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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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袁世凯近来身体发胖,特别畏热。他脱了袍褂,正躺在一把湘妃竹靠椅上,让一个亲随马弁,给他洗脚。他明早就要回小站去了。这次进京来,他的收获是不小的:皇上破格提升,让他以兵部侍郎候补,这种特恩一般人是很难获得的。另外,朝中的许多大臣,也都给了他不少赏赐,刚毅赠的是一对金元宝;李鸿章的亲家杨崇伊赠的是一个赤金鼻烟壶;李鸿章自己也赠了他一块当年访问欧洲时带回的金表;惟有庆王爷的礼物特别,和荣禄一样,竟给他送来了一名北京的名妓秦小玉和四样宫礼。此刻,秦小玉就正在他的卧室中等待他前去幽会。

看来,朝中的新旧两党都在争取他,这使他的心情感到既陶醉又矛盾。早两年,在国际国内新的潮流影响下他也曾有过一股忧国忧民和志在维新的激情,同时,也有过一些幻想和抱负。但是,随着岁月的消逝,他的许多幻想都逐渐破灭了,热情也逐渐冷却了。仕途的升沉、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是最能消磨人的意志的,而权势和安乐又更加使人迷恋并扭弯人的灵魂。这两年来,他离开了北京,住在小站练兵,接受新的思潮少了,手中的实力和权势大了,对世事的态度也逐渐趋向冷静了。他在小站新军中,已成了绝对的权威,一呼百诺,权力是很大的。在他那个小天地里,他就是一个万能的暴君和独裁者,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可能办到的。无限的权力带来了巨大的腐蚀。这次来北京,荣禄让赛金花与他作伴,在他的灵魂发酵的过程中,又增添了一粒甜甜的酒药,进一步扩大了他的享乐主义的生活视野,使他在堕落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现在,庆王爷又送来了一个秦小玉。他已经不会再像在火车上乍遇赛金花时,那样惊异、紧张和手足无措了。他已经逐渐习惯并准备好了要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命运所给予他的一切恩赐。他还幻想什么呢?维新?变法?这些都是曾经吸引过他的美好的字眼。但是,这一次进京,他已经完全看到了:混乱、可怕的混乱!旧的黑暗尚未扫除,新的黑暗已经呈现出更可怕的面貌来了。如果说少数混蛋和恶棍的统治是可憎可怕的;那末,更多的混蛋和恶棍的统治就更加可憎和可怕了。难道这就是人们所期望的维新吗?去他妈的蛋吧,他要躲回到自己的窝巢中等待时机去了,好运不是已经在向他招手了吗?

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那个马弁,催他快洗,已经快二更了。北京的美人儿秦小玉还正在小房中等候他哩,他要去歇息去了。

这时候,门公忽然扬着一张名片急急忙忙进来通报道:“军机处谭大人有紧急公事来见,不等传请,就下了车,到客堂等候着了,请大人快去接见。”

袁世凯接过名片一看,知道这位谭军机就是皇上新擢升的军机章京谭嗣同,乃是皇上近臣,督抚公子、朝廷新贵;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不敢怠慢。他急忙揩干了脚,穿好鞋袜官衣,走到客堂来迎接,只见谭嗣同神情激昂,正在客堂中来回蹀躞。他还隔老远便高声说道:“复生君久候了!”急忙跨进客堂与谭嗣同见礼。谭嗣同一见袁世凯,也连忙拱手,首先祝贺他荣升以兵部侍郎候补,并称有紧急机密要事相商,要求屏退仆丁,入内室密议。

袁世凯心中纳闷,但也不敢怠慢,忙命左右亲随马弁,一律退去,并将谭嗣同引入内室,掩上门窗,然后坐下谈话。

刚刚坐定,谭嗣同也不客套,便单刀直入地问道:“足下此次面圣,谈话甚久,但不知足下以为皇上为如何人也?”

袁世凯见他问得突兀,心中甚是惊愕,忙正色答道:“皇上发愤图强,咸与维新,乃旷代之圣主。臣不能议君,复生何问此言?”

谭嗣同也不答话,又直率地问道:“足下既知皇上为圣主,变法为图强,而今乃有人欲谋害皇上,阻挠维新,试问阁下将何以处之?”

袁世凯变容易色,怵然答道:“君难臣死,为千古之大义,舍身卫国,乃军人之天职。不过皇上今日,君临天下,朝野安宁,何难之有?复生此言,未免太过了。”

谭嗣同道:“君如不信,现有皇上衣带诏在此,请足下观看。”说着,便将光绪密诏捧出,交给袁世凯。袁世凯先跪下行了大礼,然后接过诏书,就灯下细看,只见那密诏上寥寥数语,虽未用朱,但墨泽鲜明,却无疑是皇上的亲笔。他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忙将那诏书交还给谭嗣同,然后问道:“既然皇上有诏,为臣子者敢不拜命,但不知复生有何见教?”

谭嗣同蓦地站起身来,双目炯炯,直视袁世凯道:“国事急矣!今日可能救圣主,助维新者,惟在足下耳!足下欲救则救之,如不欲救,便请到颐和园去告密,杀了我谭嗣同,足下的富贵也就可以朝夕立至了!”

袁世凯听了,心头一怔,厉声答道:“君以袁某为何等人也?圣主为我辈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皇上之知遇,同为血性之男子,君国有难,人人有责,救圣主,卫新政,岂足下一人之事么?只是仆性愚钝,不知如何营救,还望复生兄指点才好。”

谭嗣同道:“足下如真有救国救民之心,亦易事耳。如今欲谋害皇上者,最毒莫过荣禄一人耳。足下如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数千新兵入津,宣读皇上密诏,捉拿荣禄正法,然后布告安民,入京勤王,守护皇上,保卫新政,仿西乡隆盛故事,则我国之维新大业垂手可成,而足下亦可以为国为民立万世不朽之功业了!”

袁世凯听后,沉吟片刻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若皇上能于九月阅兵时,疾驰入仆营中,传圣旨以诛奸邪,仆自当奉命讨贼,诛荣禄如杀一癞皮狗耳!”

谭嗣同道:“事急矣,皇上性命已在旦夕之中,又怎能待到九月?”

袁世凯道:“便欲动手,也需一些时日,怎能求急?即如我营中粮械子弹,均在天津荣禄掌握之中,必须先将粮弹领足之后,方可用兵。此乃军事常识,复生一定是懂得的。”

谭嗣同见他有推诿之色,便近前一步,握住他的双手道:“粮弹事小,岂能难倒足下?但看有无此大智大勇的决心罢了。今上谕甚急,足下既已授职兵部,便有责任救君国之大难。如能报君恩,救国难,为天下黎民立奇功大业,在公一举;或者贪图富贵,告变封侯,累及天下,为害国民,亦在公一举!嗣同为维新事,早已将此生命置于度外,愿以此一腔热血,洒在足下面前!”

袁世凯见谭嗣同大义凛然,不可抗拒,忙道:“足下何出此言?想我袁某,三世深受国恩,今日又蒙皇上殊宠,虽肝脑涂地,也难报君父之恩于万一也,怎能丧心病狂,卖主求荣,为后世万代所唾骂?容某回小站后,立即准备,但能有利于君国,必当死生以之,虽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的。”

谭嗣同以为他答应了,又见他说得恳切,信以为真,便与他一言为定,再三叮咛之后,始揖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