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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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左右持刀的姐妹,听说一声“砍了”,全都拔出钢刀,围上前来就要杀人。那青年却昂首挺胸,毫不畏惧。眼看就要动手,红焰连忙站起身来,喝道:“且慢!”众人才悻悻地收回了兵器。

红焰说:“此人从南方千里而来,必有要事,非本地一般二毛子可比,还需禀明圣母姐,交老团商议后,才能处理。现在先把他带下去,好好看守。圣母未定之前,任何人不准伤害于他!”

在红灯照内部,纪律是很严明的。那两个小头目和众姊妹听了,忙都起立拱手,连声答道:“听到了!”随即将那青年带了下去。

红焰吃过了饭,问明了那青年被关押的地方,便独自一人,到临时牢房中来找那青年。

红灯照的临时牢房,原是英国洋行的马厩,虽然打扫过了,仍然有一股马粪气味。

红焰对管牢小姐妹说明了来意。那小姐妹见是二首领亲自来察看牢房,哪里还敢阻拦,立即开了牢门,放红焰入内。

马房靠南原是敞着的,如今都用芦席遮起来了,室内显得十分昏暗。那青年坐在干草堆上,背靠墙壁,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开门之声,他睁开眼来,望了红焰一眼,眼中立即充满了愤怒的光芒,怒喝道:“我抗议,抗议你们这种愚蠢的暴行!”

红焰站在马房中央,平静地答道:“请你安静一些,先生。我们这儿正在打仗。在这个时候,你忽然跑了来,叫人家怎么能不怀疑?在未弄清你是什么人之前,审问你,难道就是暴行吗?”

那青年道:“审问当然可以,可是,你们动不动就怀疑人家是二毛子、三毛子,动不动就杀人,怎能说不是愚蠢,不是暴行?”

红焰抿了抿从红巾内漏下来拂在耳边的鬓发,冷然一笑道:“在你看来,当然会认为你这些道理都是对的。可是,你只看到了一个方面;还有另一方面,那些洋人传教士和无知的绅商教民与官府串通一气,狼狈为奸,横行乡里,抢占民房,吮吸民膏,草菅人命,你看到了吗?还有一些真正的二毛子,给洋兵当汉奸,通风报信,出卖国家机密,打冷枪杀害无辜的拳勇和百姓,这些,你也都看到了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民众痛恨二毛子,拳勇搜杀二毛子,这都是他们激起来的,逼出来的!是洋逼民反,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亏你还自称是什么革命会党,不怪洋人官府欺压百姓,反倒责怪黎民百姓不该反抗。这难道也是有理的么?”

那英勇无畏的青年,此刻竟然也被质问得语塞了。

红焰不等他回话。又改变话题说道:“好了,我暂时也不同你分辩。不过,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你是湖南人吗?”

那青年茫然不解地点了点头。

红焰警惕地看了看窗外,然后压低嗓音问道:“那么,你认识谭复生先生吗?”

那青年心头一震,蓦地挺起身来,惊讶地直视着红焰的眼睛,没有回答。他显然是在观察和捉摸红焰的意图。

红焰向前走近两步,把声音压得更低,断然问道:“我问你,你认得谭复生先生吗?”那青年从红焰的眼神中,已经判明了她的真诚,才跪起身来,急切地低声答道:“复生先生,怎么不认识,他就是我的恩师!”

红焰又移近了一步:“那末,小英子呢?”

那青年差点叫喊起来了:“小英子!你是说罗英吧?他就是我们最好的小弟兄啊!前不久我们才在上海分手,我就是从他们那儿来的。你?就是红焰姐吗?我这里还带着他写给你们的书信哩!”

红焰点了点头。那青年立即激动地抓住了红焰的双手,颤声说道:“我是秦鼎彝,可找到了你们了,可找到你们了呀!”

秦鼎彝掏出密藏的罗英手书,交给了红焰。红焰看后,什么都明白了。她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秦鼎彝道:“怎么办呢?现在我们团内也很混乱,人多口杂,五花八门,各显神通,很难齐心。正像你说的那样,上层又被慈禧、刚毅等人利用了,看样子是很难挽回的了。你们的宗旨是好的,可是这里恐怕不会接受。我看你还是赶快回南方去干起来再说,呆在这里,会延误你们的大事,说不定还会白白地丢了性命!”

秦鼎彝道:“我这次北来,实地考察了一下,也明白了。你们团民多数都是好的,只是缺少新的思想和优秀的首领。如今是什么时代了,人家东西洋列强都在提倡科学,你们还在这里弄神弄鬼,搞这种愚昧落后、白莲教似的骗人的把戏,怎么能成大事呢?成了事,也会像洪秀全、杨秀清那样,被什么天父上帝之类的愚妄迷信搞垮的。杨秀清就想利用什么天父、天兄附体,来夺洪秀全的权,终于自相残杀,彻底失败了。何况你们现在这种搞法呢?不过,我现在既已被你们捉住,怎么还能回去?也只怪我自己鲁莽,不该轻信这些愚妄的暴民,误了起义的大事,也只能遗恨终身了!”

红焰又沉吟了一会儿,毅然说道:“那就这样办吧,我去准备红巾令信,今晚就来悄悄放你逃走。你们到南方去起义,我在这里留心联络一些同心的人,等你们在南方起义成功后,我们就在北方响应,南北呼应,大事就有希望了。”

秦鼎彝说:“这样虽好,只是怕连累了你!”

红焰摇摇头道:“没有干系的。如今这儿办事头绪很乱,很容易蒙混过去。再说,我同林黑姐和上上下下姐妹们的交情也还好,这件事,我是能应付过去的,你不用担心。”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眼圈儿一湿,深情地继续说道;“你见了小英子他们,请你告诉他,就说严柳和我都很惦记他,怀念七先生。为了救国救民,为了给七先生报仇,我就是战死了也是甘心的!”说完,眼圈儿也红了。

秦鼎彝也被红焰的至诚感动了。他们又商量了一会儿今晚越狱的事情,把一切细节都安排妥贴后,红焰才出了马房,交代那个小姐妹几句,匆匆地赶办各项事情去了。

当天夜晚,人静之后,黄莲圣母林黑儿还在总督府没有回来。

总坛内静悄悄的。姐妹们连日攻打租界,都很累了,楼上楼下一片轻微的鼾声。

红焰带了两个心腹姐妹,以押解秦鼎彝到老团去审问为名,将秦鼎彝带出了牢房和红灯照的总坛房。她们到了大街上,见夜静无人,才急忙转入小巷,把秦鼎彝带进了严柳的小阁楼。

秦鼎彝在阁楼内与严柳相见后,立即换上义和团的信使服装,拿着严柳仿制的直隶总督府和义和团老团的官防令信,骑上红焰给他准备好的快马,化装成义和团信使的模样,辞别严柳夫妇,跨上快马,连夜驰出了天津卫。

第二天,林红焰只用了一些小小的心计,就把这件事儿掩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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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晚,红焰又回到阁楼中来了。她神情沮丧,眉宇间充满了一股怒气,坐在小床上,一动也不动。

严柳放下手中的书籍,亲切地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红焰呆呆地望着严柳,忽然,眼角上滚下了两颗泪水,扑到严柳怀里,痛苦地说道:“我受不了啦,我真受不了啦,柳!我们还是走吧!”

严柳从来没有看到她这样痛苦、这样激动过,连忙扶起她来细细盘问。

原来,红焰今天到三义庙去,又为各队团勇随便杀人纵火之事,与总坛的张德成、曹福田等发生了争论。红焰坚决要求总坛下令严厉禁止各团随便杀人纵火,只能集中精力攻打洋人,收回租界,对平民百姓一律不准干扰。张德成、曹福田等却不同意,认为洋人和二毛子都应该斩尽杀绝,这是天意,并斥责红焰违反天意,触犯教规,同情教民,如不改悔,一定严惩不贷;甚至还风言风语地暗示红焰与严柳的关系就是包庇二毛子。在三义庙,她还亲眼看到了张、曹二人杀害教民的惨状。一个年近半百的英文教习,卧病在床,他的女儿刚坐月不久,怀中还抱着个吃奶的婴儿,父女二人都因读过洋书,熟谙洋文,便被抓了来,当作二毛子在坛前砍死。那女子死后,无知的婴儿还伏在母亲胸前吃奶。此种景象,实在令她目不忍睹,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感到恶心。

严柳听了,也十分伤感。他沉默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能够这样,也就对了。我早就说过,像他们那样胡闹是不行的。还是七先生前年讲得对,要像英国的宪章运动、日本的明治维新那样,进行文明的革新好。可惜,七先生又失败了。这真是国家的不幸。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要改变国运是不可能的。我倒想,还是搞我那个科技和机器好,多多少少总比干那种杀人放火的勾当要好一些。一个人能够终生不做坏事也就对得起这一生了。”说着,他又拿起桌上一匣木板刻印的线装书,给红焰看,“你看,这就是我们本朝一位女子的著述,很有见地,大家都像她这样认真研究学术有什么不好?谁说我们中国人就不懂科学呢?”

红焰坐起身来,接过那本书,见那书匣封皮上印着《德风亭文集》几个宋体字,下面署的是泗州王贞仪女士撰等字样;翻开书皮,看那目录,写着德风亭初集十三卷;星象图样十二卷;重订策算证讹十卷;西洋筹算增删八卷;历算简存十五卷等。

严柳继续说道:“这几册书,都是我今天偶然在一处旧纸堆中找到的,大概也是官兵或你们团勇从哪家书香门第抢出来的吧。这位著书的女士就是本朝乾隆年间的人,真了不起。她是安徽泗县人,祖父王者辅曾经当过宣化知府,晚年谪死在吉林。这女子是个很有头脑、很有见地的人。她潜心研究科技,自制地球仪,推算日月蚀的规律,写了许多精辟的论文,如像《岁差日至辨疑》《盈缩高卑辩》《经星辩》《黄赤二道辩》《地圆论》《岁轮定于地心论》等,都就天文学提出了一些卓越的见解。对于像她这样一个只活了二十九岁而又大都在颠沛流离中过日子的闺阁女子来说,该是多么的不容易呵!”

红焰听了,睁大了眼睛。

严柳抚着她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人的一生也不过是几十年光阴,有的人吃喝玩乐,糊糊涂涂地混日子,不过是白白地糟蹋掉许多粮食和布匹罢了。更可恨的是有些人还要作恶、害人,那就更有罪了。但是,也有一些人是勤勤恳恳、清清白白、孜孜不倦地度过了一生,或立功、或立德、或立文、或立劳绩,虽然同样是短短的一生,却多少给人间留下了一些东西、一些财富、一些知识、一些楷模、一些正气,有益于社会人群,这样的人也就不虚此一生了。我觉得,这位王贞仪女士,就是一位这样的人。七爷也是这样的人。传说中的螺祖、仓颉、蔡伦等也都是这样的人……”

他们俩拥抱在一起,喃喃地低语着,互相吐露着心曲。

突然,阁楼下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红焰蓦地翻身站起。她警惕地取下身边的毛瑟枪,向房门口走去。这时候,房门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接着房门就被推开了,闯进两个人来,原来是红焰的那两个心腹姐妹。

两个小姐妹,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一进门就低声叫道:“红姐,不好了,你们赶快逃命去吧!”

红焰大惊,忙问出了什么事情。

两个小姐妹喘气不赢,讲了半天才听清楚,原来是义和团的一个大师兄曹福田起了狠心,说红焰窝藏二毛子,私通洋人,放走奸细,违反教规,今天晚上带了一伙拳勇,跑到红灯照总坛来要抓人,幸亏圣母在坛里,同他们辩理,才把他们稳住了。是圣母姐要她们两个小姐妹悄悄从后门赶来送信的。圣母还送来了一百两银子,劝红焰赶快逃走,去北京、去保定都可以,免得留在这里丢了性命。

红焰听了,心中十分气恼,就要只身前去同曹福田辩理,却被两个小头目苦苦劝住了。她们说:“那黑团人多势众,人员又杂,混进了不少坏人。林黑姐也不满意他们,准备拉出去到北京去另立坛堂。你一个人又何必去同他们硬拼呢?还是躲开一下为好。此地不容人,自有留人处。黑了北方有南方。像你这样的人,到哪里还怕闯不出个世界来。”

严柳也在一旁相劝。红焰想来想去,也只好作罢。

两个小姐妹立即帮他们收拾行李。严柳最舍不得的是那些书籍仪器,什么都想包起来带走。两位小姐妹道:“哎呀,我的个好姐夫呢!现在是什么时候?是火烧眉毛尖,钢刀架到脖子上,性命攸关的时候啊!你还要这些劳什子干什么啰!”她们只是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林黑儿送的银两,就催着红焰、严柳快走。

严柳还是找了一把大铁锁,将房门锁了,好像还准备回来看这些书籍似的,才跟着她们跑下楼来。

两个小姐妹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坐骑,扶他俩上了马。红焰含着眼泪与两个心腹姐妹告别,又要她们向林黑儿转达自己的谢意。两个小姐妹也流着眼泪,祝他们一路顺风,多多保重。说完,在两匹马臀上轻轻拍了一掌,那两匹战马便翻开四蹄,驮着他们夫妇,向小西门那边驰去。

夜静更深。大街上冷冷清清,极少行人。本是兵慌马乱的时候,纵有一些夜间巡逻的武卫军、练兵和夜间出动搜寻二毛子的义和团拳勇碰见了,但因他俩都是拳勇打扮,又都骑着马儿,背着刀枪,带有令信,所以谁也不来过问和阻拦。他们很顺利地就跑出了小西门。

到了城郊,严柳才勒马问道:“我们到哪里去呢?”

红焰也有些茫然。她扶了扶背上的毛瑟枪,把手一挥,说道:“事情既然已经是这样了,咱们就干脆到南边去吧。先到上海去找英子兄弟,然后再到武汉去找前两天咱们刚送走的那位姓秦的人聚义,堂堂正正,干他个痛快。”

严柳说了一声:“好!”

红焰便用脚跟触了触马腹,那马便奋蹄疾驰起来。严柳也催动马儿,快步赶了上去。

这时候,虽然已是深夜。可是,回望天津城内仍然不时燃起一片火光,传来一阵阵呼号惨叫之声;而马头前面,却又是笼罩着冀北原野的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