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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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应午桥听了,却拈须一笑道:“观察健忘,老夫倒还记得几句的,让我背出来请观察教正。”说完,他就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汤匙,摇头晃脑地朗诵起来:“山河已割国抡攘,忧国诸公欲自强。复社东林开大会,甘陵北部预飞章。鸿飞冥冥天将黑,龙战沉沉血又黄。一曲欷歔挥泪别,金牌招岳最堪伤。”背完,又掉过头来,对袁世凯道:“这首诗虽说写得平常,但那情调却还是很慷慨的,不知老夫背得对也不对?”

袁世凯笑道;“午桥先生毕竟是个有心人,竟背得一个字也不差的。”

荣禄听了,却怒容满面地道:“康有为这人也太狂妄了!谁是秦桧,谁是宋徽宗?听他这意思,岂不是把咱们大清国,比做南宋偏安小朝廷了吗?”

袁世凯刚刚举起酒杯,听了荣禄的话,一仰脖子,喝干了满杯的酒,然后抹了抹嘴唇赔笑道:“恩帅高明,说得极是。只怪卑职鲁愚,当时怎么竟没有看透他的这些意思来?”

应午桥在一旁,从老光眼镜上面,瞅着袁世凯,心中暗暗赞叹道:“这家伙真是个怪杰,任你怎样旁敲侧击,他都能不动声色,应付裕如,不露出半点惊慌和破绽来。”于是,他又举起酒杯,凑近袁世凯面前,说道:“慰庭兄这话就不地道了。想慰庭兄与康有为、陈次亮、文廷式等维新党人过从甚密,常在松筠庵谏草堂聚会,对康有为的心思,哪有不知道之理?再说,听说最近这几天,康长素不还派了人来,住在小站兵营里吗?”

袁世凯听他这么一问,犹如惊雷击耳一般,心头不禁暗暗一惊,但他急忙控制住自己,假装提壶斟酒,掩饰过了内心里片刻的慌乱,然后才举起杯来答道:“当然,当然。想甲午战时,国家危在旦夕,稍有人心者,谁不为国事忧虑?世凯也是血性男子,虽无长足之才,而报国之心也还是有的。是以当时康有为等在京城创办强学会时,世凯也是十分赞成的。就连恩帅和肃毅伯李中堂,湖广总督张香帅等国家重臣,不也都亲自捐银,资助过强学会的活动吗?又何况世凯区区一武夫呢?而自世凯身奉皇命,到小站练兵以来,便专心营务,从来不问政事,与康有为等也极少往还了。至于,先生提到最近有康党人士到小站一事,世凯更加无可奉告。想我军务倥偬,每日来营之客,数以十计,何暇一一过问?先生既然对我营之事,如此清楚,想必是派有耳目的了,又何必再来问我!”

袁世凯一席话,软中有硬,反把应午桥说得无言答对。还是荣禄出面,才把话题岔开去,缓和了席上的紧张局面。荣禄又和袁世凯谈到了有关九月皇上、皇太后来天津阅兵;不久后,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即将从朝鲜来访,在塘沽登陆后,经过天津,再去北京晋见皇上等事;并要袁世凯抓紧练兵,作好迎驾和护境的准备。

这时筵席已罢,袁世凯便要告辞。荣禄却执意挽留道:“慰庭今晚决不能走。天津最近从上海来了一位名妓,挂牌名叫赛金花,原是状元洪文卿的夫人,人品极好,曾随洪公遍访英、法、德、俄、荷、奥等国,艳名倾倒欧陆,如今虽已成了未亡人,但是丰韵仍然不减当年。常言道:英雄离不开美人。今日慰庭来津,岂有当面错过,不见一面之理?”

袁世凯见荣禄执意挽留,也不便推辞,只得留下来,过一夜再说。

这一晚,荣禄果然就在天津紫竹林专门为袁世凯举行了一个西式舞会。天津口岸,自开埠以来,洋行林立,外商云集,欧化之风盛行,早在光绪初年舞会之风就已经很流行了。

这天晚上,舞会开始之前,赛金花就到场了。因是制军大人亲自为小站新军统帅袁世凯举行的舞会,她打扮得特别妖娆。她身穿一件淡紫色的印度绸西式长袍,胸口敞开着,大胆地裸露出粉白如酥的胸脯、浑圆白腻的颈项和柔嫩的雪藕似的双臂;丰满的圆圆的乳峰,把绸质的胸衣的皱襞都绷平了,高高地突出在胸前,每一扭动,便微微地颤动着,显得特别触目;脚上穿着肉色丝袜和西式皮鞋,也处处显露出一种诱人的肉感。她风度翩翩,一走进舞场,便立刻成了整个舞会的主人。特别是那些外国官员和商人,远航千里,来到中国,很难碰到这样一个熟悉西方语言和生活方式的美貌妇女,一见到她,便围了拢来,就像蜂蝶围着鲜艳的野蔷薇似的,嗡嗡地闹个不停。

她开始先陪几位外国领事和洋商大贾跳了两支华尔兹舞,然后才向袁世凯面前走来。他们在舞会开始前,已经见过面,讲过话了。袁世凯也已经跳过了一次舞,正坐在一张小咖啡桌旁休息。赛金花走过来,向袁世凯嫣然一笑,便坐在他对面的一把西式靠椅上歇气儿。袁世凯面无表情,只是把一杯刚刚送来的热咖啡推到赛金花面前。

赛金花端起咖啡杯,轻轻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来,露出一口美丽的晶莹的贝齿,向袁世凯妩媚地一笑,然后低声说道:“听说天津阅兵,是荣中堂出的主意,要乘机兵变,废掉皇上,观察知道吗?”

袁世凯心中一惊,但却不露声色地盯住赛金花的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秋波似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用同样低的声调回答道:“我是军人,只知保卫国家,从来不问政事,这是我们新建陆军的一项主要宗旨。”

赛金花把头一偏,一股狡猾的笑意,从她的眼神中飞快地一闪而过,然后问道:“难道是只保卫国家,不保卫皇上吗?”

袁世凯避开她的撩人的眼光,答道:“当然,君国一体,也保卫皇上。”

赛金花听了,蓦地靠近袁世凯身前。她的滚热的胸脯,就紧靠在袁世凯撑在桌上的手背上,低声问道:“那么,老佛爷呢?”

袁世凯骤然感到了自己在这个迷人的魔女面前打了败仗,因为他一时间竟找不到能作为恰当回答的言语。

这时候,他发现他的一个亲兵正在舞厅门外探进头来张望,便向那亲兵招招手儿,让他进来。那亲兵一手护着腰间挂着的裹着红绸巾的盒子枪,一手握着腰闻的佩剑,快步跑到袁世凯面前,行了个军礼,然后凑近袁世凯耳边,低声回道:“启禀大帅,二位教习和徐先生见大帅整天未回,恐怕出了事情,特地派了三百名精锐骑兵,赶到天津来了,如今正驻在城外等候大帅的将令。”

袁世凯听了,皱了皱眉头,把大手一挥道:“回去!叫他们都回去!谁叫他们来的?这不是瞎胡闹吗?”

那亲兵见主帅发恼,连忙行了个军礼,就要退下,袁世凯又将他叫住,低声嘱咐道:“要他们就在城外官道口待命,明日清早,我一定赶到,一同回小站去。”那亲兵听了,才点点头儿,快步跑出了舞厅。

袁世凯回过头来,望望舞场,只见荣禄、应午桥等一伙人,正坐在对面一张小桌边,同几个外国官员谈话,却都不时地拿眼角瞟视着这边。他心中嘀咕了一下,便丢下烟头,向赛金花身边走去,抓住她的小手,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便搂着她的纤腰,踏着舞曲的旋律,向舞池中移动过去。

他一边跳舞,一边却在内心里暗暗骂道:“狗入的,盯着罢!老子就做出个浪荡的样儿,叫你们看看,你们就会放心了。”

于是,他把赛金花紧紧地搂在胸前,把自己的脸,埋进赛金花芳香的发丛里,在人群中旋转着,旋转着,迈开了疯狂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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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从天津回到小站,刚到辕门,就有亲兵接住,禀报说:“翰林院编修徐仁铸先生来拜。”

他听了,不禁心中暗暗纳闷,想道:“应午桥真厉害,康有为当真派人来了!”他在辕门外下了马,把缰绳丢给马弁,一边向他的小会议室走去;一边吩咐赶快通知徐世昌先生前来议事。

他走进那间中西式结合的会议室,把马鞭儿一丢,便斜靠在一张西式大沙发上,任凭亲兵仆从们给他脱靴的脱靴,送热手巾的送热手巾,忙个不迭。一霎时,他换了靴鞋,擦了脸面,又有人送来了一碗冰糖莲子羹。他吃了莲羹,又喝了一个生鸡蛋,放开四肢,舒舒服服地歇了一会儿,徐世昌便进来了。

徐世昌一进门,就道:“慰庭兄到底回来了,差点儿把弟兄们都急坏了。”

袁世凯一边轻轻抚摩着正在开始肥胖起来的肚皮,一边笑道:“菊人,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这种时候,竟派了大队人马到天津去,这不明明白白是去启荣禄那家伙的疑心吗?”

徐世昌道:“我也是这么说。不过,子纯、芝泉都那么主张,我也拗不过了。反正只要能让他荣禄知道一点厉害,也不算坏。现在,你既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也就罢了。还有件事儿,砚父来了,你知道了吗?”

袁世凯坐起身来,一面让坐,一面道:“我就正是为这事儿找你来的。你说说,平白无事,他一个翰林先生、文武不同道,风尘仆仆地跑到我这儿来干啥?”

徐世昌道:“这还不明白!他是维新党人。如今皇上锐意维新,康梁等人正在千方百计地从旁赞助,一心想把维新事业搞成功,可能也想到了你。这次他们派徐仁铸来,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摸摸你的实力和态度;二是想争取你支持维新,作一个西乡隆盛。用意如此,岂有他哉?”

袁世凯狡猾地笑笑道:“我也是这么想。那么,你看咱们应该怎么答复他呢?”

徐世昌道:“近百年来,世道大变。英国有宪章运动,法国有流血革命,美国有共和新制,日本有明治维新。或立宪,或民主,此乃世界之潮流,谁能阻挡?看来,维新变法,也是大势所趋,无法挽回的了。”

袁世凯听了,沉吟不语。

徐世昌又道:“不过古今中外的变法改制,也都是不容易的。王安石是何等才学地位,变法多年,终归于失败,百姓们恨他,甚至把他当猪狗般呼唤咒骂。如今康长素等不过是一群布衣罢了,无权无位,能有什么能耐?他们比王安石的权位谋略又差得多了,还未露头角,便成了众矢之的,积怨可以销骨,更何敢有成功之望?我国国情与西洋各异,封建积弊极重,要维新是很难的。今日皇上决心虽大,但孤掌难鸣,独木难支,而全国守旧势力,仍很庞大,加上又有太后的无上权威作后盾,目前形势,胜负难分,尚不知鹿死谁手。犹如两虎相斗,尚在角力阶段,我等惟有作壁上观,以待有利时机,方为上策。依我之见,慰庭千万不要随便许诺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