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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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荣禄这几年来身兼大学士、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等要职,又是慈禧太后的亲信,权势显赫,炙手可热,那些趋炎附势、钻营禄位之人,自然都来投靠于他,每天送礼之人颇多。他让两个侍童把最近两三天收到的礼品搬进来看看,一下子就堆满了春台。荣禄从烟榻上爬起来,带着宝莲,背着手儿,一件一件地玩赏过去,只见那春台上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有用印度象牙精工雕镂的百宝楼船;有用蓝田碧玉雕琢成的杨贵妃出浴雕像;有精工刺绣的湘绣猛虎画屏;有用贝壳镶嵌的巨幅画匾《八仙祝寿》;还有用纯金铸造的鼻烟壶,用纯银铸造的唾盂等等,无不是价值连城,巧夺天工的稀世之宝。每件物品,少说着也值得数百、上千两银子。荣禄看了,心中自然欢喜。他正从珠宝堆中,挑出一颗法国商人赠送的大红宝石珠花,亲自扣在宝莲胸前,并且在宝莲的高高耸起的乳峰上轻轻地捏了一下,弄得宝莲吃吃地笑个不停。二人正在作乐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问道:“大帅在哪里?”荣禄一听,就知道是他最倚重的心腹幕僚应午桥来了。他急忙推开宝莲,高声向户外答道:“我在这里,午桥快进来说话!”

原来这应午桥,本是天津城内的一名老举人,诗词古文、琴棋书画,样样都还来得一点,又最爱读太公阴符、孙子兵法一类的书和《三国》《水浒》一类的稗官野史,是一个颇有心计、善用谋略的人物。因此,荣禄将他请来,当了一名军师,把他当作心腹智囊看待。因他与荣禄关系特殊,常来常往,总督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员都是很熟悉的,所以进出督府也免除了许多常套,就连荣禄的妻小也是不大回避的。现在,他又未经通报,就找到荣禄书房里来了。

应午桥刚跨进房门,就对荣禄问道:“大帅,是您让胡景桂写摺子参劾袁慰庭的?”

荣禄点点头道:“是呵,他屡犯重刑,草菅人命,怎能不参奏?”

应午桥接过宝莲捧给他的茶盅,呷了一口绿茶,继续问道:“派人去叫袁世凯,也是大帅的主意吗?”

荣禄离开春台,坐到安乐椅上,摸了摸嘴上的八字胡须,望着应午桥,不解地答道:“对呀,是我的主意,你有什么高见?”

应午桥伸出尖瘦的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缓缓地捻着下颏上的一小撮稀疏的胡须,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大帅将他叫来,想怎样处置他呢?”

荣禄把那只摸着八字胡须的胖手,陡然向下一挥,拍在大腿上,斩钉截铁地说道:“革掉他!”

应午桥听了,摇摇头道:“不行,不行!大帅这样作是很危险的!古人云: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坏我干城,毁我栋梁,都将在此一举呵!”

荣禄听了这话,心头一怔,忙道:“午桥,你言重了。想这袁世凯,也不过是一名小小的道员,哪里谈得上什么干城、栋梁二字!”

应午桥道:“请问大帅,小站新兵比大帅麾下的其它几支人马:聂、董、宋三军如何?”

荣禄道:“小站新兵当然强多了。”

应午桥道:“好!那么,小站新兵比湘淮诸军又如何呢?”

荣禄把手一挥,冷然笑道:“湘淮二军驰誉寰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而小站新军方兴未艾,锐气正盛。两者何足以相比!”

应午桥又走近一步道;“那么小站新军比八旗绿营、各省练兵又如何呢?”

荣禄哈哈一笑道:“这个还用你问,那些绿营旗兵早已都是枯木朽株,何足挂齿!”

应午桥道:“这就对了。既然大帅也知道,小站新兵,为当前我大清帝国的惟一劲旅。值此列强虎视,内战频仍的危急之秋,中堂大人执掌兵部,督师北洋,拱卫京畿,守土有责,怎能因区区小事而自毁干城,自折将才?”

荣禄忿然道:“袁世凯虽是一个人才,但是他狠毒奸诈,桀骜难驯,不啻一虎狼耳。荣某身蒙国恩,受此重任,为国虑远,怎能不早日除掉这个心头之患,以免养虎伤人,贻后患于无穷?况且,今日之事,人命关天,又岂能因人而废法?”

应午桥听了,摘下铜边眼镜,拭了拭镜面,重又戴上,然后说道:“袁世凯桀骜难驯,有虎狼之心,这一点,大帅是看得不错的。不过,虎能伤我,也能伤人,全在人驾驭耳。赵公明骑黑虎,不也做了财神菩萨么?再说,不知大帅将怎样革他?”

荣禄道:“参奏朝廷,自然会有定夺的。”

应午桥微微一笑道:“如果皇上不准本呢?”

荣禄道:“皇上不准,我就亲自去见老佛爷奏明利害,不信一个小小的袁世凯,咱家革他不了!”

应午桥一听,仰头笑道:“大帅此言差矣!想今朝皇上正锐意革新,朝政即将大变,但等新党大权在握,变法成功,我中华大国即将成为君主立宪之国,朝政大权即将落入全国士民之手,所有王公大臣即将失去一切特权,而大人之荣华地位也即将难以保全了。今日皇上政制的决心既大,康梁等维新党人的势力又盛,全国舆论都在鼓吹维新,世界列强都在声援维新,真是万事俱备,只欠兵权这股东风罢了。这正是康有为的失策,也正是给了我们以可乘之机。据说最近谭嗣同入对,就给皇上提出了这个问题,要皇上速选将才,掌握兵权。康有为也已派徐仁铸到了小站,刺探袁慰庭的心意,极力拉拢这股兵力,想拉袁出来作中国之西乡隆盛,成为拱卫新政之主将。万一慰庭被他们拉了过去,大清的江山也就全完了。事急如此,而大帅竟想因一时之忿,而把袁慰庭推给维新党人,岂非下下之策?大帅也不想想,如果胡景桂的参摺送到皇上那里,皇上便借机行事,有意宽大,赐恩于慰庭,那样一来,岂不是正好促成了袁慰庭与维新党人之结合,而大帅反倒成了袁慰庭的仇人了么?到那时,上有皇上无上之权威,下有袁世凯无敌之劲旅,中间又有康有为、谭嗣同等足智多谋之士为之筹划,国外又有英、日、美之支持,维新成功,则大帅之前途亦将不堪设想矣!如此形势,大帅能不三思!”

应午桥这一番议论,说得荣禄心惊肉跳,张口结舌,半天还答不出话来。荣禄低下脑袋,沉思了良久,才抬起头来问道:“依你之见,究应如何处置呢?”

应午桥这才放下茶盅,在宝莲亲自拂净的一把朱漆点金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慢慢悠悠地说道:“大帅不要急。依我之见,目前对袁世凯这人,只能争取,不能得罪。胡景桂既已参劾,就让他去参劾好了。大帅正可以借此机会,顺水推舟,向袁世凯卖一个大大的人情,公开保他,不予处理,并把胡景桂革掉,以显示大帅对他的真诚维护。他见大帅如此推诚待他,自然感激不尽,也就会全心全意地听大帅调遣,为大帅效力了。然后,大帅再悄悄地到别处去,给胡景桂安排一个美差,予以擢升。胡景桂懂得大帅的心意,也会感戴不已的。如此这般,岂不是两全其美?”

荣禄听了,点点头道:“你的这番意见,好倒是好,只是袁世凯这人难道就不用提防了么?”

应午桥把两手一拍,说道:“嗨!要控制袁慰庭也是有办法的。大帅只要严格控制弹药仓库,平时每月只发给他少量的弹药,让他有枪无弹,他也就无能为害了。然后,大帅再将董、聂诸军,调到京津之间,隔断袁世凯与京城皇上和维新党人的联系。那样一来,岂不就万事无虞了么?”

荣禄听后,沉思了一会儿,猛然击掌道:“好!怪不得人家都夸你应午桥是个赛诸葛、智多星,今日听来,果然是妙算如神,韬略过人,荣某算服了你了。来!快摆筵席,让宝莲代我多敬先生几杯美酒!”

众家人听了,早已一片声应承,传话下去,一会儿就送来了一席酒菜。荣禄叫摆在书房旁边的小客厅里,并且要宝莲亲自扶应老先生过去饮酒。席间,宝莲又起身唱了几段时新小曲儿给应午桥听。一直畅饮到红日衔山,华灯初上时分,应午桥已经醉得泥人儿一般了,荣禄才让人准备轿子,送他回去。

59

当袁世凯刚听说督府典史胡景桂为他的军队打死菜农牛二虎之事,已经向察院参了他一本;接着又收到荣禄的电报,命他马上到总督府去相见时,他的心情是很紧张的。他马上派人去把他的几个心腹僚属:两个军事教习商德全、段祺瑞和他的文职参谋徐世昌找来商量对策。

段祺瑞、商德全都是武人,听了上述消息,十分气愤,都嚷了起来:“老子们打死个把小百姓,干他妈的屁事,竟跑到京城里告御状去了。操他奶奶个熊,让他去咋呼好了,不理他!大哥也莫到他天津去,看他荣禄能把咱们弟兄怎样?”

徐世昌却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服从乃军人之天职。荣禄是统帅、慰庭兄是部将,制军大人的电召,怎能不去?不过,看荣禄这次的来势,的确不怀好意,是需要提防他一些才好。你们想,胡景桂是荣禄的幕僚,荣禄不指使,他怎敢随便参奏咱们?看来他这次电召慰庭兄去,肯定也是鸿门摆宴,不怀好心的了。”

段祺瑞道:“这么说,咱们就多带点儿弟兄去。他要敢动,咱们就跟他们拼了,看他荣禄有几个脑袋!”

徐世昌听了,又摇摇头道:“这样也不好。荣禄来电,明明只要慰庭一个人去,你带了许多人马去,他岂不疑心,反倒把事情弄坏了。当真打起来,荣禄固不足畏,但京津咽喉之地,三军云集,火并起来,也是不好办的,以下反上,罪名更大,将怎样结果?因此,这事儿还需从长计议,千万不能鲁莽。”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了半天,终究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袁世凯却始终一言不发。他目光炯炯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仔细倾听着三人的议论。等他们三个人的意见都讲完了,他才最后作出决定:只带八名亲兵,连夜驰往天津去见荣禄;并让徐世昌等整军备战,随时打听情况,准备接应。

交代完毕,袁世凯就带了八名亲兵,骑马上了路,顺着官道,连夜向天津驰去。

一路上,他在脑海中翻腾着各种各样的设想。他知道,一切满族大员对掌握兵权的汉人都是很疑惧的。关于曾、左、彭、胡等中兴名将、汉族将帅,在满族大臣的深刻怀疑和严密监视之下,如何兢兢业业,养晦保身的故事,他也听到过不少。他也知道,荣禄是满族大员中最狡猾奸诈的一个,对他袁世凯早已是心怀忌恨,必欲除之而后快。现在,这里既然出了人命大案,荣禄捞到了把柄,怎肯善罢甘休。虽然,临行时,他听从徐世昌的劝告,带了一份厚礼——一把镶有七颗宝石的金柄宝剑,还有大批银两作为晋见之礼,但是,他仍然断定,这次去天津,一定是凶多吉少,不是拿问,就是革职,甚至也许性命都会有危险的。

他心中狐疑不定,忧心忡忡,快马疾驰了一夜,赶到天津制台衙门时,已是辰正三刻了。谁知,到了制台衙门,遇到的情景,却又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荣禄待他很热情,不但没有呵责于他,革他的职,问他的罪,反而把他当亲人一样接待,请进内厅,盛宴相待。

袁世凯心情忐忑,跟随荣禄进了内厅,坐下叙茶后,立即捧出宝剑,献给荣禄道:“卑职近日,觅得宝剑一口,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真是干将莫邪一般,特来献给恩帅,伏乞恩帅笑纳。”

荣禄笑盈盈地接过佩剑,拔出剑铓一看,只见那剑身闪烁,有如一泓秋水,了无痕迹,佩上那黄金剑柄和宝石镶嵌的七星,更显得寒光习习,光芒照人,晃得人眼花缭乱,不敢逼视;不禁连声赞道:“好剑,好剑!只是你我兄弟之情,袍泽之谊,何劳贤弟破费。”说罢,便回头喝了一声:“来人,伺候!”

只听得两厢肃立的众家丁,齐崭崭回了一声:“喳!”接着便有四名壮汉,抬出两个大礼盒来,里面装得满满的,全都是金银元宝,绸缎毛皮,以及各种珍奇古玩,西式刀枪等等。荣禄指着这些财宝,笑着对袁世凯道:“这些也都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慰庭赏光哂纳!”

袁世凯见了这样丰盛的赏赐,也不知道荣禄心中怀的是什么鬼胎,只得连忙离座谢恩道:“卑职治军不严,误伤民命,此来专为负荆请罪,恭候制军大人严惩;戴罪之身,何敢膺此厚赐!”

荣禄听了,哈哈一笑道:“慰庭何出此言。自古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人命之事,我已派人查访明白,确属刁民闹事,冲撞军营,慰庭兄军纪严肃,何罪之有?自本督视师以来,小站新军,威名远播,实乃慰庭兄之劳绩,也是率督府之光采,些须物事,以慰将军治军之劳,你就不必推辞了。”

袁世凯听他这一番话说得爽快,看他的态度也比较诚恳,心中的疑惧才消释了许多,连忙躬身答谢道:“恩帅过奖。既然恩帅情意如此隆重,卑职也只得代表小站五千兄弟愧领了。”

交换礼物后,荣禄又吩咐下面,赶快摆上筵席来,为袁观察接风,并把督府幕宾应午桥老先生请来陪宴。

酒过三巡之后,大家都略有一些醉意了。应午桥忽然擎起酒杯,对袁世凯道:“慰庭兄!听说前年甲午战时,有一次,慰庭兄与康有为等在京城观剧,演的是十二金牌召岳之事。席间,康有为诗兴大发,还写了一首七律相赠。后来此诗流传甚广,不知慰庭兄可还记得否?能否念出来让我辈欣赏欣赏?”

袁世凯见这老儿突然提起此事,不禁在心中暗暗骂道:“你这个老畜牲,明知荣禄最痛恨维新党人,和康有为是死敌,却偏要在这种场合,提起这等事来,真是不怀好心。”但他知道应午桥是荣禄的心腹谋士,不便轻易得罪,便微微一笑道:“应老先生记性忒好,此事确是有的,只不过世凯一介武夫,不好诗文,哪里记得这些,早已把它忘到爪哇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