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5301100000027

第27章

唐才常说:“近来国势危急。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盛宣怀等书电频繁,提出了‘东南互保’的口号。听说,张之洞为了保全鄂境也已经给驻日本领事钱念劬拍去了一个电报,向日商定购二三万磅火药,以及钢铜枪支等物,准备制造军械,以维持乱局。目前局势,对我们起事是很有利的。刚毅、载漪等昏聩愚昧,自掘坟墓,挑起事端,八国联军眼看就要攻进北京。慈禧的旧党势力也很快就要崩溃了。她们自顾不暇,对南方各省更是鞭长莫及。这样就为我们在南方举行武装起义,造成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最近,上海已经颁布了《中西官议定保护上海租界城厢内外章程》,控制较严,不便下手。我们最好还是到武汉去,利用张之洞扩军制械的机会,发动组织哥老会党和各官兵防营中的爱国有志之士,用勤王保国的口号为号召,武装起义,首先占领鄂渚,控制长江,然后北上勤王,直捣幽燕。只要攻下了北京城,就可以拥戴光绪帝复辟,奉君王以令天下,摧枯拉朽,除旧布新,立国会,定宪法,倡民权,励工商,我神州古国也就可以从此面貌一新,登上富强之境了。”

林圭等听了,都很兴奋,同声道:“尘师所说极是,我们正应该把握良机,及早动手才好。”

唐才常道:“我已同容、严两位先生商量好,准备让悟庵到汉口去,首先建立起义指挥机关,担任自立军中军统领,主持这次武装起义的各项筹备工作。力山还是先到北方去走一遭,看看能否联络北边的义和团,南北一起动手。我们则在上海为后应,只等康先生从海外来的款项一到,枪械火药配齐了,各路人马便可约定一个日子同时起义,共图大事。”

林圭、秦鼎彝听了,都高兴得跳了起来,马上就要动身,去投入战斗。蔡锷、罗英、四黑、秦芹等也都要跟着他们前去。

唐才常望了望蔡锷等,摇摇头道:“你们几个年纪还小,目前主要还应以学业为主。我们这次起事是很危险的,就像你们的复生先生一样,弄不好是要杀头的。我们为国为民,固然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但是也要谋深虑远,为民族惜用人材,决不能竭泽而渔,作无谓之牺牲。让民族精英毁于一旦,使维新大业后继无人,那是很不好的。这一次,先让我们、悟庵、力山等打头阵,你们暂时作为后备力量,备而不用。如果我们成功了,你们就可以用你们所学的本领,来好好地建设我们的国家,万一我们失败了,牺牲了,你们也可以潜伏下来,伺机再举,前仆后继,继续投入推翻专制的战斗,为民族立功,为我们报仇,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蔡锷、罗英等听了,虽然心里并不满意,但又觉得唐才常的话的确有理,找不出什么话来回辩。

唐才常又从护书中找出一叠凭单,交给林圭、秦鼎彝作为发展会员之用。

林圭、秦鼎彝接过凭单来细看,只见那凭单上印着几行大字,写的是:“中国国会驻汉事务所,为发给凭单事,照得自立即所以立人,保民即所以保国,兹有会员______,痛念时艰,力图报效,凡在同志,共深契许,亟应发给凭单,以昭信守,右仰会员______收执”。凭单背面还有两句口号:“日新其德,业精于勤”和四句口号诗:“万象阴霾打不开,洪羊劫运日相催,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林圭、秦鼎彝看后,都妥善收藏了。

唐才常又给林圭介绍了汉口方面的情况,告诉他,容闳的侄子容星桥也是维新党人,正在汉口开办一所洋行,已经在英租界宝顺里赁了一座楼房,作为自立军的军事机关。林圭到汉口后,可以先住在那里,以经营洋行生意为名,开展活动。还给他介绍了三个重点联络人:一个是辜鸿恩,又名辜人杰,乃张之洞的亲兵营武功营的军官,是军营中的会党首领;一个是张耀庭,湖南人,长于文学,在江湖上极有名声,为哥老会中的正龙头大爷;一个是湘军威字营统领黄忠浩。这人原籍湘西,原是一个优贡生,还做过永州书院的山长,后来捐了个内阁中书,又转而带兵,担任湘军成字营统领。他与张之洞关系甚为密切,常有书信来往。据说他有一些维新思想,可以争取,只是对这样的人物,还是要诸事谨慎一些才好。

秦鼎彝等道:“北方义和拳弄神弄鬼,愚妄迷信,与白莲教差不多,很难成就大事,而且已被慈禧、刚毅、载漪等守旧势力所利用,愈演愈烈,恐怕很难争取。”

唐才常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说道:“你们说的也对,不过还是去实地查看一下为好。近一二年来,义和拳崛起冀鲁燕赵河朔之间,势如燎原烈火,飙然四起,恐怕也不是偶然的。虽然他们有些作法愚昧落后,但我国民情如此,举大事者往往不得不迎合群众心理,借神道以设教,以为号召,这也是古已有之的。太平天国诸领袖也曾利用过这一点。那种作法固然并不足取,但是,我以为,他们既能形成如此声势,其中也必定还有一些真正的能人志士为之骨干的。你去看看,如果能够把他们争取过来,对我们的事情当然很有好处。他们人多势众,离京城又近,如能一鼓拿下京城,把慈禧、奕劻、荣禄、载漪、刚毅等几个人拘禁起来,拥光绪帝重行新政,与我们南北呼应,共成大业,那我们的维新运动也就大有希望,比之日本明治维新也毫无愧色了。万一争取不过来,也没有关系。我们就在南方起义,按我们的计划办,能夺取全国自然更好,即使夺取不了全国,我们就在长江以南,建立一个新的民主、自由的共和国也是好的。总之,你这次去,一定要小心谨慎,相机而行,千万不可鲁莽强求。如果劝说不动,也就算了,赶快回到南方来,和悟庵他们一同动手。”

唐才常交代好行动计划之后,又出去找英、日领事馆和容闳、严复等联络去了。

蔡锷、罗英、四黑等见林圭、秦鼎彝二人就要远行,分别在即,都感到有些依依不舍。

蔡锷、罗英更是找着林圭纠缠不休,硬要跟他一道到武汉去。他俩说:“你给佛尘师讲一讲,让我们也到汉口去吧!干不了别的大事,给你当当助手也是好的呀!”

林圭道:“你们两个还是小毛毛,娃娃气还没有褪尽哩。要你们去干这样的大事,那怎么行?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心来照看你们。”

蔡锷、罗英生气道:“你尽瞎说,谁是小毛毛?要你照看什么?你也比人家大不了几岁,就这样神气起来了。”

他们又去找秦鼎彝,要求跟他去北方。

秦鼎彝也不肯,回道:“我这个事,是只能一个人干的,人多了反而坏事。你们还是留在上海算了,后勤接应工作也是要人做的。要干事,只要起义成功了,还怕没有你们干的?到那时,恐怕事情会多得教你们饭也顾不上吃,觉也顾不上睡,那才够你们受咧。”

蔡锷、罗英见说他二人不过,也只得罢休,一边生气,一边帮他们准备行装去了。

罗英又告诉秦鼎彝,他有几个相识好友张六儿、严柳、红焰,可能都在义和团中当首领,到北方后,先找到他们,有个内应,也就好办事了。他又分别给张六儿、严柳、红焰写了几封亲笔信,交给秦鼎彝,让他藏在身旁,到北方后,如果见到了他们,也可以作一个凭证。

第二天,秦鼎彝就化妆成行脚僧的模样,往北方找义和团去了。

过了两天,林圭又要乘江轮去汉口。

临行之前,中国国会和东文学社的同人们以及罗英等年轻好友,都在豫园设酒,为林圭饯行。

原来这豫园也是上海一处有名的所在。园址就在上海城隍庙前西侧,所以又称西园,乃是明朝大臣潘允庵所建,与东园紧紧相对。园内假山玲珑,亭阁幽静,在商业繁盛的上海滩上,原是一座很难得的清静的园林。与太平天国差不多同时起义的上海小刀会,就是首先在这里发难,举起义旗的。到了近代,海上交通日益昌盛,上海便逐渐成了中国和亚洲最大的商港,城隍庙也逐渐成了商贩集聚之地,摊肆错综,百货杂陈,房屋栉比,人群熙攘,越来越热闹,九流三教之人无不出没于其中,连东、西二园也逐渐变成繁华的商场了。

这天午后,容闳、唐才常、罗振玉、王国维、林圭、蔡锷、罗英、继扬、四黑、秦芹等都到了西园,来给林圭饯行,还有东文学社的日文教习藤田丰八和林圭的几个新交李伯元、吴趼人、曾朴等也都前来作陪。

酒筵摆在豫园内的琴心阁上。根据罗振玉的安排,还特地点了一样江南名菜鲈鱼脍。上这道菜时,罗振玉兴会又来了。他拿起筷子欠起身来,朝那鱼脍点了一点,便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列位可曾知道,数起菜谱来,别的莱倒也罢了,只有这鲈鱼脍,才真算得是佳肴中的精华,名菜中的冠冕哩!常言道:肉不如鸡,鸡不如鱼。在孟夫子眼里,是把鱼与熊掌同等看待的。而我神州大地,鱼产众多,其中又以黄河鲤鱼、松花江鲑鱼、兴凯湖的鲌鱼和松江的四鳃鲈,最为名贵,号称四大名鱼。当年康熙皇帝,两次南巡,驾临松江府,吃了四鳃鲈,赞不绝口。后来乾隆皇帝下江南,也亲自驾临秀野桥,吃了这四鳃鲈。从此,松江府年年都要进贡鲈鱼,苦了松江百姓,却也让官府捞了不少恩赏。今天,我给你们点的这道菜,就是真正松江秀野桥的鲈鱼脍,是极其名贵的。只是真要做好这道莱,还有不少讲究,须在八九月霜降时,将鲈鱼用盐水浸渍起来,用清洁纱布裹好,将水滤干,再解去纱布,取香橙花叶和鲈鱼一道相间细切,拨之使匀,然后烹调出来,才有其味。朱彝尊诗‘微霜一夜泖河东,杨柳焦黄两岸风,不信轻舟来往疾,筠篮验取四鳃鲈’所言即此。敝社成立以来,林圭出力良多,今后去汉,仰仗之处犹多,所以我特地点了这道名菜,嘱咐他们好好调制出来,一来为林圭仁弟壮行,二来也让列位同人品尝品尝我们敝乡的名产。可惜的是,这里找不到济南趵突泉,无锡惠泉和杭州虎跑泉这三大名泉之水,未免使人感到美中不足罢了。”这老头儿一来是新近接到了张之洞的来电,请他到湖北去主持农务,使他感到万分高兴;另一方面,他也不知道林圭此次到武汉去,是要去组织武装起义的。他以为林圭门路宽广,这次到汉口去一定是弃文从商,创办洋行,因此有意拉拢一番,今后好图个方便。于是,他口沫飞溅,讲了这样一大篇掌故。同桌的容闳、唐才常、王国维等人听了,都只是点头、微笑,并不言语。李伯元嘴快,却冷言回道:“雪堂先生真有雅兴,如今八国联军已经攻下了塘沽,打进了天津卫,国有大难,危如累卵,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精力去找那虎跑泉、惠泉水,来煮这松江的鲈鱼脍呵!”

吴沃尧见他的好友发了话,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哇,雪堂先生固然是雅兴不浅,只不过此时此刻,恐怕悟庵贤弟也领略不进去。他可是此行不为鲈鱼脍,另有雄图入汉皋啊!”

曾朴坐在吴沃尧下首,正在茫然沉思,忽然听到吴沃尧的最后两句话,急忙挺起身来,睁着一双神经质的、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望着吴沃尧道:“尧哥,你说什么,此行不为鲈鱼脍,另有雄图入汉皋,这是好诗句,快讲讲这个意思。”

唐才常见这几个文人,嘴尖舌快,生怕他们说走了嘴会泄露了机密,引起罗振玉的怀疑和不快,忙用言语岔开道:“你们这些小说家,就是闲话太多。国难虽然危急,眼前也还并不妨碍我们吃点鲈鱼脍嘛。你这位南亭亭长,还有你这位东亚病夫,大概是因为挖空心思写小说,把心力都用尽了吧,弄得这么病弱,也应该培补培补才好,养足了精力,多为救国图强写点文章,造点振聋发聩的舆论,有什么不好?来、来、来,雪堂先生既然雅兴浓、费了心,我们就叨谢他,跟着他享享这份口福吧。”说着,他就站起身来,亲自给众人奉菜,首先把一块鱼肚皮布到罗振玉面前,喜得罗振玉眉开眼笑,才将这个尴尬的场面,掩饰过去。

那边桌上,全是年轻人。他们根本没有留心这边大人先生们的议论。他们都是亲密的朋友,青春的伴侣。此时此刻,国家难,亲人仇,离别情,齐汇心头,每个人心里都各有不同的滋味。他们都知道,林圭这次去汉口,责任重大,至难至险,成败未卜,生死难料,大家口里不讲,心中却都充满着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壮情感。他们都带来了赠送给林圭的礼物。罗英送的是林圭最敬爱的老师谭嗣同当年喜爱的那把宝剑;蔡锷送的是他自己手书的一块条幅:“不自由,勿宁死!”秦芹送的是自己赶绘的一幅《霜鹰图》,并请唐才常题了一联杜诗:“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四黑在商务印书馆工作,也和几个排字工人一道,突击赶印了一本袖珍本的英国《权利法案》,送给林圭,作为纪念。

林圭收到这些礼物,十分高兴。这一晚,他同蔡锷、罗英、四黑、秦芹等几个青年密友,在一起整整消磨了一夜。他们从霞飞路步行到外滩,又从外滩踅回到宝山路,直到深夜已过,才依依不舍地分手散去。

第二天,林圭就搭上招商局的客轮,往汉口去了。他像一只海燕,正迎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勇敢地展翅飞去。

荣禄

清末大臣。晚清军事家、政治家。字仲华,号略园,瓜尔佳氏,满洲正白旗人,出身于世代军官家庭,以荫生晋工部员外郎,后任内务府大臣,工部尚书,出为西安将军。因为受到慈禧太后的青睐,留京任步军统领,总理衙门大臣,兵部尚书。辛酉政变前后为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所赏识。官至总管内务府大臣。1903年病死。谥“文忠”。编有《武毅公事略》,著有《荣文忠公集》《荣禄存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