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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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袁世凯点点头笑道:“你这话有理,就照你的主意办吧。咱们就来一个两边都不得罪。砚父既然来了,咱们还是好好款待款待。你们俩都是翰林公,就烦你出面来陪陪他好了。”他们二人商妥之后,才派人去请徐仁铸来见。

原来这徐仁铸,乃新任礼部右侍郎徐致靖之子,光绪乙丑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之职,曾视学湖南,与谭嗣同、梁启超、黄遵宪等在湖南鼓吹新学,推行新政,出力甚多,也是维新党人中的一分子。这次正是康有为等派他来探听袁世凯的态度的。他昨天就已经来到了小站,恰逢袁世凯被荣禄召到天津去了,未能碰面,由徐世昌陪着,在客馆呆了一天。今日听说袁世凯回来了,派人来相请,心中自然高兴,急忙前来相见。

袁世凯见了徐仁铸,表现出特别热情的样子,还隔很远就伸出双手,高声迎接道:“哎呀,砚父兄,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咱们这个穷乡僻壤来了呀?”

徐仁铸也连连拱手施礼道:“好说好说。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如今小站新军,驰誉中外,怎能说是个穷乡僻壤呢?小弟久闻慰庭兄治军有方,常想前来领教,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昨日,小弟看了看贵营的操练,真足以压倒欧美,为国争光,实实令人钦佩!”

袁世凯连声逊让道:“学士先生过奖了!新军初创,弊病甚多,不到之处,还望学士先生多多指教。”

寒暄过后,袁世凯和徐世昌便陪同徐仁铸去察看营房。

他们先来到演武厅。二三十个年轻的新兵,都把辫子盘在头上,脱了制服,穿着衬衫短裤,正在那里演习拳技。拄着一把东洋指挥刀,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指导演习的新军总教习商德全,见袁世凯、徐世昌陪同徐仁铸来了,连忙起身迎接。袁世凯挥了挥手,让军士们不必行礼,继续操练。

袁世凯背着手,看了一会儿拳技,然后对徐仁铸道:“我们中国拳法,一向分内外两家,内家起于宋时武当道士张三丰,其法以静制动,犯者应手立扑;少林派则为外家,主动搏人,击人穴道,有死穴、晕穴、哑穴等,也极灵动。这内外两家,都是很厉害的。如今枪炮盛行,这些也都过时了。不过,前年我在朝鲜,与东洋军接触,发现他们倒还是很注重武术训练的。他们有所谓柔术,与我国内家拳法,大体相近,在肉搏战中也是很起作用的。我今保留此项操练,也主要是为了增强兵士体质,发扬尚武精神,以备短兵相接时肉搏之用罢了。”徐仁铸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他们三人出了演武厅,又到了靶场。这是一个宽阔的场地。除了东边一道看台外,没有什么建筑。靶场边上树立着十多根靶杆。每根靶杆上都吊着一个石灰包。十几个新兵一字儿站着,正在举枪瞄准,练习射靶。旁边站着段祺瑞,全副戎装,带领一群官兵,正在一旁指导。

袁世凯等一行走到看台下,和段祺瑞相见了,便站在一旁,观看士兵射击。段祺瑞发出口令后,士兵们同时开了枪,也有打中的,也有没有打中的。袁世凯便走到一个年轻士兵身旁去,帮助他纠正瞄准的姿势,然后又接过枪来,推上子弹,眯起左眼,对着靶杆只稍微瞄准了几秒钟时间,便砰、砰、砰,连续射击了三枪,第一枪正好从那灰包边缘射过,第二、第三枪则正好射中了那灰包的中心,直打得那灰包中的石灰粉末四处飞溅,腾起了一片灰雾。全场官兵见了,顿时欢呼鼓噪,喝起采来。袁世凯微笑着把枪交给那个士兵,又举起手来向众官兵打了个招呼,然后才转过头来对徐仁铸道:“砚父,你是否也打几枪玩玩?”

徐仁铸连连摇手道:“我哪里会这个?还是慰庭兄技艺高精,真的是百发百中!”

他们说说笑笑,又走了几处营房,最后才来到军马厩。两边马棚内,系着几百匹高头骏马,有的在刨蹄儿,有的在甩尾巴,有的在嚼草料,有的在互相厮咬,撒欢。袁世凯带领众人巡视了一遍,便要一名马弁挑出三匹最好的骏马,牵出来试骑。

袁世凯接过一匹枣红马的缰绳,将那马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然后问徐仁铸道:“砚父兄博学多识,对相马一道,一定也是很熟悉的了。今日幸会,还望指点指点,让袁某也增长增长见识。”

徐仁铸笑道:“将军真会说笑话!徐某一介书生,哪里懂得相什么马?倒是慰庭兄乃当今名将,久历戎行,一定是精通此道的了,今日倒想领教领教足下的高论才好。”

袁世凯道:“还是你们有学问的人懂得谦恭。砚父兄既然过谦,不肯见教,菊人,那你就谈谈吧!砚父和你是同年,大家都不是外人。”

徐世昌见袁世凯今日兴致甚高,知道他是有意在徐翰林面前卖弄自己的才能,便笑着回答道:“这是什么话?谁不知道您是兵、马、枪、操,样样皆精,怎么倒考起我来了?”

袁世凯听了,这才仰头笑道:“你们都是读书人,太过谦了。其实相马的诀窍,也是很简单的。凡马自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背高八尺,面如侧砖,目似朗珠,两耳如削竹,四蹄如铁炮,浑身无杂毛,那两条腿缝之间,前不能塞斗,后不能插手者,就是良马。其它说的太多了,就不容易记住了。”

徐仁铸听了,满脸赔笑,连连点头赞赏。原来这袁世凯只是个举人出身,从未考取过进士,功名落拓,资历低微,平时最怕这些翰林学士看不起他。今天,徐仁铸从京城来访,他知道徐是两榜进士、翰林院编修,功名资格都比他高,生怕徐某看他不起,所以一路察看营房,便有意卖弄他的才能,无非是想在徐仁铸这位翰林公面前要个面子的意思。徐仁铸也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知道他这个心意,也就故意装痴卖傻,让他去卖弄;并且连声赞扬,弄得袁世凯的心情也越来越欢畅了。

袁世凯喜气洋洋地领着他二人,回到客厅时,已是掌灯时分,又吩咐摆上筵席,盛宴相待,猜拳饮酒,一直闹到深夜,才亲自送徐仁铸到客房去歇息。

到了客房后,袁世凯屏退一切侍从,只剩下他和徐仁铸两人时,才正色问道:“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砚父此来,必有公干,深夜无人,就请见教。”

徐仁铸也变色易容肃然答道:“仁铸此来,并无别事,但为五千年故国和四百兆同胞之命运,求将军一言耳!”

袁世凯道:“砚父此言,如此严重,倒令袁某不解了。”

徐仁铸道:“今日皇上圣明,锐意维新。我国新旧两党,正作殊死之搏斗。将军坐拥精兵,举足轻重;但不知将军将为西乡乎,亦将为幕府乎?”

袁世凯摇摇头道:“砚父此言就不对了。想我袁某不过区区一观察,五千新练之卒耳,怎能与西乡俊杰和幕府豪门相比?以余观之,惟荣中堂统帅三军,威镇北洋;砚父兄何不去求助于他?只要荣中堂肯出面支持维新,更何愁大事不成!”

徐仁铸冷笑一声道:“慰庭兄与荣禄相处多时,难道还不知道他的心肠与为人么?此人顽固守旧,贪狠奸诈,表面高谈洋务,实则痛恨维新,必欲扼杀一切维新志士,以维护其荣华富贵,方称其意。这次奏请皇上来津阅兵,妄图兵变废立,就是他的主意。试问如此奸诈之人,怎会赞助皇上推行新政?”

袁世凯听了,故作惊讶之状道:“哪有这等事情?恐系流言无稽,难以轻信。”

徐仁铸又走近一步,扶住袁世凯的手臂道:“慰庭兄,想当年甲午战时,您在京参加强学会,痛心国事,是何等的慷慨!曾几何时,难道您那满腔壮志就都消磨殆尽了么?你道荣禄不会作这等事,那末,此次派胡景桂到察院去参劾你,妄图置你于死地者,又是谁干的呢?不料将军如此英明之人,竟也看不透他那奸人的诡计,而甘心寄人篱下,为虎作伥,岂不令人痛心疾首!”

袁世凯见他说得恳切,心情也有些激动起来,尚未答话,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脚步声,便轻声喝道:“什么人?”

门外也立即传来了一声通报:“是小的送公文来的。”

袁世凯停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声:“进来!”于是门帘一挑,进来了一个人,原来是总营的一名文案。这文案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表情漠然,双手捧着一个护书,恭恭敬敬地走进来送给袁世凯。袁世凯目光炯炯地望了那文案一眼,问道:“为何不送到我书房里去?”那文案答道:“有几件紧急公文,需请大人急速过目,所以特地赶来呈送。”

袁世凯点点头儿,接过护书,看了几页,那文案便欲转身退下。刚走到门边,袁世凯便突然厉声喝道:“转来!”

那文案听了,浑身一颤,急忙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袁世凯,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袁世凯满面怒容喝道:“你这胆大的狗才,吃了老虎心、豹子胆,竟敢跑到老子营中当起奸细来了。快说,应午桥是怎样派你来的!”

那文案听了,马上失去了自制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哀告道:“大……大……大人饶命,小、小人……从实……招供。”

袁世凯也不言语,飞快地拔出腰间那支勃朗宁手枪,砰地一声就将那人击毙在地。从那文案的胸口上,汩汩地流出来的一缕乌黑的鲜血,很快就淌满了一地。

这时,早有几名亲兵侍卫,闻声赶到,将那尸体拖了出去。

袁世凯怒气未消,满面血红。徐仁铸也被这突然的事件,吓得面容失色,急忙问是什么原故。

袁世凯颓然坐到一把靠椅上,恨恨地说道:“荣禄这家伙果然奸诈,竟把奸细派到老子营中来了。”

徐仁铸道:“未经审讯,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奸细呢?”

袁世凯冷笑道:“你不知道,昨天我到天津,听荣禄和应午桥讲的话,就知道他们在我营中安了耳目。回来后,我便注意观察。如今已是深更半夜,这家伙却跑到这儿来送什么文件,说是紧急吧,他又并不急着等候批复,转身就走,你说有没有鬼?枪毙了这狗入的,还算便宜了他,下次要再碰见这样的狗才,老子非剥他的皮不可!”

徐仁铸听了,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这袁世凯的老练和毒狠,便道:“既然这样,慰庭兄也就更可以看清荣禄的面目了。”

袁世凯也站起身来,握住徐仁铸的双手道:“世凯心事,砚父难道还不明白?自甲午以来,我的心思早已是铁定了的;今日中国,非向西方学习,维新变法,决无任何出路。请砚父回京后,转告康梁诸公,我袁世凯衷心拥戴皇上,拥护维新,虽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辞的!”

徐仁铸见他态度诚恳,也深信不疑。两人又推心置腹地谈论了很久,袁世凯才起身告辞,让徐仁铸就寝安息。这时,远处村落中已经传来了第一声鸡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