓签,连说带唱,唱做俱佳,说到那紧要处时,音韵激越,大有响遏行云之势。张立人见了这等人才,早已是眼花心痒,神魂颠倒。恰好这时,罗英捧了杯茶过来,他便悄悄拉住罗英的手,低声耳语道:“看,这小子多俊!怎么样,这下子可把你比下去了吧。”

罗英一甩手,啐了他一口,走到一边去了。

演唱完了,张立人便嬲着那青年说话,又掏出一颗大红宝石帽花,硬要送给那青年,作一个见面之礼。那青年却坚决不要,笑谢道:“感谢公子厚意,只是咱们班儿有个规矩,是从来不受人家的礼物的。”

谭嗣同见他执意谦让,便叫罗英到内室去找来一些名人书画相送。罗英去不多时,就捧来了许多扇面册页,名人诗画,其中有恽寿平的花鸟,王时敏的山水,新罗山人的小品,八大山人的兰草,道济和尚的扇面,还有郑板桥的墨竹等,都是本朝画家的手笔,极为名贵的。谭嗣同将这些名人手迹送给那青年,那青年却仍然含笑道谢,总不肯收。谭嗣同道:“这就不对了。照你们的规矩,不受银钱酒食,也就罢了。这些字画,原都是艺术品,赠给你们,正是宝剑赠于烈士,红粉赠于佳人,最恰当不过的了,为什么还要推辞呢?”

那青年见推辞不过,也就只得称谢收下了。大家又谈了一会儿话,才知道那青年名叫宝珠,乃是恭王府中著名的八旗才子宝佩衡的弟子,所以人品才学都特别出众。只因他爱好说唱,色艺双绝,便领了龙票,成了这个八角鼓班儿的班首。

宝珠接过画页,便一张一张仔细赏鉴起来,脸上露出十分喜爱的神情。郑孝胥、陈三立都是特别喜爱诗文字画的人,见宝珠如此爱画,自然十分欢喜,便有意考问他,最爱哪一家的画。宝珠抬起头来笑道:“画道中原有极高深的学问,小生是什么样人,哪里懂得这方面的奥妙?只不过小时候常常跟随敝师在恭王府中出进,倒也见到过一些书画名家,耳濡目染,也就略微听得了一点皮毛罢了。”

陈三立道:“如此说来,那就更有渊源了。你不必客气,就请将我朝画师一一作个评价,让咱们也见识见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