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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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胜利者沉睡的梦境是酣甜的。在梦中他也充满了胜利的欢悦。一时是枪炮轰鸣,火光冲天;一时是战马奔驰,战旗如云;有时又是庆功的酒筵,无数的鲜花和美酒……他好像是骑在一匹火红的骏马上,举着大旗,挥着枪支,冲进了安庆、武汉、上海、北京……他在梦中看见了复生师,看见了佛尘师,还看见了林圭、蔡锷、罗英等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欢呼跳跃……多么美好的青春和胜利啊!突然,一切都平静下来了。他的鼻子似乎闻到了一股撩人的芳香。他的眼前也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容:秀美的黑玉似的鬈发,苍白的嵌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的美丽的脸型,迷人的笑涡,鲜红的娇嫩的嘴唇……这不就是她吗?在强烈的醉意中,他惊醒了。他惊喜地感觉到正是她睡在自己的身旁。那种在后花园中第一次体验过的触电似的感觉,又一次滚过了他的全身。他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果然是她!那无比娇艳的脸庞,那白玉似的温暖的身躯,那罂粟花似的红得爱人的小嘴……一切都在他的身边,她是怎么进来的呢?呵!是我忘记关房门了。而且,这一切他都来不及去细想了。胜利的激情和酒的力量已经支配了他。他翻过身去伸出两只强壮的胳膊,将她尽情地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天亮了,酒醒了,那个人也不见了,然而房门仍然是虚掩着的,枕衾上也还分明留着那甜甜的香味。他已经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事情了。他十分懊恼,甚至痛恨自己,像一个罪犯似的痛恨自己。肖家骥来上早课,他推说头痛,给他放了假。家人来请他去吃早餐,他也推说不饿,谢绝了。他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痛苦地在房间中来回地走动着。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匆匆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只给门房留下了一个字条,给肖汉卿写了几句话,借口:“承师营务冗杂,需要住到营中去管理,不能再在府上打扰了,”又加了几句感谢的话,使不辞而别,永远跨出了肖公馆的大门。

他先到码头上去看了看那艘快艇,因有些小货物尚未装好,必须到午后才能开出。他等不及了,又去孙道毅寓所和抚院卫队营中去找,也没有找到孙道毅。他内心苦恼,又不愿再在城中停留,便给孙道毅留了一个详细的字条,写明运输枪支弹药必须注意的一些事项,放在孙道毅寓中的大墨盒夹底中。然后,他就只身一人,赶往大通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跨进过肖公馆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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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政变之后,清皇朝在全国各省州府添设了一种新的机构,名叫保甲局,充当朝廷官府的耳目和爪牙,是专门对付维新分子和孙文一派革命党人的。

大通保甲局新就任的委员许鼎霖,就是一个既顽固又阴狠的畸形人。这人现年四十二岁,家住省城荣升街,长得又干又瘦,用针尖儿也挑不出四两肉来;两刷稀疏的眉毛,一边耷拉着,一边却又经常高高地耸起,总是露出一种怀疑、紧张和自以为看透一切的神情。他从小读了不少圣贤之书,脑子里装满了圣经贤传、忠君爱国、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些圣经贤传在他的身上培植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奴性。他觉得人的一生就是要为君国效劳,自觉地充当君国的爪牙,镇压一切敢于反抗纪纲伦常和现存秩序的人。在他的心目中,一切百姓都是芸芸众生,微不足道的,只有皇上和朝廷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有圣贤讲过的道理,才是正确的、不可更改的。虽然他活了半辈子,也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只不过混了个七八品的小芝麻官儿罢了。家产也有限得很。祖传一栋普通住宅,年久失修,早已破旧不堪。在铜陵县境虽有一两处小庄田,每年也只能收到几十石租谷。家中一个黄脸老婆,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要呼天抢地,哭哭闹闹。儿子也不成器,当面像个木头人,背后却又嫖又赌,尽干丑事,经常气得他五痨七伤。仕途、家境都是极不愉快的。但是,这些都丝毫没有动摇他对朝廷和圣人的忠心。他仍然惶惶不可终日,每日自觉地充当着朝廷官府的耳目与爪牙,像猎狗一样,随时皱着鼻子,竖着耳朵,搜寻着一切可能是叛逆者的可疑的痕迹。

荣升街丝线铺有个年轻寡妇,二十一岁就死了男人。家里又无公婆,独立支撑门户,守了几年寡,到二十四岁时,实在熬不住了,便和他家一个年轻学徒,发生了暧昧关系。这件事情被他知道了。他当时虽还没有当上保甲局委员,只不过是一名青衿秀才,竟然跳了出来以维持纲常名教为名,大加干涉,直逼得那女子痛不欲生,自缢而死,他才罢手。

前年,孙中山派史坚如到长江一带来秘密活动,联络会党,鼓吹革命排满,在安庆、大通、芜湖停留了几天。这件事儿又被他嗅着了,立即密告到抚院衙门。他整理了一份黑名单,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漏掉。幸亏安徽巡抚王之春还是个有心计的人。他看到许鼎霖的名单上,绝大多数都是哥老会的首领,而哥老会人员众多,遍布长江两岸,号称数十万众,是轻易触动不得的,便不声不响地把这件事掩盖下去了。可是,许鼎霖仍不罢休,终究还是怂恿臬台衙门的捕快,抓了几个曾经接待过史坚如的老实街民,严刑拷问了一番,有的还关进监牢,至今尚未放出。

这次,他当上了大通保甲局委员,就更加卖力了。凭着他那鹰犬般的本能,秦鼎彝一到大通,他就嗅出了不同的味道,对这个生气勃勃的年轻洋学生,心中充满了疑团。

他设法接近秦鼎彝,但每次都被秦鼎彝机警地避开了。

这次,他到省城来述职,在家里住了几天,也曾到肖公馆去找过几次,但每次都没有找到秦鼎彝。肖汉卿又到黄山去了。江绿漪十分厌恶许鼎霖这个人,根本拒绝接见他,连肖公馆的大门都不让他进。

他碰了几次壁,仍不灰心,知道秦鼎彝与抚署卫队管带孙道毅是旧友,这天早饭后,他便到孙道毅寓中来走走。恰好孙道毅也是昨夜病酒,躺在床上,尚未起身。

许鼎霖摇着一把白纸扇儿,进了房门,就大声招呼道:“孙管带,怎么日上三竿,还在榻上高卧,真是清福不浅啊!”

孙道毅在床上欠起身来,讪笑着答道:“昨晚多喝了点酒,至今头还有些发胀,起来迟了。许先生请坐。”

许鼎霖忙上前按住他说:“你睡睡,睡睡,养养神就会好的。我坐坐就走。要不要我给你弄点醒酒汤来?”

孙道毅一面穿衣起床,一面说:“不用了。酒已经醒了,老睡着也怪闷人的。许先生是稀客,待我去弄点茶水来。”

孙道毅穿好了衣服,拿了把茶壶,就出了房门,到后面厨房中兑开水去了。

许鼎霖口里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却又坐在椅上不走。他用心地打量着这间房间。这简陋的房间里到处都呈现出一个下级军官和独身男子住处所特有的现象,桌椅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好像从来都没有掸过似的。蚊帐、被衾也都肮脏零乱,显然从未经过女人细心的料理。墙上贴着上海点石斋精印的四季美人挂图。床脚下地板上却堆着一堆脱下几天还没有洗的脏袜子、脏内衣。

许鼎霖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等孙道毅打水去后,他便起身在小房内来往蹀躞,留心观察起来。

事情也真凑巧。今天清早,秦鼎彝来找孙道毅的时候,恰逢孙道毅腹中胀痛,内急得很,出恭去了。秦鼎彝来时,他不在房中,等了很久,仍不见他回来,只好写了一张字条,放在墨盒夹底之中,便代他锁上房门,匆匆赶往大通去了。孙道毅入厕回来后,发现门锁了,大墨盒也移动了,感到很奇怪,打开墨盒夹底一看,见了秦鼎彝留下的字条,才知道是秦鼎彝来了。也只怪他粗心大意,读完字条后,如此机密大事,也不检点,便胡乱往枕下一丢,依旧纳头酣睡。直到许鼎霖来了,他才起身去打水。

许鼎霖是个有心之人。他站在房中,这里瞟瞟,那里看看,忽然发现枕头下面露出来一张纸角,便走过去抽出来观看,不看则已,一看,顿时令他喜出望外。他赶紧将那字条藏入自己衣口袋中,然后便装着没事人似的回到座椅上去摸下巴,捻胡子,等候孙道毅打水回来。

一会儿,孙道毅灌了茶水来了,请许鼎霖吃茶。两人闲扯了一顿,许鼎霖便起身告辞。孙道毅心中有事,也不强留,让他去了。

许鼎霖走后,孙道毅洗了脸,梳了发辫,正准备赶到码头上去,忽然想起秦鼎彝那张字条,便到枕头下面去寻找,才发现那张字条已经不翼而飞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又翻箱倒柜寻找了一番,把整个床铺都翻遍了,仍然找不到那张字条儿的踪影。他知道,一定是许鼎霖那个老鬼头拿去了。这时,他才更感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许鼎霖是保甲局委员,这种字条落到了他的手中,哪里还有什么好结果。他越想越觉得事情严重,关系重大,连他自己和秦鼎彝的性命都有了危险。事急燃眉,他知道再不能怠慢,便赶快锁了门到抚院马厩中去,挑了一匹快马,连早饭也没有吃,就驰出了省城,往大通那边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