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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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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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溽暑时节,西苑海子里的荷花都盛开了。花瓣嫩红,像涂着胭脂似的娇艳的红莲;玉洁冰清,白得像缟衣仙子似的白莲;还有淡紫色的、粉绿色的、象牙黄色的、各色各样的莲花,错落地掩映在无数翡翠般的田田荷叶之中,亭亭玉立,摇曳于涟漪荡漾的清波碧浪之上,真美极了。

慈禧的御舟,在莲荷丛中缓缓地飘荡着。越来越显得苍老的慈禧,满腹心思,斜靠在御座之上,茫然地望着一朵朵从御舟旁拂舷而过的荷花,脸上却没有一丝儿笑意。

要是往年,碰上这样的节令,她心里高兴,是一定会好好地热闹一番的。她会邀请各国使节的夫人淑女,或者是众亲王贵胄的福晋格格们到宫中来饮宴歌舞,共赏荷花。于是,这美丽的西苑中就会充满了欢乐的气氛,龙舟容与,凤羽低昂,繁弦密管,妙舞轻讴,御清风,调冰水,赏名花,宴佳宾,那常常是宫中一年内最令人难忘的盛事。

可是,今天的情景却显得特别苍凉。她身边除了李莲英、崔玉桂、荣禄夫人和几个常侍内监宫女外,就再没有别的任何宾客和侍从了。

自从前年,她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段,幽禁了光绪帝,扑灭了维新运动,杀害了谭嗣同等爱国维新志士以来,她得到了更大的权势,却失去了更多的民心,和东、西洋各国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对立了。

前年,英国和日本的使馆在她的鼻子面前公然救走了她政治上的死敌康有为、梁启超,并把他们保护起来,让他们在国外结政党、兴学校、办报刊、造舆论,极力攻讦她,而且口口声声要拥戴光绪复辟,推翻她的统治。上海的《中外日报》《申报》《字林西报》等也在外国领事馆和租界的掩护下,或明或暗地散布反对她的言论。这是令她十分忿恨的。各国的使节和舆论,显然都站在光绪帝和维新党人一边。她想废黜光绪,另立新帝,通知各使馆,各使馆都拒不入贺;而且各国使节还公推法国医生,强要入宫给皇上视疾,然后又公布病案,声称光绪帝并无疾病,从而打乱了她另立皇上,进一步独揽最高统治大权的步骤,这样就更加烧燃了她胸中对西洋各国的忌恨的怒火,使她把东、西交民巷一带的各个使馆看成了肉中刺,眼中钉和对她的权势的最严重的威胁。

像她这样一个曾经先后有两位皇帝都在她面前匍匐战栗的、早已习惯于独断专行的、至高无上的独裁者,一旦当其权力受到某种局限和挑战时,她内心的忿恨和痛苦,是很难形容的。这种忿恨和痛苦,有时甚至会导向疯狂的痉挛性的发作,从而给千百万臣民带来巨大的浩劫和灾难。历史上就有过不少这样的事例。而一个专制主义者,总是天然的锁国主义者。以奴隶主自居的人,总以为只有割断奴隶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把他们圈禁起来,让他们耳目闭塞,无知无识,他们才会乖乖地听从自己的指挥与奴役。他们知道,只有愚昧和落后,才是巩固和培育专制与独裁的温床。

正是这样一种强烈的忿恨与痛苦的心情,慈禧才把她的目光转向了正在山东、冀北和京津一带逐渐兴起的义和拳运动。

刚才,李莲英劝她到西苑来赏荷花,动身之前,她就接见了刚从涿州视察义和拳情况归来的刚毅和赵舒翘,听到了不少新鲜奇异的事儿;同时,荣禄夫人也给她带来了江苏粮道罗嘉杰写给荣禄的一封奇怪的书信,说“英人将以兵力胁太后归政!”这两方面的情况,都在她心中激起了十分复杂和矛盾的思绪,使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连眼前的碧叶红花,荷海美景,也丝毫唤不起她心中的兴味。

御舟沿着中南海的西沿,在无数莲荷的甬道中静静地滑行着。悠扬的宫乐声和岸边宫柳丛中的知了鸣声互相呼应,融成了一片催人欲睡的懒洋洋的音调,在溽暑的湖面上缓缓地飘荡。无数红色、黄色、黑色的蜻蜓,在无边的莲荷上翩飞着,有的贴着水面飞翔,用尾巴轻轻地点着水面,漾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有的颤动着小小的透明的翅膀,在空中停留片刻,一动也不动,好像凝固在空气中似的,然后又突然双翅一闪,迅疾地向远处飞去;还有的则飞倦了,落下来,停在碧绿的荷叶上或者是粉红的花苞上,微微翘起长长的尾巴,让轻风掀动着,一摇一摆地在阳光下打着盹儿。

一只红嘴绿羽的翠鸟,从荷丛中惊鸿似地飞出来,显然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竟然扑楞楞地撞进了御舟,差点儿碰落了慈禧头上的花翠,然后又闪电似的向北海飞去。

翠鸟飞来所引起的小小骚动,把慈禧从恼人的沉思中惊醒了。她漠然地望了望那只惊惶的疾飞而去的小鸟,然后转向身旁的李莲英,缓声问道:“刚毅这老儿,从涿州回来,把那些拳民说得那样好、那样神灵,那都是真的吗?”

李莲英赔笑道:“怎么不是真的?刚相爷老成持重,公忠体国,在朝臣中是最可信赖的。对义和拳的法术,奴才原也不敢相信;后来在端王府中,亲眼看到了他们请神作法,真的是神灵降坛,刀枪不入,雪亮的大刀,砍到肉身上,连个白印儿都没有,奴才才不敢不相信了。也不是奴才一个人所见。兰台御史陈嘉言还不是两榜出身的饱学之士么?人家就亲自请到了关圣帝君的帛书,写着‘勿畏夷,夷当自灭’七个大字。吉林将军长顺也曾亲眼见到两名仙童,‘入夷教堂,则教堂自焚’,这些都是大臣亲见,郑重奏闻的,哪能有假?依奴才看来,这也都是老佛爷圣明,每日里敬神礼佛,感动了上天,才有这许多天神相助的吉相。”

慈禧皱了皱眉头,说道:“就算他们所言是真,可是对这些乱民邪教,祖宗法度都是禁止的,朝廷也早已屡次降谕,着地方文武弹压缉捕,似这等市井不逞之徒,草莽乌合之众,邪术惑人,难道也可以重用的么?”

李莲英连忙躬身答道:“老佛爷圣谕极是。不过据奴才所知,这义和拳与一般乱民会匪倒是有些不同的。这次刚相爷和赵舒翘去涿州,就亲眼得见,他们打的是‘扶清灭洋’的旗号,全都是忠心耿耿向着咱们大清朝的哩。老佛爷如果不信,奴才这里还有刚相爷带回的几张义和拳揭帖在这里,老佛爷一看就会明白的。”

慈禧点了点头,接过李莲英呈上的两份揭帖,用目细看,只见一张揭帖上写着:“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劝奉教,乃霸天,不敬神佛忘祖先。女鲜节,男无伦,鬼子不是人所生。如不信,仔细看,鬼子眼睛都发蓝。不下雨,地发干,全是教堂止住天。神爷怒,仙爷烦,伊等下山把道传。非是谣,非白莲,口头咒语学真言。升黄表,焚香烟,请来各等众神仙。神出洞,仙下山,扶助人间把拳玩。兵法易,助学拳,要摈鬼子不费难。挑铁道,把线砍,旋再毁坏大轮船。大法国,心胆寒,英吉俄罗势萧然。一概鬼子全杀尽,大清一统庆升平。”另一张写的是:“庚子之年,日照重阴。君非桀纣,奈佐非人。最恨和约,误国殃民。上行下效,民冤不伸。原忍至今,羽翼洋人。趋炎附势,肆虐同群。逢天曹怒,假乎良民。红灯下照,民不迷津。义和明教,不约同心。全重漂洋孽,时逢本命宫。待当重九日,剪草自除根。”两份揭帖全都是石印的。

慈禧看完了这些似通非通的揭帖,有些地方,她并不满意,但是,整个说来,这种扶清灭洋的调子,却是很中她的意的。

这几年来,她已经处理过不少教案,听到过无数关于民教相仇的事例。义和拳起事,虽是洋逼民反,不得不反,但她收到许多奏摺,却都说义和拳横行乡里,杀教民,烧教堂,挑衅惹事,触怒洋人,给朝廷带来了无数麻烦,使各级官府都十分被动,对这一点,她是很不满的。今年以来,这些拳民甚至发展到冲州闯府,抗拒官兵,破坏铁路,砍倒电杆,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似这样发展下去,还成什么体统?也许连她自己的统治也会受到威胁,发生危险了。所以,开始,她对义和拳是主张坚决剿灭的。谁知北洋官兵,十分无用。义和拳围攻涞水县,县令向督府求救,直隶总督裕禄派总兵杨福同率马步兵往剿,竟然一战即溃,连杨福同自己也被拳民们打死了。这件事,震动了朝廷,使慈禧也不免踌躇起来。现在,她听说这些义和拳打的是“扶清灭洋”的旗号,她不免又心动了。义和拳激烈排外和灭洋的情绪,正好帮助她一泄胸中的积恨,发泄她对东、西洋各国的愤懑。她觉得,这些暴徒乱民固然不可纵容,但是在目前情况下,却可以以毒攻毒,利用他们来对付和惩治一下洋人,打击打击潜在的帝党和维新势力。如果这些拳民真的法术灵验,制服了洋人,赶走了各国使馆,除掉了自己心头之患,那自然是好事。制服了洋人,回头再来收拾这些乱民,也就容易了。万一这些乌合之众靠不住,斗不过洋人,失败了,那也很好,用不着朝廷兴师动众去征剿,他们自己就会土崩瓦解的,那样也就可以借洋人之手,来消灭这股在京畿间泛滥成灾的祸水了。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开始出现了一丝极难觉察的笑容,然后回过头来,望着荣禄夫人问道:“你们那个什么姓罗的粮道的书信,又是怎么回事儿呢?他讲的都是实情么?”

荣禄夫人谦恭地低下头去,答道:“外臣江苏粮道罗嘉杰久在江南,最熟悉夷情,乃是咱们有意放到那儿去监视汉人和夷人的耳目,是极可靠的。据他来信称,最近曾亲耳听到英夷驻上海领事馆人员说,英国皇室已经决定调舰队北上,攻打大沽口,并拟以兵力胁迫老佛爷归政,保皇上复辟,以尽揽中国之利权。所以罗嘉杰特地快函来书告密。荣禄昨晚闻讯后,通宵思虑,未曾安眠,今日一早便催奴才进宫来禀奏老佛爷,请老佛爷圣衷明断,早日拿个主意。”

慈禧听了,微微地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金如意往御案上一甩,“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好将一把精工刻镂的无价之宝五凤朝阳碧玉壶儿打得粉碎;一面恨恨地说道:“归政,归政!这些洋人也太可恶了,偏偏和咱家作对。好吧,这一次,咱们也要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

这时,御舟已经在南海西沿靠了岸。慈禧上了凤辇,让内侍们簇拥着,到海子边假山石上去散散风。她下了凤辇,站立在石山高处,向宫外眺望,只见顺真门那边正升起来一股浓烟,同时传来了一阵呐喊之声,即使是在日光照耀下,也依然可以看到一片惨白的火光。她心中一惊,忙问李莲英:“那是怎么回事儿?”

李莲英朝顺真门那边熟视了片刻,才回奏道:“那一定是义勇拳民又在焚烧教堂,惩治洋人了。奴才听人说,前天午后有五百余名团民由崇文门进了城,业已将崇文门一带各处教堂焚烧殆尽,京师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从方位看,那起火处很像是顺真门内的洋堂。这些义民,忠于大清,仇恨洋人,英勇激烈,法术通神,实在是很堪嘉许的。”

慈禧又皱了皱眉头,盯住那浓烟起处看了一会儿,也不回话,便默默地乘上步辇回宫去了。

回宫后,她立即下了一道手谕,给军机首辅大臣、大学士荣禄:要他,一、多派兵勇,加强紫禁城内外的巡逻和防守,不准任何拳勇进入大清门;二、立即与驻京各使馆交涉,要他们全部撤走,立即出京,由武卫军护送,不得逗留,过期如有危险,朝廷概不负责;三、传旨召诸王大臣、六部九卿午后齐到仪鸾殿议事。

歇晌时分,寝宫内静悄悄的。为了让慈禧能够安静入睡,宫女们都将各种鸣禽鸟笼儿移到远处廊庑中去了;慈禧喜爱的那些猫儿狗儿也都被锁了起来,生怕它们的叫声扰得慈禧不能人梦;还有四五个宫女和小苏拉守候在寝宫四周,专门负责赶鸟儿和蝉儿;宫内御榻边也还有几名贴身宫女,一个个屏住气儿,蹑着脚儿,不发出丝毫声响地在慈禧身旁无声地忙碌着,轮流给她打扇和驱蚊。可是,慈禧躺在床上却仍然不能入睡。

从南方吹来的风,拂动着她的思绪。她虽然身在宫廷,但是近日来京城内动荡不安的情景她是完全明白的。本月十五日,董福祥的兵弁在永定门杀死了日本使馆的书记生杉山彬;十七日义和拳在右安门内纵火,屠杀教民,老幼妇女死伤数百人,今天又在顺真门纵火……这一连串血与火的事件,搅得她心烦意乱,六神不安。让洋人吃了亏,报复了洋人,她感到很快意,可是,如果让这些暴民胡闹下去,惹恼了东、西洋列强,一起兴兵来问罪怎么办?万一这些乱民胡闹下去,破坏了伦理纲常和法纪,动摇了自己的宝座怎么办?她刚刚闭上眼睛,一连串噩梦便在她的脑海中一幕幕地映现出来,吓得她冷汗淋漓。她痛苦地翻了一个身,连忙拿起身边的一挂念珠儿,默默地念起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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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刻,仪鸾殿内外气象森严。

恭、醇、端三王,载濂、载滢二贝勒,庆、庄、肃、怡四亲王,辅国公载澜,军机大臣,六部满汉尚书,九卿,八都统,内务府大臣等共百余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槛内跪满了,后来者便跪在槛外,大家都俯首屏息,恭候着太后和皇上的圣驾。

一会儿,从宫廷深处便传来了一片肃穆的喝道之声。大家知道,二圣已经启驾了,全都伏下头去,更加不敢发出一丝儿声响。接着,一对对宫廷卤簿过来之后,首先来到的便是那位已经处于半废黜状态的光绪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