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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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文悌听了,连连击掌道:“好!漪村兄说得痛快,文某虽无力作徐敬业,但少时也曾结交不少游侠之士,抚有昆仑奴甚多,若有志士相助,亦未尝不可以一举而成大业。吾闻漪村兄昔在晋中,抚北方豪士千数百人;又闻复生兄与长江会党亦有来往,识得不少俊杰之士。今日事急,二兄不能挺身而出,登高一呼,以救国难乎?”

杨深秀听了意气激昂,但略一思忖后,频频摇头道:“君言甚壮,但今日欲付诸实行,尚有困难,只能徐徐图之。”

谭嗣同却继续看书,并不答理。那文悌也就不再言语了。

时过半夜,轮到文悌去睡一个时辰时,谭嗣同侧耳听了一阵,见文悌确已入睡,才低声对杨深秀道:“文悌此人,轻薄善变,你为何推心置腹,对他讲出那样的话语?”

杨深秀想了想,笑道:“听他所说之事,实在令人气愤,也就忘乎形迹了。不过,听他言谈,对西后的专横,倒也是很愤恨的。”

谭嗣同道:“他虽反对西后,却是从八旗宗室的地位出发的;而对实行宪政,推扬民主,变法维新等项,却不知他的真实态度如何?如今政局险恶,你我身负重任,在这等不明底细之人面前,还须谨慎提防才好,切不可小不慎而贲大事!”

杨深秀听后,觉得谭嗣同所言,十分有理,便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一宿无话。第二天午后,杨深秀睡足起来,跑到金顶庙去,同康有为兄弟谈天,又谈起了此事。康氏兄弟听了,也都十分愤懑。恰好杨深秀走后,文悌又来访问。康有为便向他问及宫中之事。文悌只得又讲述了一遍。康有为是个严肃之人,自许如圣人一般。要是别人,听过也就罢了,可是他却偏偏要发一通议论,并且责怪文悌,不应乱讲宫廷之事,泄露禁城隐秘,非内臣应有之道。

却说这文悌本是个多疑善变的小人。听到康有为一顿训诫,他心中反倒疑虑起来了。他原以为,一切汉人都是反对满人的;一切维新党人,都是鼓吹立宪民主,反对朝廷和西后的。他想,只要他给他们讲一些反对西太后的轶闻,他们就一定会相信他。他也一定会像谭嗣同等一样受到皇上的重用,成为朝廷的新贵。所以,昨天在斋宫中,深夜无人,他便慷慨陈辞,大揭宫中的秘闻,攻击西太后,以力图取得谭、杨等人的信任。谁知,他谈了半夜的结果,谭嗣同的表情却十分淡漠,不可捉摸。杨深秀虽然表示激动,但也未同他深谈。这些都是令他很失望的。特别是今天,当他听到康有为的责难时,他就更加感到不解和疑惧了。康有为不是坚决拥护皇上,反对慈禧太后的吗?他不是极力主张实现君主立宪,伸张民权,反对君主专制的吗?为什么听了自己谈慈禧的坏事,讲宫中的丑闻,反倒会责难呢?他感到,这些汉人,这些维新党人,都是在做假,都不信任他,对他在耍手腕。因此他坐着轿子回家时,一路上,心中狐疑不定,十分不安。回到寓中,他坐在书房里,仍然为各种疑虑所苦恼。他担心,如果康有为、杨深秀等一旦将他揭露出来,被老佛爷知道了,他的性命也就难保了。于是,他由疑而惧,由惧而恨,决定先下手为强,便在京官中向康有为、杨深秀二人发起了谣言攻势。他利用自己旗人的身份,日夜奔走于宗室觉罗、八旗要人之间,诬称康有为、杨深秀等曾对他说了许多不可告人之话,妄图收买江湖打手,围攻颐和园,危害西太后。因此京城内外,谣言纷起,愈传愈烈,人心就更加动荡不安了。

却说一天夜晚,谭嗣同正在书房中与罗英、严柳二人闲话,忽见秦萍、秦芹两兄弟双双走了进来。罗英一见便连忙跳起来迎接,拖他俩坐下,又去亲自泡茶。这一向,秦萍的疟疾已经好了,但康复未久,脸色仍有点苍白。秦芹却长得越来越健美了。他是第一次来访,也是第一次和谭嗣同见面。谭嗣同见他生得目似朗星,眉如漆染,聪明韶秀,活泼可爱;又听说他是秦萍的弟弟,在厂甸裱画铺里当学徒,心中十分欢喜,便拉他坐在自己身旁,同他搭话,问他多大年纪、读什么书?秦芹都一一回答了。正在讲着,罗英送茶过来了。罗英托着一个小托盘儿,茶盘里放着几杯热气腾腾的香茶,先送了一杯给谭嗣同,然后又依次送茶给严柳和秦萍,却偏偏不送给秦芹。秦芹急了,便伸手来取。罗英笑道:“你是个毛孩子,吃什么茶?”秦芹道:“谁是毛孩子?你才是毛孩子哩!明年,我就要出师啦,还是毛孩子?”谭嗣同笑道:“小英子,你莫欺负人。你是主人,自然应该敬他一杯呀!”罗英笑道:“给了他,我呢?”谭嗣同笑道:“你这小鬼头,偏你会使促狭。这屋里难道就少了一只杯子?好,你给他,我不喝,我这杯给你。”说着,就把茶杯递给罗英。罗英却笑着躲开道:“算了算了,我也不吃你的,我就同他共喝一杯算了!”说完,便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然后才递给秦芹道:“给你吧,算你有福气!今日这茶,还是宫里颁下来的云南进贡的普洱茶哩!”秦芹也不推辞,接过茶就喝,还咂着嘴说道:“好香,好香!”惹得众人都笑了。严柳笑道:“你俩喝一杯好。赶明日,你俩就结拜个异性兄弟算了。我早就在想,这芹儿和英子,一个是北边的,一个是南边的,长相却偏偏就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似的。你要不讲明,我还以为芹儿就是英子的同胞兄弟哩。”

众人说笑了一阵。谭嗣同吃过茶,又问秦萍的病可好了。秦萍笑道:“早好了!就怕您们挂念,今晚歇工,我们才专程赶来看看您的,同时也向您表示表示谢意。”说时,一面从袋中掏出一双精工制作的熟牛皮绿云粉底快靴,捧给谭嗣同道:“这双靴子是我自己用零料连夜加工赶制出来的,特意送给您表表心意。”谭嗣同再三不肯要,秦萍却再三要送;秦芹也在一旁摇着谭嗣同的手膀,苦苦相劝。谭嗣同推辞不过,见他们情真意挚,盛情难却,也只得收下了,说道:“你病体刚好,何必又劳这个神呢?”

谭嗣同叫罗英收了靴鞋,又叫他把昨日收到的梁启超送给他的从西洋进口的维他命补丸拿来,送给秦萍滋补身体,又问;“近来街坊间又有什么新的动静没有?”

秦萍道:“别的新闻倒未听到,只是芹儿今天在他们书画店中,听到内务府有个笔帖式讲了一件新鲜事儿,说是有位兰台御史,向老佛爷密参了一本,说康有为、杨深秀等准备纠集河北山西豪士,包围颐和园,劫持皇太后。说得活龙活现,大家都感到很新奇。”

谭嗣同听了这话,顿时竖起了眉头,抓住秦萍的手道:“他讲的这个御史是谁?”

秦萍道:“我记不清楚了,芹儿可能还记得的。”

秦芹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好像是叫什么姓文的御史吧,听说早几年曾经外放做过知府。”

谭嗣同听后,沉思了一会儿,知道一定是文悌,顿时霍地站起,怒容满面,说了一声:“卑鄙!”只见他右手一扬,竟把一个汝窑堆花梅竹双清细瓷茶杯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站起来,满腔怒火地在小室内来回走动着,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在铁栏内徘徊。

几个小青年都被吓住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谭嗣同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都沉默着不敢吭声。

谭嗣同在室内来回走了很久,怒气才渐渐平息下来。他见几个年轻人都呆在那里,便挥挥手道:“不管他,咱们睡觉!”

秦萍兄弟看看窗外的天色,果然已到就寝的时分了,便要起身告辞。谭嗣同道:“这一向皇城宵禁巡逻较紧,天这么晚了,怎么好走?”

罗英也挽留道:“今晚莫走算了,会犯宵禁的。”说着,就要带秦萍兄弟到客房去歇息。谭嗣同摇摇手道:“算了算了,别去闹腾了,你就把我们这两床铺盖,铺到地板上,打一个连铺,五个人住一晚算了。我给你们讲故事听。”

罗英、严柳也都说这是个好办法,便急忙动手搬铺盖,开地铺,把两床铺盖连到一起,然后就寝。谭嗣同睡在中间,左边是罗英,外边是严柳;右边是秦芹,外边是秦萍。熄了灯,五个人并头躺下。秦芹道:“七爷,你快讲故事呀。”

谭嗣同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们,我只有同你们在一起,心中才是痛快的。可是,你们还不知道这人间的丑恶呵!世界上最坏的就是那种热衷于利禄,拼命钻营,阴阳两面的小人。我就给你们讲一个《镜花缘》中的两面人的故事吧。希望你们长大之后,要永远警惕那种两面之人……”

夜是沉静的。谭嗣同满怀幽愤地讲着。他的话,就像滋润土壤的甘霖,深深地渗进了这几个年轻人的心灵。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听着、深思着,渐渐地沉进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