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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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过了一会儿,一匹快马从操场外面的大道上跑过来了。马背上坐着一个年轻的传令兵。他一直骑在马鞍上,直驰到将台前面时,才滚鞍下马,向立马在将台前面的总督操官商德全、段祺瑞禀报了几句,然后又跃上马背疾驰而去。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远处传来了一片马蹄之声。只见十来个亲兵,一个个身佩短剑,腰挎手枪,骑在高头骏马上,缓缓地来到操场门外,下了马,成对儿地肃立在操场大门两边,荷枪禁卫。接着,又是一阵人马走来,才是袁世凯到了。这时,总督操官商德全立即发出了响彻全场的口令:“立正!敬礼!”于是,整个操场上,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口令之声,恰似大风刮过海洋,响起了一片震耳的声浪。

袁世凯全副戎装,目光炯炯,在一大群外国教习,幕僚参谋和亲兵侍卫的簇拥下,一直来到将台前才下马,然后缓步登上了将台。将台正中,早已为他摆好了帅座,红毡虎皮,牙签令旗,仪仗森严。但他并不立即就座,却迈着方步,走到将台口边,仔细地观察着下面场上的队列。此刻,他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他本是河南项城县一个豪门子弟,被吴长庆收留,委他当了一名营务处帮办。恰好第二年,朝鲜发生兵变,朝廷派吴长庆带兵入朝平乱。到了朝鲜,他才初露头角,第一次显示出了他的干才,率兵进攻枉寻里,打了个小小的胜仗,助吴长庆迅速平定了乱事,因而受到了朝鲜国王李熙的国宴款待。他到朝鲜后也曾给李鸿章拍回了数十通密电,缕陈军情,出谋划策,劝说李鸿章先发制人,及早扑灭日军的挑衅,却被李鸿章拒绝了。当时,李鸿章官高爵显,权势赫赫,那里看得上他这样一个小小道员的意见?李鸿章就像他对待孙中山的上书求见一样,很轻蔑地就否定了袁世凯提出的建议。这件事,回忆起来,使他对李鸿章等老派人物,一直感到十分忿恨。他在军营中混过多年,对旧式旗兵和其它清军兵营中的腐败情形,是十分熟悉的。现在,湘军完了,淮军也完了。他放眼全国,除了武昌那个根本不懂军事的张之洞有一支新兵——自强军之外,整个中国就只有他手中还有这样一支新式的劲旅。他是很懂得枪杆子的力量的:国家没有精兵,就会遭到外敌的侵凌,个人没有兵权,也就成不了大事。此时此刻,他面对着完全属于他自已指挥的这五千健儿的威武军容,心头不禁浮起了一股踌躇满志的情绪和天下事舍我其谁的豪情快感。

他暗暗点了点头,才回到帅座上去就座;又和德国教习、心腹幕僚徐菊人等磋商了几句,便传下令去,开始操练。只见那操场上旗影翻飞,口令嘹亮,队形变幻,整而不乱;演完了队形,又比赛骑术、射击、武术等,整整演习了两个多时辰,才操练完毕。这袁世凯也不含糊,坐在虎皮帅椅上,全神贯注地检阅着操演,随从们多次请他去歇息、更衣、用点心,他都不准,一直坚守着直到整个操练完毕,始终没有离开帅位一步。那些幕僚侍卫们见了,心中都十分敬佩,也就更加不敢怠慢。操练完毕后,袁世凯又步下将台,亲自来作射击示范。他拔出一支雪亮的勃朗宁手枪,在全军面前,连射了三枪,倒也真是弹不虚发,打得那靶子上的灰包,迸飞出一阵阵烟雾。全场官兵见了,都鼓掌欢呼起来,那声浪就像春雷滚过一般持续了好几分钟。袁世凯满心欢畅。他将手枪丢给了贴身护兵,然后拍拍手儿,扬起手臂,谦虚地微笑着,向全场官兵表示谢意。接着,他又骑在马上,向全场官兵发表了阅兵演说,少不得又赢得了几阵掌声和欢呼。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谁知,等到他演说结束,全部操演仪式已经完毕,他正要在全体侍从的簇拥下胜利离去的时候,操场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之声。

袁世凯坐在马上,回头问了一声:“什么事?”左右人等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谁也不敢做声。徐菊人忙派人去查问,一会儿回来回报道:“操场门外有两个菜农要见统帅,守卫们不允,因此在那里吵闹。”

袁世凯面色一沉,半天没有吭声,停了很久,才说了一声:“带上来!”听到他这一声命令,早有人飞快地抬来了帅椅,就摆在将台前的地坪上,请袁世凯下马就座。几十名教习、幕僚、亲兵、卫队也都围在他的身旁,准备接见那两个吃了老虎心、豹子胆,竟敢前来冲撞兵营操练的菜农。

一会儿,几个兵弁就把那两名菜农押来了。前面一个,大约有二十四五岁,生得豹头虎眼,全身黧黑,一看就知是个粗鲁之人,后面一个却长得比较清秀,年纪才二十上下。这二人就是二虎和铁蛋。

袁世凯本是个最会做作之人。他对这两个敢于前来闯营的村民,虽然并不放在眼里,而且十分恼恨;但他为了在全军面前做出一个爱民如子的名将风范,却故意装出一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样子,缓缓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紧急之事,要来见我?不要害怕,慢慢讲来,我给你们做主。”左右人等听了,也都一片声地吆喝道:“快讲!快讲!”

牛二虎胆大,也不怕事,挺胸答道:“只因小的村邻杨铁蛋之妻,遭到贵营长官调戏。我村乡邻,无不气愤。今日特地前来禀告,请求老爷作主,严肃军纪,以平民愤!”

袁世凯听了,心头陡然一惊。他是个治军较严,很重视军风纪的人。特别是强奸民女这样的事情,他知道是最容易引起民愤的,所以防范极严。听罢二虎的话,他板着面孔问道:“你说这事,有证据吗?”

牛二虎道:“当然有凭证。若无凭证,小的们也不敢前来,打扰营房,惊动大帅了。”说罢,便找铁蛋要过那块号牌,双手呈给袁世凯观看。

袁世凯接过号牌一看,整个脸色唰地一下全变白了。他用不着细看,就知道这号牌确是真的,上面还标有五营三哨和苟彪的姓名,证据确凿,丝毫不容抵赖。他顿时把脸一沉,皱着眉头,低声喝了一句:“带人!”便把那号牌丢给了总督操官商德全。

苟彪很快就被带来了。现在,他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见了袁世凯,便跪倒在地战兢兢地不敢抬起头来。

袁世凯厉声问了一句:“这号牌是你的吗?”

苟彪不敢抵赖,哭丧着脸点了点头儿。

袁世凯把椅背一拍,大声喝道:“拿下!交军法处处理!”

左右侍从见袁世凯满脸溅朱,怒不可遏,哪敢怠慢,忙一拥向前,将苟彪捆了,押着便走。

袁世凯处理了苟彪,又转过头来,对二虎、铁蛋说道:“请你们二位,回到村里去,转告各位乡邻,这事我一定从严处理,今后不会再出此类丑事。”说完便准备上马。

铁蛋见苟彪已被捆起,也算是泄了心头之忿,便想赶快离去。可是二虎却是个好事之人,哪肯轻易罢休。他见那苟彪一未挨打,二未挨骂,显然是官官相卫,做个样子罢了,心中不甘,便抢上前去,一把拖住袁世凯的马缰,说道:“贵营军官,大白天调戏民女,民愤极大,小的们未见帅爷的处置,回去怎好对乡亲们言讲?还请大帅当面作个发落才好。”

这时候,袁世凯心中本来就不愉快,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冲撞?他是个十分看重权威的人。他的尊严是谁也不能亵渎的。一切下属在他面前,都必须恭谨从命,任何轻慢都是不能容许的。二虎这样一个粗野贫贱的菜农,竟敢当着众多下属的面拦阻他,甚至拖住他的马缰,他怎能容忍?为了在全体僚属和五千士卒面前,保住他作为统帅的无尚权威,霎时间,他怒火冲天,叉开右手,就狠狠地打了二虎两个耳光,并且怒声喝道:“放肆!无礼!叉出去!”说完便腾身上马,带领众亲随,押着苟彪,疾驰而去。

可怜这二虎,一贯鲁莽惯了,今日终究结了恶果。想这满场官兵,有许多都是苟彪的相好兄弟,亲眼看到苟彪被押,物伤其类,谁不忿懑?加上袁世凯治军甚严,平时许多官兵都因违犯军纪,受到过斥责,心中积有怨气,又都不敢发作。现在,他们有了机会就都把自己的满腹愤怨,发泄在二虎的身上。袁世凯一走,满场的官兵,顿时就像老师走后的顽童和打开栅门的野兽一样,一拥而上,抓住二虎就打。苟彪的几个拜把兄弟打得特别厉害。这些人都是吃粮当兵,练过武艺的人,手脚特别沉重,你一拳,我一脚,想不到一场乱打,竟把个二虎给活活地打死了。众人一见出了人命,才吓得纷纷逃走,铁蛋也被他们抓走。霎时间,空荡荡的操场上便只留下了牛二虎一具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西风呼呼地吹过操场,像鬼哭一样,吹得那面孤零零的黄龙大旗,继续不停地发出噼叭的声响,使得这个静悄悄的广场,也变得更加凄凉和恐怖了。

58

午后,刚歇过晌不久,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荣禄正背着双手,心事重重地在他那宽敞的书房内踱着方步。

自从荣升大学士、就任直隶总督以来,他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为了保持旺盛的精力,他每天中午都非要歇息一会儿不可。

这几年,他的官运是亨通的。甲午战前,他还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西安将军。可是,由于他的机智和钻营,只经过几年的时间,现在就已是内值枢密、外握兵符,出将入相的重臣了。在满族大员中,他是当前最有权谋的一个,也最为慈禧太后所倚重。特别是近两年来,恭亲王去世,李鸿章失势后,皇上锐意维新,新派势力大盛,他更是隐然成了宗室觉罗、八旗显宦和守旧大臣们心目中的泰斗,连庆王、礼王、刚相等,也都常常要来问计于他。

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烦恼。

刚才,御史胡景桂进来,向他回了件事儿,就令他思想矛盾,拿不定主意。

胡景桂说,小站新兵营内,又出了一桩人命案件,据说还直接与新兵统领袁世凯有关。他当时未置可否,只是嘱咐胡景桂暂时不要声张,并要他暗中派人继续查访详情,随时回报。

现在,他就正在为这件事儿苦苦地沉思。

他对袁世凯,从内心里是既欣赏又忌恨的。在他看来,袁世凯正是当今汉人中的佼佼者。荣禄是很看不起康有为的。他认为,像康有为那样的饶舌文人,是很好对付的。因为他们都只会空谈,舞文弄墨,却并无什么实力。必要时,只要有一队枪兵,就可以完全收拾他们,永远封住他们的喉舌。然而,像袁世凯这样的人,他却认为是很难对付的劲敌。袁世凯两次入朝应变,铁腕排难,声誉鹊起,他当然是知道的。这次,他到天津来赴任,曾经亲自到小站去,检阅了新建陆军的军容,并且直接和袁世凯打了几回交道,就更加感到袁世凯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了。荣禄身为兵部尚书,对全国现有的兵力是十分清楚的:北洋水师已全军覆没;湘军淮军已经师老将残,不堪大用;各地绿营官兵,更是衰败腐朽,成了毫无用途的老爷兵,少爷兵;就是他自己直接掌握的几支军队,也大都不太理想:宋庆是甲午战争的败将;董福祥的甘军,原系土匪出身,是乌合之众;聂士成部稍强一点,但也是旧式规模缺乏新法;真正是用新式西法训练,称得上劲旅,能与东西洋列强军队决一雌雄的,在偌大的中国,就只剩下袁世凯手中的这么五千名新建陆军了。他深深懂得,只有把袁世凯这个将才和他的五千名新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够确保他个人的权位和朝廷的安全。但是,他又知道,袁世凯老练跋扈,难以驾驭,如果让他坐大,久后必为满人之患。加上,他早已清楚,袁世凯与康有为等是有过来往的,早年还曾参加并支助过强学会的活动,这就更使他感到疑虑和不安了。在当前局势下,康梁等维新党人,掌握了上海、广州、天津等大城市的报章杂志舆论工具,又得到了国外的支持,来势是很猛烈的。如果袁世凯也站到了他们一边,用他手中的这支劲旅,作为皇上和康梁等人维新变法的实力后盾,那么,情况就更危急了。为此,他经常发愁,简直是如坐针毡,食不下咽,不知怎样才能除去这个心头之患。他来津后,也曾尝试过,想给小站派去几个亲信,以加强控制,逐步削弱和分散袁世凯的兵力,却都被袁世凯婉言谢绝了,碰了好几次软钉子。他也曾想过,干脆撤掉袁世凯的职务,以免养虎伤人,却又找不到什么借口,一直无法下手。

现在好了,小站又出了人命案,袁世凯总算也有个把柄,捏在他手里了。于是,他决心抓住这条人命案,做做文章,整掉袁世凯,拔除这根眼中之钉、喉中之刺。

决心下定之后,他便派人去把胡景桂叫来,要他赶快拟好奏摺,向都察院参奏一本,弹劾袁世凯“治军不严,纵兵害民,凶杀菜农,一再草菅人命”的罪行;同时通知文案,立即电召袁世凯来津,准备革职拿问。

作了这样的布置以后,他的心情才稍微宽舒了一些,便在安乐椅上坐下来,先喝了一盏参茸大补汤,又要太太的陪房宝莲出来,陪他烧了几口洋烟,然后便和宝莲一道,恣意欣赏各王公大臣和求事之人送来的礼品,调笑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