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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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他出了西华门,坐上马车,便去金顶庙找康有为议事。恰好康有为出门拜客去了,只有梁启超一人在寓中译书。梁启超听了谭嗣同讲的情况,也很气愤和忧虑,愤愤地说:“我国之弊,全在于封建专制制度绵延太久,积弊太深,宗法制度又根深蒂固,很难拔除。就说这忠孝二字,本来也是好的,却被那些伪善之人拿来,铸成枷锁,不知禁锢了多少英雄人物,造成了多少血泪悲剧!岳武穆金牌之召,风波亭之戮,英雄屈死,国家沦亡,就都是一个忠字造成的。如今皇上变法维新,发愤图强,天下共赞,复兴在望,却又受制于这样一个垂老守旧的妇人手中,此又是一个孝字造成的。真理太过,亦为谬误。局势如此,诚令人遗憾得很。”

谭嗣同道:“卓如此言,甚有道理。平时我对军人干政是极为反对的,今日反倒自恨手无兵权了。如能有三千健儿,听我调遣,入卫皇城,禁卫颐和园,拥戴皇上以令天下,何愁大事不成!看来军人干政固然不好,但要改变我国今日之状况,还非依仗一定兵力不可。”

梁启超听了,点点头道:“复生所言极是。环顾世界各国,历史发展不尽相同。英国有宪章运动,史称光荣革命,并未流血即推翻了专制制度,建立了君主立宪的新型国家,国乃富强,称雄于世界,有日不落国之称,此乃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之幸运。日本明治维新也较顺利,兵不血刃而维新成功,制定宪法,成立议院,国势日强,亦称霸于东方。美国自共和以来,除南北一战之外,百余年间,几无战事,军人从不干预政治,而国势亦蒸蒸日上,富强甲于天下。惟独我国,自有史以来,各朝兴替,都是以武力流血取天下,汤讨桀,武伐纣,秦灭六国,楚汉相争,三国交战,晋有八王之战,唐有诸藩之祸,无不都是以武力解决问题,兵强者王,自古皆然,已经成了传统之习惯。我国百姓亦深受此害不浅。军人干政,本是最坏之事。但今日之势,却又非以兵胜兵不可。这实在是我国政治之悲剧。可惜的是,我等醒悟得太迟了。今日手中竟无一兵一卒可用,不仅误了维新大业,亦且误了陛下。皆我等之罪也,悔亦晚矣!”

谭嗣同道:“我已奏明皇上,速召袁慰庭进京,擢升他入兵部。但不知此公品格究竟如何,紧急时是否可靠?未免令人有些焦虑。”

梁启超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此人很难看透。不过遍观满朝将领,眼前也只有他的思想还比较开明,也就只能请他来试一试了。待他来京后,我们还可以找他深谈一次的。”

接着,梁启超又向谭嗣同介绍了日本大使刚才来金顶庙谈话的内容。据日本使节通知,伊藤博文一行已经离开朝鲜,来中国访问,不日即将在塘沽登陆,然后经天津来北京,请谭嗣同转奏皇上,部署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准备迎接事宜。谭嗣同也都把伊藤来华的日期、随员等一一记下了,准备明日入宫面奏。

谭嗣同正准备起身告辞,梁启超忽然看见案头的那块菊花石砚,便不禁兴起了一缕念旧之情。他拿过那块石砚来,看看上面的题词,一面轻轻地摩娑着,一面感伤地说道:“睹物伤情,令人怀远。也不知长沙时务学堂和建霞、佛尘诸君,近来情况怎样。复生接到南方来信否?”

谭嗣同摇摇头道:“长沙情况,也很不妙。自我等走后,叶德辉等腐旧势力,十分猖獗。不久前,曾廉的奏摺,请诛康先生和你,就是他们捣出来的。现在,建霞在原籍丁忧。自从发生醉六之事后,他受刺激太深,如今深居简出,已很少露面了。佛尘的意向倒还是很高昂的。不过他孤掌难鸣,在长沙也很难存身。半月前接过他一封信,说要带着秦鼎彝、林圭、蔡锷等到上海去,又说要到北京来找我。我尚未回复他。近十日来,音讯全无,也不知道近况如何了?”

梁启超放下菊花石砚,慨然道:“佛尘也是热血男子。我们中国能多有一些像他这样的人就好了。听说他和长沙江淮一带的会党颇有来往,不知的确否?”

谭嗣同笑道:“这倒是的确的。为了这些事,他的岳丈、我们的师尊欧阳中鹄先生还颇有意见,经常责难于他。不过,我倒认为,这并非什么缺点。我们不能认为,只有读书人才能救国,各行各业也都是有爱国志士、俊杰之才的。草莽出英雄,历史上事例不鲜。南方各省会党,虽然成份芜杂,鱼龙混淆,渗入了一些流氓地痞,无赖之徒,那是有的,但也很难说其中就没有一些真正的俊杰。我这次进京从浏阳动身时,在敝乡仙人市就碰到了一股会党武装,硬要把我接了去入伙。我只身上岸,到他们那儿去呆了一个晚上,听他们中有些人的谈吐,倒也颇有为国为民之意。只不过经我多年考察思虑,总觉得国家进步仍以自上而下的改革为好;妄动刀兵,纷扰太甚,对社会黎民损害太大,弊多利少,所以拒绝了他们的挽留。现在看来,如维新无望,将来中国之事也许就只能靠流血来挽救了!”

他们正在谈讲,忽然监察御史杨深秀进来了。这杨深秀字漪村,山西闻喜县人氏,光绪十五年进士,颇有维新思想。今年正月,俄人胁割旅大时,他曾抗疏力争,极言地球大势,请联英日以拒俄,词语切直,又上疏请废八股,因而深受维新志士们的赞扬。他一进来,见了谭嗣同就大声嚷道:“哪里都找遍了,原来你在这里。适才接内廷通知,要你我今晚值宿斋宫,你还不快快回去准备准备。”

谭嗣同听说今夜要轮值,才急忙起身。梁启超又和杨深秀讲了几句话,见他们有事,不便强留,才亲自送他们出寓。谭、杨二人也各自登车坐轿回寓准备轮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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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谭嗣同从金顶庙三条胡同出来,坐着他那辆十三太保快车,向宣武门外驰去,半路上忽然记起了秦萍,想顺便去探望探望,便将车儿停在前门外大栅栏巷口,然后下了车,沿街漫步,寻找那广福靴鞋店。

原来清朝中叶以后,北京城内的隆福寺、护国寺、西单、东四和正阳门外的琉璃厂、大栅栏、天桥等处,都是京城最繁荣的所在。特别是大栅栏一带,更是商店林立,百货竞陈,清代盛行的各种珐琅、雕漆、玉器、玻璃、翡翠、珊瑚、玛瑙等各类特种工艺,以及锦绮、纨縠、绢绸、哆啰,麻葛等各种时兴匹头,还有满式饽饽,山楂酸糕,关东的鹿肉鳇鱼,新疆的黄油、哈密瓜,蒙古的奶乌它等各种南北特产,加上各种新建的钱庄票号、银楼戏院等等,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每天从江南塞北,关东口外,全国各地来到京城的人士,也都要到这里来走走逛逛,吃点新鲜、看点热闹、买点东西。加上这里的店铺又多,街道又窄,因而更显得人如潮涌,拥挤不堪,热闹得很。

谭嗣同夹在人群中,挤挤攘攘,走了一会儿,又转了几个弯,终于找到了广福靴鞋店。他先到柜台上去,向那掌柜的打听。那掌柜的见谭嗣同朝珠补服,仪表不凡。他们这些老北京商户,都是常与京官打交道的,眼睛最灵,望一眼就知道谭嗣同是位新贵,四五品以上的大员,态度自然十分恭谨。他见谭嗣同打听秦萍这样一个普通穷工匠的消息,心中虽然怀疑,但也不敢动问,只是再三请谭嗣同进店去待茶。见谭嗣同不肯进店,他才躬身哈腰地回话道:“小店确有一个秦萍,乃是敝店一名小工,近日因患病卧床,在家休养。老爷既找他有事,待小的派个人去,叫他来见就是了,何劳老爷亲动玉趾。”

谭嗣同听说秦萍病了,心中挂念,忙摇手道:“他既有病,怎好又去叫他。不必麻烦贵店了,还是我去看他的好。”

那掌柜的也弄不清秦萍与这位大人是什么关系,又不敢违拗,只得叫了个伙计,带谭嗣同往秦萍住处去寻找。

谭嗣同跟着那店伙计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之中。但见那巷中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污泥和垃圾,两边房屋也都歪歪倒倒,十分破旧。他们在一个低矮的小门楼前停下脚步,看了看门上的字号,那伙计便上前去叫门。他敲了敲门环,叫了几声:“里面有人么?”

停了一会儿,不见回声,那伙计便推开门,带谭嗣同进去。进了大门,迎面也有一个小小照壁,只是油漆脱落,早已破旧不堪了。

照壁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里面沤着一滩泥水,浮着一片赤绿色的水锈,在阴暗中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臭气。

从天井旁边绕过去,里面便是三间正屋。那房屋又矮小又阴暗,好像整天都见不到阳光似的,呈现出一种阴冷凄凉的景象。

靴店小伙计引着谭嗣同在左边那间小房的门窗前停下来,问了一声:“小秦哥在家吗?”

里面立即传出了一个病人的虚弱的声音,回答道:“谁呀?是小二兄弟么?我在这里,快请进来!”

谭嗣同听见是秦萍的声音,连忙掀起布帘,推门进去。只见这小屋内光线十分昏暗,靠墙一张破旧的条桌上,摆着一些碗筷和蔬菜,旁边是一座土灶,灶台后面,就是炕床。秦萍就躺卧在那炕床之上,身上裹着一床补了许多补疤的破棉被。

秦萍一看,是谭嗣同来了,简直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激动得两眼含泪,急忙挣扎着,想爬起床来迎接,却被谭嗣同快步走过去,把他按住了。

谭嗣同在炕边坐下,睁着眼睛望了好久,才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看清了秦萍的面容。他不禁心头一酸:只有十多天未见面,秦萍竟消瘦得多了。他先取出点散碎银子,赏给那店小二,感谢他引路,并让他先回店去,不必在此伺候。那店小二得了银钱,感谢不已,又安慰了秦萍几句,便告谢走了。谭嗣同伸手摸摸秦萍的额角和身子,竟冷如冰块一般,忙问:“这是怎么的了?为何几天不见,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秦萍含泪道:“也没有什么大病,不要紧的,大概是暑天未挂帐子,叫蚊虫叮了,得了秋疟,过两天就会好的。”他一边说话,却一边冷得浑身发抖。

谭嗣同见他冷得难受,忙到灶前去拨燃了火种,放些柴火,烧了一碗开水,又寻了些葱头姜片,放到里面,端过来给秦萍喝。他先将秦萍扶起来,倚在自己胸前,然后将姜汤送到秦萍口边。秦萍过意不去,再三不肯,终是劝止不住,只得让他去伺候。他含着眼泪,喝完了那碗滚热的姜汤,然后再躺下去歇息,果然就好过得多了,才断断续续地向谭嗣同讲述了他的身世和家庭的窘况。

原来秦萍的父亲,早先也是个靴鞋工人。光绪十七年七月,北京城内的木工们为要求增加工资,举行罢工,聚众三百余人,在广丰、丰盛、广德、祥茂等四大木工厂门前游行示威。他父亲带了靴鞋业合美会的匠人弟兄们前去支持,却被木行的大老板们申报顺天府,勾结五城御史,出兵弹压,将木工首脑和他父亲一并抓去,坐了几个月班房,出狱后不久就病死了,丢下他兄弟三人。大哥已讨了亲,也在前门吉祥靴店当工匠;小弟才十六岁,名叫秦芹,今年才进厂甸一家书画店去当学徒。哥嫂一家住在中间和右首房内,他和小弟二人就挤在这间昏暗窄狭的小房中,既是厨房,又是卧房,整天烟薰火燎地过日子。加上嫂嫂又不贤惠,好吃懒做,整天走东家,聊西家,到处串门子,家务事都推给他兄弟一人来做。嫂子在外面玩够了,回家来还要呵责打骂,唠叨不已。这几天,秦萍病了,大哥小弟都要做工,无法兼顾,嫂子也不理睬,只好一个人躺在床上忍受,想喝一杯茶水都弄不上口。

谭嗣同看到、听到这些情景,想不到天子脚下,帝都之内,一名工匠,竟然过着这样悲惨的生活,使他内心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满腔愤懑,差点落下泪来。秦萍的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十分乐观的笑容,抓住他的手道:“这算什么?像我们这样,有个事情做着,能有口饭吃的人,还算是好的哩!偌大的京城之内,还有多少无业之人,比我们更受罪啊!我的病没有什么,很快就会好的,您不要难过。但愿您的主张能够实现,我们国家的变法维新能够成功,那些王公大臣花天酒地的生活能够受到抑制,工商业能够发展,我们百姓也就有希望了。”说完,他又催谭嗣同赶快离开,说道:“这里太脏了,您不能久呆,请您赶快离开吧,要是染上了什么病,就更不好了。如果英子有空,让他有时来看看我,我也就满足了。您千万不能再到这儿来,这不是您呆的地方。等我病好了,我一定来看您和英子。”说着,又咳嗽起来。

谭嗣同坐在炕沿上,含着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今晚有事,不能久留,只好掏出十两银子,交给秦萍,要他转交他的小弟秦芹,拿去请医捡药,好好医治,并买点瘦肉鲜蛋,补补身体。秦萍知道推让也是不行的,只得由谭嗣同去安排。他感动得匍匐在谭嗣同膝上,泪如泉涌,半天说不出话来。谭嗣同又安慰了他一番,才扶他睡好,帮他掖紧被子,带好房门,忍泪离去。

他回到寓所,向罗英、严柳讲了秦萍的情况。罗英虽同秦萍要好,但往日都在店中相见,还从未到秦萍家中去过。今日听说秦萍卧病,十分凄惨,他心中又急又痛,便吵着马上要去探望。谭嗣同见他友情真挚,也不拦阻,便拿出些银两,要他同严柳一道,多买点蜜饯果脯,前去探望探望也好;又要他们多带点糊墙纸、茜纱、鸡毛帚、抹布之类的东西,去帮助秦萍把房间收拾收拾,病情自然就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