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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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慈禧听了,更加欢喜。自从她悍然向各国使馆宣战以来屡次降谕,要各督抚派兵来京参战,可是近边的袁世凯,稍远的刘坤一,更南边的李鸿章等,却都拥军坐望,按兵不动,谁也不听她的调遣,不肯派一兵一卒前来保驾。这是很令她失望,并暗暗切齿的。现在,听说李秉衡来了,一位督抚大臣亲自带兵前来勤王,这使她感到了巨大的安慰和鼓舞。她内心盘算了一下,决定要好好地隆重地接待李秉衡一番,要让李秉衡荣光遍体,以褒显忠良,同时暗暗警告一下那些拥兵不动,尾大不掉的疆臣。因此,她要李莲英立即传谕下去,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立即到仪銮殿去,隆重接见李秉衡;并要崔玉桂准备丰盛的御宴和赏品,准备犒赏这位在朝廷危难之际,毅然带兵从南方赶来勤王的老臣和名将。

垂亡中的王朝,好像又得到了一副强心剂,振奋起来了。紫禁城内又兴起了一派节日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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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历庚子年七月十三日辰正时分,东安门外三声炮响,接着,就从东四牌楼那边过来了一支奇形怪状、浩浩荡荡的队伍,既有总督大臣的全副卤簿仪仗:青旗、飞虎旗、杏黄伞、兵拳、雁翎刀、兽剑、金瓜棍、皮槊、旗枪、回避牌、肃静牌等;又有义和神团的八宝神器:引魂幡、混天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套、如意钩、火牌、飞剑等;既有新式的毛瑟枪、克虏伯大炮等;也有中世纪的大刀、长矛、钩镰枪、方天戟和民间练武用的木棍、三截棒、三叉、宝剑等等,光怪陆离,七彩缤纷。这是李秉衡誓师出发,要去打洋兵去了。

尽管经过几月来的空前浩劫,北京城内已被洗劫一空,弄得破烂不堪,除了紫禁城外,许多大街都差不多成了一片废墟;尽管东交民巷一带,长期僵持,弹痕累累,血迹斑斑,仇恨的枪声,至今尚未最后平静下来;尽管近月来津门战事,着着失利,大沽口、天津、北仓、杨村已相继陷落,武卫前军统领、聂士成力战殉国,直隶总督裕禄也在杨村兵败后仰药自尽,八国联军正乘胜前进,北京城已危在旦夕。但是,今日的北京街头仍然出现了空前热烈的动人场面。散布全城的、据说人数不下五十余万的义和拳勇、劫后余生的北京黎民,在动乱中仍然未失去爱国热情的青年学子、饱经忧患的中小官员等,全都倾城而出,争着涌向街头,来为这次最后的誓师壮行。人们怀着不愿做亡国奴的心情,拥挤着站立在北京城内所有大街小巷的两旁,热烈地等待着,都想看一看这位在国家最危急的时刻,挺身赴敌的新任总督大人的丰采,对这次背城一战赋予极大的希望。

李秉衡的仪仗队伍在大街上缓缓地前进着。两旁的民众有放鞭炮的,有摆香案的,有欢呼的,也有嘤嘤啜泣的。队伍走到哪里,哪里便卷起一片热潮,就像狂风扫过大海一般。

李秉衡为了表示出谦恭和临战的姿态,也为了让京城百姓都能看到他的丰仪,他没有坐轿,却骑在一匹枣红色的小口马上,而让轿夫们抬着他的银顶大轿,跟随在他的后面缓缓而行。

他神情激奋,两眼湿润,显然被民众的情绪所感染而深深地激动了。

他本是一个出身低微的人,没有考取什么功名,早年靠入资才捐了一个小小的县丞。不久后以干才著称,被选为知县,后又擢任冀州和永平州知府。旋为张之洞所赏识,荐为浙江按察使,未到官而改调广西。恰好当时法军犯我边界。他与冯子材分任职守,坚守边疆,英勇抗击法国侵略军,谅山一役,大败法军,从此英名鹊起,全国称誉。后来山东教案迭起,朝廷知他干练,又选派他为山东巡抚。他到山东数年,也有些治声。直到光绪二十三年,山东百姓杀了德国传教士,爆发了胶东战争,他才因德国大使海靖的要求而被迫失去了巡抚的职位。撤职后,朝廷本来要调他去任四川总督的,但因德人抗议,和种种物议,他才没有到四川去赴任,却跑到家乡安阳去闲居了两三年。这次义和团初起时,他在南方也是反对的,还曾领衔与刘坤一、张之洞等一道,急电荣禄,反对义和团,反对攻打外国使馆,反对与列强同时宣战。但是,过不多久,当他接到刚毅拍去的电报,和朝廷召他进京的电谕时,他的态度却又马上大变了。他觉得,国家危亡在即,为大臣者岂能观望不理?他本是以爱国抗敌而获享盛名的,现在他又闻鼙鼓而热血沸腾了。他以为,即使朝廷纵恿义和团、攻打使馆,向列国宣战,决策不当,千错万错,但今日强敌压境,国家垂危,也应该把那些是非搁到一边,奋起杀敌保国,才是正理。他心中暗暗责备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等大臣拥兵自重而不赴国家之急难,是十分可耻的。而他自己手中又没有一兵一卒可供驱使。没有办法,他只好只身北上,一路招募新兵,赴召勤王。等他赶到北京时,倒也被他募到了几千名未经丝毫训练的丁勇,俨然成了一支人马。入京后,他立即受到了慈禧的隆重接待。慈禧太后当天就在仪鸾殿接见了他,并且赏他双眼花翎,特任他为直隶总督,与荣禄一道统帅武卫各军。慈禧还亲自赏他酒饭,含泪叮咛,对他表示了极大的信赖。刚毅、载漪等也都恭谨趋奉,把他倚为干城,当着救命菩萨一般看待,并保荐御史王廷相、王龙文、湖南举人曾廉等给他作幕宾,助他佐理军务。他本来对义和拳的所谓神术是不大相信的。但进京后,他发现京、津之间遍地都是拳民,而自己又两手空空,并无劲旅;几千新兵显然不能作战,为了要和八国联军抗衡,决一死战,以保卫京都,他也就只能寄希望于这数十万之众的义民了。所以他把京城内外的所有拳勇,全都编入了他的营中;并将山东僧人普法,四川余蛮子,湖南周汉等义和拳所谓的“三贤”,也都纳入自己的幕中,兼收并蓄,共赴国难。他心里明白,聂军门久练之兵,裕制军数万之众,都敌不过八国联军,全军覆没,兵败身亡。今天自己统帅这样一支乌合之众,未练之卒,毫无准备,仓卒赴阵,显然是凶多吉少,胜败难料的。他的心中本来充满了悲壮的感情,此刻,又为满街的群情所激动,也就更加感到心潮起伏,五内俱热了。当他的队伍转入天桥附近时,街旁人群中忽然跑出来一个民妇,穿过仪仗队,扑向他的马前,把她手中的婴儿举到他的面前,让他亲吻。这时,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一手勒住马缰,一手在那婴儿瘦小的脑袋上摩娑了一会儿,簌簌地流下了两行热泪。这时,左右亲兵一阵呼喝,把那妇女吓得跑开了,队伍才浩浩荡荡地继续前进,向着都门,向着南方,向着京城通往通州的大道,前进,前进!

李秉衡的誓师出征是壮烈的,振奋人心的;然而他的结局却是悲惨的、令人感到耻辱的。

第二天夜晚,他的主力部队已经赶到了通州,前锋直达河西务。第三天他亲自勘查地形,布防备战,忙碌了一天。第四天,八国联军就到来了。首先来到的是两中队日本骑兵、一中队俄国轻骑兵和三中队邦加枪骑兵。后面英、法、美各国的军队还未赶到。日军便抢先发起了进攻。枪声一响,清兵就崩溃了。联军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占领了河西务。

接着,八国联军在马渡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俄国轻骑兵为前锋,又攻陷了张家大湾。随后,各国联军先后赶到,直逼通州城下。

通州原是北京门户,京南重镇,是一个极繁荣的口岸。四面城墙倒也高峻。河西务失守后,李秉衡立即加强通州防务,派兵日夜巡逻,加强守备,准备与联军应战。

八国联军已经陆续开到了通州城外,沿着通州城河东南两面摆开了阵势,布置了七十余尊大炮。首先仍由日军在南门外发起猛攻,开炮轰击通州城垣。城内清兵和义和团也发炮还击。李秉衡更是亲自戎装佩刀,站立在城头青罗伞下指挥作战。只听得大炮轰鸣,杀声震天,各国军队都纷纷投入了战斗。开始一段,战斗十分激烈,双方相持了约一个多时辰,不分胜负。可是,时间一久,城内的清兵就显出混乱迹象来了。这支新兵毕竟都是未经训练而又毫无正规作战经验的新兵和拳勇,仅凭一股热情和勇气,终究难以持久。战事一拖久,各路军队的指挥、供应、联络等就紊乱起来了,互相埋怨,士气涣散;加上联军炮火又猛,造成了大量伤亡。在战场上,往往只要有一处人惊惶逃跑,就可能造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局面。数万清兵和拳勇转眼间就像潮水似的溃败下来了。人们纷纷向北门城外逃去,谁也阻挡不住。

李秉衡骑上战马,带领几十名亲兵,白髯飘飘,气急败坏,在城中四门奔驰,东截西堵,威胁劝说,用尽了气力,终究还是挽不回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敌人冲进城来了。

满城都是火光、枪声和惊天动地的呼号之声。

李秉衡自己也止不住马蹄,被败兵的潮流卷着,退出了通州城。

李秉街五内如焚,浑浑噩噩地伏在马鞍上信马驰去。他身旁的几十名亲兵也已全部逃散,只剩下一名从家乡带出来的远房族侄,还紧紧跟随在他的身旁,不忍舍去。

他们跑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庙前。李秉衡突然感到口渴,便勒马停了下来,要他族侄进庙去讨口水来喝。

那远房族侄下了马,扶着李秉衡走进庙门,先让李秉衡在神坛前的一块蒲团上坐下,才到后院去找水。

李秉衡休息了片刻,神志逐渐清醒过来。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神坛上的塑像和两边的对联,才知道这原来是祭祀明末兵部尚书、殉国大臣于谦的神庙。他心中一动,急忙站起身来,把那些赞美于谦的对联和题咏,一一默念、咀嚼了一番,感到心中若有所悟。

看完了对联诗词,他又去看那墙上贴着的许多告示。

那些告示虽已撕毁,而且互相重叠,很难细认,但仍能依稀辨认出一些字迹来。他看到有一张是通州正堂捕斩义和团首领示众的告白;有一张又是义和团得势后,斩杀贪官二毛子的告白。看那纸色犹新,全都是近半年来贴上去而又很快被人撕毁的。看着这些告白,想着近来国家政事的无常,他心中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他倚在神坛前的水柱上,望着于谦的塑像,正在默默沉思,忽听得院内有人恨恨地咒骂道:“你们这些遭天杀的,还有脸面来找我们百姓讨水喝!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吧,你们把这个天下已经弄成了什么样子?兵如梳,匪如篦,官如虎狼。现在洋兵又打来了,百姓都被害得没有一丝儿活路了!哪里还有茶水给你们喝?要喝,你们就喝血去吧!庙前那口塘里,已经被人血装满啦!你们本来就是喝惯了人血的人呀!”

这一声断喝,犹如暮鼓晨钟,震人心灵,促人猛省。李秉衡此刻听了,就如五雷轰顶一般,震得他张口结舌,魂飞魄散,半天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全完了。通州已经失守,八国联军正在向京城长驱直入。他还能到哪儿去呢?一世英名,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冷笑了一声,最后望了望于谦的塑像,感到心头一阵冰凉。接着,他就从容地解下了腰间的宝刀,颤巍巍地,好不容易才将它举了起来,横到自己的颈脖上……

过了一会儿,当那个远房族侄端着一碗凉水,从神殿后面跑出来,想给李秉衡解渴时,他马上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发现,他的主帅和老叔,正靠在木柱上斜站着,还像活着的人一样,可是他的喉管却已被割开了,大量的鲜血正默默地往外涌流,染红了他胸前的战袍,也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而那口带血的宝刀,却仍然握在他的手中,横在他的肩颈之间。

这时,庙门外正传来一阵暴风雨似的马蹄声,豁喇喇地向北驰去。显然是八国联军占领通州后,他们的先头部队——日本和俄国的骑兵,又在向北京进军了。

门户已经洞开,武装已经解除。祖国的首都眼前就将沦于异国侵略者的铁蹄之下。伟大的民族,正在又一次蒙受巨大的羞辱,而人民又将陷入于更加痛苦的水深火热之中!

袁世凯

字慰亭(又作慰庭),号容庵,汉族,河南项城人,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人物。曾是北洋军阀的领导人,在辛亥革命时期,成为中华民国首任大总统,在位期间积极发展实业,统一币制,创立近代化司法和教育制度。开始主张建强国、创建强大的中央政府等,但后来在杨度等立宪人士的鼓惑下复辟称帝被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