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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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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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柳坐在小阁楼的明窗前望着窗外出神。这阁楼又矮又窄,伸起腰就会碰到头顶。阁楼内只摆了一张单人床、一条小木桌、一个小碗橱,剩下的空地就不多了。木桌上、楼板上、吊架上、墙角里到处都堆放着各种书籍、小型器械和手工工具。

林红焰推门闯了进来。她刚在陈家沟阻击洋兵回来,累得一身是汗,满脸绯红,进了门,把头上的红巾和胸前的红兜肚脱了,往小床上一丢,就坐在小方凳上喘气,还不住地撩起衣襟揩拭额上的汗水。

严柳见她累得这样,也感到心疼,忙起身拿了个小木盆,到阁楼外用白铁皮搭的小厨房中去,舀来了一盆清水,让红焰洗脸;又给她倒了一碗凉茶,找出一把蒲扇,递到红焰手中,问道:“看你累得,今天又干什么大事去了?”

红焰端起茶碗,仰起脖子,一口气咕咙咕咙喝得干干净净。她用手背擦了擦刚刚被茶水浸湿的干枯的嘴唇,笑道:“当然是大事。今天午后三点,有四百多洋兵,想乘火车进京,在陈家沟被我们截住了。这一次武卫军也站到了我们一边。我们把枕木、废铁轨堆在铁路上,不准他们的火车通行。洋兵见了,又想逞凶。他们首先向我们开枪。我们也不客气,马上开枪还击。那些洋兵也不怎么的,一见我们拳勇潮水似地涌上去,直喊捉活的,他们就害怕了,挂出白旗,回头就跑。我们也就跟着追赶,把他们一直赶回了紫竹林租界。百姓们可真好,见我们打鬼子,沿路都有民户给我们送得胜饼,送绿豆汤犒劳。家家户户还贴出‘义和神团,大得全胜’的字条,给我们助威,真的是长了百姓的志气,灭了洋兵的威风。这不是大事吗?”

严柳听了,也笑嘻嘻地连声问道:“真的吗?真了不起!你们真的打败了洋兵?洋兵真的挂了白旗吗?”

红焰休息了一会儿,就恢复过来了。她用手指在严柳头上戳了一下,抿着嘴笑道:“好啦,好啦,傻小子,别问了,打了胜仗哪能还有假?难道洋兵就都是天生打胜仗的,咱们中国人就是天生打败仗的么?快说说,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的肚子真饿,刚才在营里还没有吃饱,快找点东西给我吃吃。今晚好好歇息一晚,明天清晨我们还要赶去打紫竹林哩。”

严柳这才笑嘻嘻地准备饭食去了。他到小厨房中去摸索了半天,终于端来了两个冷馒头,两根大葱头,一碟子大豆酱,又倒了一碗冷开水,递到红焰面前。红焰立即低着头美美地吃了起来。

天黑了,屋子里没有灯。红焰吃完了馒头,站起来,走到严柳身旁,捧着严柳的脸,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下,笑道:“好啦,多谢你,我们该歇息啦。”

被太阳烤晒了一天,阁楼里十分闷热。严柳收拾了碗碟,闩了房门,把窗户打得洞开,脱了衣衫,赤着膊,仍然感到闷热。他走到床边,红焰已经宽衣上床了。微暗中,可以看到红焰明亮的眸子,闪着热烈的光芒,正期待地注视着他;雪白的牙齿,也在暗夜中闪着迷人的光亮。他心里一动,俯下身去,在红焰的湿润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红焰也伸出两只光洁的手臂,绕住了他的脖子。他那宽阔的胸膛和红焰温软的、滑腻的胸脯紧紧地贴到了一起。立刻好像有一股电流迅速地涌遍了他的全身。柔情又一次笼罩了这对在离乱中相依为命、真诚相爱的青年男女。

原来自从戊戌政变,谭嗣同被难以后,红焰与严柳因那次回冀北搬兵,未能赶上夺门迎辟的战斗,心中都很沮丧。严柳更是心灰意冷,只想回到老家去,重操耕织生涯算了。但是,红焰却要到天津来找老团。她认为,严柳的妈妈已经不幸去世,家中无依无靠,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年轻人孤身一人在那穷县小城中是很难生活下去的。即使地痞流氓不来纠缠,官府衙役也不会善罢甘休,还不如出去闯荡几年,等时局平静了,再回乡去安居也不迟。

严柳拗她不过,一则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二则也担心回乡去无法安生,加上他们新婚未久,也舍不得再分离。他想起有个舅舅在天津洋行做事,正好去探望探望,便听从红焰的意见,一同跑到天津来了。

到天津后,红焰找到了老团和红灯照的老姊妹们,与黄莲圣母林黑儿一道,领导红灯照,成了天津红灯照的第二号首领。可是,严柳却坚决不肯参加义和拳。他根本不相信什么神灵和法术,对义和拳设坛降神、弄神弄鬼的那一套作法是很反感的。他也很不同意义和拳杀教民、烧教堂、挖铁路、砍电线等愚昧行为。他和红焰经常为这些事争执,甚至在义和拳内部给红焰带来了好些麻烦和责难。

严柳对义和团所持的态度,红焰又同意又不同意。她知道严柳是一个老实、沉静、好学、善良的人。她觉得,他的许多看法都是对的。她自己对请神念咒一类活动也并不相信,对杀教民洋人,砍电杆、挖铁路等事也很不满意。但她又认为,用神道仪式来争取部分底层民众,统一世俗人心,团结内部兄弟,恐吓愚昧的官吏,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行的手段。至于烧杀等事,她觉得也主要是骄横的洋人教民和贪墨凶狠的官吏衙役们激起来的。不除尽那些贪官污吏,不惩办那些为非作歹的恶人,这世间哪能有公平?老百姓又哪能有好日子过呢?可是,她费尽唇舌,怎么也说不服严柳,两人都只能各人保留自己的意见,各行其是,互不干预。

这次,他们到天津后,严柳去找他舅舅。他舅舅因义和团进了天津,到处抓二毛子,吓得跟随洋行老板,逃往南边避难去了。他无处投身,又不愿参加义和团。红焰知道人各有志,是不能强求的,便在三河岔一处公寓中为严柳赁了一间小小的屋顶阁楼,上海叫做亭子间的,让他住在里面,整日埋头读书,钻研他心爱的科技和机械。

严柳住在这间高高的、窄小的阁楼里,像一个隐士一样,每天蛰居于斗室之中。白天,他看书,搞设计,夜晚就坐在阁楼的小窗台上,仰望天上的繁星,俯瞰天津的灯海,迎风遐想,默默沉思。他有时也出去找点事情做做,如代人抄写,修理电灯锁钥等,挣点零用钱餬口,日子过得倒也畅快。特别是近来天津城内大乱,拳民进了城,到处打教堂,砸洋学堂,把许多西洋科技书籍仪器等,都当作妖物洋货,丢得满地都是。他便到处留意收捡,选那有用的、有价值的书籍报刊,科研仪器,把它包起来,偷偷地搬回阁楼,再把它们修补好。他在墙上钉了一些木板,好像书架一样,把那些捡来的洋书洋刊,分门别类,摆到架上。他每日认真研读,受益不浅。几个月后,他这间小小阁楼竟变成了一座内容丰富的科技藏书室;而他自己,依靠各种字典和工具书的帮助,通过刻苦的自学,竟也学会了英、日两国的文字,并且能够不太费力地阅读英、日文的原著和用英、日文写一些短文了。

红焰却每天积极地参加义和团、红灯照的活动。近来她们与洋兵交战,十分紧张,要隔好几天才能来看严柳一次。每次红灯照分发了战利品,她也都带了来贴补严柳的生活。有时还带给他一些银两。空闲时,就来帮助他洗衣衫,收拾房子。

这天,他们并肩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和天空中无数的星斗,忽然想起他们共同思念的亲人来了。

红焰道:“你知道,这一天快到了吗?”

严柳道:“我知道。”

红焰道:“你知道什么?”

严柳道:“你不是说七先生的忌辰吧?”

红焰道:“是呵,想起当时的情景,就好像还在眼前一样。谁知,一转眼就快两年了。”

严柳道:“七先生是个好人、伟人,他又太认真了。在这个世界上,好人而又太认真的,是很难活下去的。”

红焰道:“要是七先生迟两年死就好了。那时候,我们力量还太小,没有帮到他的忙,如今可不同了,我们已经有了几十万弟兄,如果开进京去,让七先生调遣,咱们国家也许早就改变样儿了。”

严柳道:“可是,你们现在却走到反面去了,让载漪、刚毅、慈禧太后那样的人利用,为他们火中取栗。七先生要是还活着,还不知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哩。”

红焰道:“不!七先生要是还活着,也就不会是这种局面了。不过,提起七先生,我倒想起罗英他们来了。还有秦家兄弟,也不知他们现在情形怎样?”

严柳道:“是呵,我也很想念他们。特别是小英子,真是个好兄弟呵!七爷被害后,他一定是很痛苦的。至今还听不到他一点儿消息,实在令人焦虑。我想,等你们的仗打完了,京津间的铁路通行了,我马上就到北京去找他们,找秦家兄弟,还有宝珠和大刀王五,一定能打听到英子兄弟的下落的。”

红焰听了,满心赞同,连连点头道:“好,好!等我们赶走了洋兵,京畿太平了,我们俩就一块儿去,找到了英子他们,今后就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了。”

夜深了。他俩的话语也慢慢地停息了。

小阁楼内黑黝黝的。半夜过后,天气开始转凉。午夜后的露水,在半空中无声地飞降着,给燥热的人们带来了令人气清神爽的丝丝凉意。从海岸那边吹过来的夜风,也带来了一股咸腥味。

红焰口渴,想喝点茶水。严柳起床帮她去拿水。上半夜天热,他把全身衣服都脱尽了。当他从室外小厨房中端着一碗凉水,走进阁楼时,红焰也起床来了。她站在窗口,披散开一头黑云似的长发,正站立在夜风中纳凉。在朦胧的夜色中,严柳看见她的洁白的躯体,显出特别动人的曲线美。他的心第一次被触动了。当她回过身来,仰头喝水时,她的整个身体都呈现在他的面前。他禁不住说了一声:“红焰,你真漂亮!”

红焰听了,身子微微一颤。她喝完了水,把瓷碗往小桌上一丢,低声地格格地笑着,只说了一句:“我的好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呢!”说着,就张开双臂,扑到严柳宽阔厚实的胸脯上,扑进他的强壮的臂弯和火热的怀抱里……

夜,美丽的夜,即使是在动乱的痛苦的岁月,它也是美丽的。只要你能片刻领略它,它就能把平静、温柔、爱情和甜蜜的梦境洒进人们的心田。

107

第二天,红焰参加攻打紫竹林租界后,带着两个心腹姐妹,回到红灯照总坛房来吃中饭,找圣母姐议事。

红灯照的总坛设在一家英国人办的洋行里。洋行的人员都逃到南边去了。现在,楼上楼下全都住的是义和团红灯照的姐妹。

红焰一进门,就听见几个小姐妹说;“捉住了一个南边来的湖南蛮子,又年轻,又漂亮。可能是洋人派来的奸细,现在正在坛堂内审问。”

红焰虽然又累又饿,很想马上去吃点东西,但是,当她听到“湖南蛮子,又年轻,又漂亮”这些话时,不禁心头一动,想起罗英来了。

她问:“圣母回坛来了吗?”

姐妹们回答道:“圣母被制军大人请到总督府议事去了。她搭信回来说,不回来吃饭了,有什么事,请红焰姐安排就是。”

红焰听了,点点头,便不忙去吃饭,却先到坛堂中来看审问奸细。

她走到坛堂门口,向里一看,坛堂内燃着香烛,审问刚刚开始。

神坛前果然站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又高又大的青年男子,虽然不是罗英,但也生得十分健美,光着头,梳着东洋式的发型,浓黑的眉毛下,有着一双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端端正正的鼻梁和一张红润的总是微微带点讥笑神态的嘴,加上一副有红有白,血气充溢的脸庞,真像是罗英的亲兄长一般。

她站在坛堂门口,正在沉吟。坐在坛堂内审问奸细的两个小头目发现了她,连忙起身向她让坐。红焰摇摇手儿,要她们继续审问,不要管她;一边走了进去,自己搬了一把靠椅,坐在一旁观看。

那个年纪稍大的小头目继续审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跑到我们这儿来胡闯?一定是洋人的奸细,赶快从实招来,求神赦罪。”

那青年仰头一笑道:“我不是什么奸细。我是上海中国自立国会和自立军的代表,这次到北方来,是特地前来与贵团联络,共谋义举的。”

“国会?什么国会?那不是洋人的花招吗?你还说不是二毛子?”

“洋人的花招?洋人和外国的东西也不一定都是坏的呵。其实我们说他们是洋人,在他们看来,我们也就是洋人了。难道我们四百兆中国人和中国的物件就都是坏的么?”

两个女头目,一时答不上话来,只得改口问道:“你既说有大事相商,那就快快说来。我们为你转禀圣母,看你们有何主张?”

那青年冷笑一声道:“机密大事,岂能轻易乱言,需请你团黄莲圣母林大姐或其它大师兄,大头目出来,才好相议。”

女头目指着红焰道:“圣母被制军大人请到总督衙门议事去了。这位就是圣母姊妹,我团的二首领。你有何事,但讲不妨。”

那青年望了红焰一眼,知道红焰确是头目无疑,才侃侃地说道:“好吧,既然贵团头领在此,我就讲明我们的态度吧。我们自立国会已在上海召开了成立大会。海外的保皇会、兴中会,南方的哥老会、三合会等,全国有志兄弟,革命会党,全都支持我们。现已决定在长江中部数省,举行武装起义,打倒后党顽腐守旧势力,拥戴光绪皇上,实现君主立宪制度,制定宪法,成立国会,创共和之政体。行民主之新政,结富强之果,开自由之花。听说贵团崛起京津之间,号称十万之众,所以特意前来联络。谁知贵团竟是这等态度,实在令天下有志之士耻笑!”

座上那个小头目,原是市井普通女子,哪里听得懂这些道理,只知道什么“自由”“民主”“立宪”“国会”等全都是洋人鬼论,不禁勃然大怒,把神案一拍,喝道:“住口!你这二毛子竟敢在祖师爷神位面前宣扬汉奸鬼论,该当何罪,快快推出去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