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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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宝珠见他二人再三盘问,知道他们是有意考考他的深浅的,便收了画儿,含笑答道:“既然众位爷们一再下问,小生也就只得胡谈几句,班门弄斧了。讲错之处,还请众位爷们指正。我想本朝自开国以来,文运昌隆,人才辈出,丹青一道也是极为鼎盛的。三王山水,时称妙品,曾被誉为国初画坛之魁首;然变化无多,终嫌单调,略少生气。若论写生,依愚所见,还应首推恽寿平才是。新罗山人也是精能妙手。至于朱耷、道济等,也都算得是纵横特立之奇才,自非一般画匠可比。其后又有扬州八怪,驰誉江南,其中金农、罗聘以生冷之气袭人,有清奇拙奥之趣;郑板桥人称三绝,墨写兰竹,刚劲俏秀,寄意潇洒;汪士慎以清秀尖笔见长;黄慎之花卉,有古朴之味;李鲜、方膺格调相近,工整与粗放相结合,亦每有佳处。大抵扬州八家才气横逸,惟功力略嫌不足,是以往往流露出小家子气,成就也就终究有限罢了。倒是最近十来年,上海滩上出了一位有名的画师,人物、花鸟,无不擅长。此人姓任名颐、字伯年。也不知是何道理,谭先生从上海来,竟没有收藏到这位大画师的手迹,这就未免叫人感到有些可惜了。”

谭嗣同笑道:“世兄真好眼力,品评国朝绘画源流,历历如数家珍,实实令人钦佩得很。任伯年的画,我也是很喜爱的,昨日还买到了一幅,想必是拿漏了。小英快去拿来,让这位宝兄弟清目鉴赏。”

罗英去了片刻,果然很快就取来了任伯年的一幅人物立轴,打开看时,原来画的是一幅《钟进士斩妖图》,画中钟馗,脚踩一只妖狐。那妖狐上身已化作美女,而屁股后面却还拖着一条尾巴。这幅画笔墨泼辣,形象生动,寓意深辟,构图新颖,的确堪称为一帧妙品。看那题款时,竟是最近的新作。联系当前时局,大家看了,对画家之立意,也都心领神会,暗暗叫好,只是谁都不肯道破罢了。

宝珠见了任伯年这幅近作,更是爱不释手。谭嗣同见他喜爱,便把这幅立轴一并送给了他。宝珠自然更为高兴。他也从自己身边带来的一个小革囊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手抄说部,赠给谭嗣同,作为回礼。

谭嗣同接过来一看,只见那封皮上印着《脂砚斋评点石头记》几个大字,却不载作者姓名。他捧着这说部,沉思了片刻,猛然记起,梁启超早年曾对他说过,坊间流传着一部奇书,名叫《石头记》,大约是雍乾年间旗人所作,文情并茂,是天地间第一等好文字。这些年来,他也曾多次托人寻购,一直未能找到。今天猝然得到,真是如获异宝,使他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忙谢道:“多谢了,多谢了。此书是否就是《随园诗话》所说江宁织造曹楝亭先生的令孙曹雪芹所著,又名《红楼梦》的新编说部?”

宝珠笑道:“正是。这可真是一部呕心沥血的杰作呵,先生看后,一定会很赞赏它的!”

张立人插嘴道:“我的好兄弟,他如今已是朝廷新贵,当了枢密官儿了,哪里还有心思看这种闲书!”

陈三立道:“也不能这么讲。难道当了军机章京,连小说都不能看了?历代帝王将相中,也有不少吟诗作画的人嘛。”

众人说笑了一阵,宝珠等八角鼓班儿才起身告辞。罗英是最重友情的。他见宝珠和自己年岁相当;两人讲了几句话,又都觉得很相投,便有依依不舍之意,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边,宝珠又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罗英,才难分难舍地离去。

唱八角鼓儿的刚走,张立人又拖着谭嗣同等,要到大栅栏去听刘宝全的大鼓。谭嗣同等拗他不过,也只得听他去安排了。众人坐上骏马香车,来到大栅栏的大观楼,进去一看,果然好一个热闹所在,只见那摆小摊儿的、卖熟食的、玩小把戏儿的,到处都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进了戏院,他们先包了个最好的雅座,自有堂倌过来伺候,送来茶水瓜子,递来滚热的毛巾,倒也伺候得十分周到。入座一会儿,就开了锣,首先是贾凤祥的梅花调和冯书田的古彩戏法,都是属于文唱;接着便是王雨田的飞叉和章月波的花坛,都是过硬功夫,耍得十分熟练;再下去便是万人迷和周蛤蟆的相声了。他俩一上场,便引起了满堂笑声,一捧一逗,讲了几句,全场就更加活跃起来,场上也时时暴发出一阵阵欢笑的声浪。特别是张立人更加惬意。他本是一个快活人,最爱听相声笑话,每逢听到得意之处,便要狂笑怪叫,手舞足蹈,也不怕旁人讪笑。相声过后,就是鼓王刘宝全的压轴大鼓了。这刘宝全的大鼓,字正腔圆、流利畅快,果然名不虚传,说到动人之处,只见全场肃静,鸦雀无声,一字一句都震人心魄,真的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韵味无穷。散场后,已是深夜。大家又到一品香去吃了宵夜,才各自分手散去。谭嗣同也和罗英一道赶回孏眠胡同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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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谭嗣同赶到金顶庙时,康有为一家还在用早点。

康有为对饮食之道也是颇为讲究的。他的食谱,也和他的整个学说一样,有着中西合璧的风貌:既有广东的虾米粥、北京的满式饽饽,也有西式的牛奶和面包,多样而丰富。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上首的主位之上。左边坐着徐勤和梁启超,右边坐着麦孟华和康广仁。除了康广仁外,几位康门弟子,在师尊面前,都显出一种毕恭毕敬的样子,低头食粥,谁也不愿弄出一点儿声响。康有为一边吃着他的爱女康同璧亲自给他调制的咖啡牛奶,一边问梁启超道:“卓如,这几天又有什么新闻没有?”

梁启超停下手中的碗筷,答道:“前天,皇上接见了复生,当天就降下手谕,赏复生、暾谷、裴村、叔峤四人为四品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这件事传出来后,朝野都是甚为震动的。”

康有为刚刚端起了牛奶,听到这话,陡然一股醋意涌上心头,不禁皱起了双眉。他是很器重谭嗣同的。他知道谭嗣同的学识品格都不在他之下。然而,这位号称康圣人,颇有爱国热情而又富于理想的人物,却也有着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刚愎自用,不能容人。他骄傲而又自信。在他内心深处,完全深信,一切真理都是掌握在他自己和他的极少数几个弟子手中的,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极少数几个弟子才能够救中国、救黎民,给中华民族带来生路。他相信,惟有他才是中国人民的救世主;惟有他的学说才是惟一最正确的学说;而一切其他的人和其它的学说,都是不能同他相比的。有人说,正是由于这种弱点,才使得他在变法维新期间,不能很好地与谭嗣同等紧密合作,共济艰危,完成维新之大业;后来,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又不能接受孙中山的友好表示,与孙中山等携起手来,同心协力,共图革命之完成,结果是一意孤行,一事无成,只落得抱恨而终。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却说此刻,他听到谭、刘、杨、林都受到皇上的重用,而他自己和他的门徒们反而没有得到什么显爵和实权,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但他毕竟是一个号称圣人的人,修养有素,喜怒不形于色,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稍停了一会儿,才带着一种惋惜的口吻说道:“皇上求才若渴,锐意维新,如此奖掖新才,真是难得的英主,虽明治天皇、彼得大帝也不过如此。不过,我观复生、暾谷之相,形法皆轻,并无开国功臣之气象;而且,布衣骤相,暴得大名,也恐为不祥之兆。昔何宴、邓飏执政,管公明谓其鬼幽鬼躁,必及于难。吾恐当日之事,又会重现于今日了。”

康广仁听了,摇头笑道:“大哥又讲迷信话了。你天天提倡西方科学,为何一接触实际,又不讲科学,反倒迷信起来了?哪有人之命相能决定天下国家大事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