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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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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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清晨是热闹、繁忙、生气勃勃的。天还没有亮,清道夫就开始扫街了。接着是召唤各家各户倒垃圾、马桶的铃声。然后是推着车儿卖小菜的、挑着担儿卖熟食的、提着篮儿卖鲜花的吆喝声,一直叫到每户人家的窗口,叫到里弄深处。再接下去就是主妇们与小菜贩子争斤论两、讨价还价的声音;上学去的小孩子们围着熟食担儿争买枣糕、馄饨、阳春面和炒糖栗儿的声音;上工去的人们互相打招呼说话的声音等。最后,整个都市就完全苏醒过来了。各种车辆的声响,各种牲畜的鸣叫,各种金属木器敲打撞击发出的轰鸣,还有数十万居民言谈行动发出来的各种声音等,便汇成了一支雄浑的、喧闹的、只有大都会才特有的交响曲,腾起在万千屋瓦的海洋之上,弥漫在烟雾迷蒙的都市上空,一直要到夜深人静之后,才逐渐停息下来。而第二天,天还未亮,又重新响起了这支好像是永远不变而又日日常新的永恒的乐曲。

罗英仍旧保持着他那早起的习惯。每天,当这支乐曲还没有奏响之前,他就醒来了。

他总是最早迎接曙光的人。

即使是在百万人聚居的现代化大都会中,清晨也总是清新、美好而明丽的。大自然的万能之手似乎永远能够澄清和净化一切毒素而使空气常新。

这天,罗英又很早就起床来了。

他首先站在仍然很黑暗的房间中,做了一段八段锦和易筋经,活动活动筋骨和腰腿,然后便站到窗口去呼吸一点清晨的新鲜的空气。

他望望天空。东边天宇中才刚刚露出一小片鱼肚白色。黎明前的星星又稀又大又亮,在暗蓝色的、幽邃的、天鹅绒似的天空里,闪射着耀眼的光芒。天上没有云彩,也没有风。整个宇宙似乎呈现出一种神秘的、静穆的氛围,引人遐想。

黎明前的都市是沉寂的。眼前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屋顶,没有炊烟,也没有灯光,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站了一会儿,才看到有几只早行的候鸟,无声地从他头顶上的高空翩翩飞过,哇地一声打破了黎明前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就飞来了几只麻雀。麻雀,也许就是城市中醒得最早的生灵了吧。天边刚刚露出曙光,它们就飞出窝来了,在窗前的树枝上、阳台的栏杆上、瓦檐上,吱吱喳喳,跳一下,翘一下尾巴,唱起了他们永远唱不厌的清晨之歌。

然后就是黄莺。也不知道为什么黄莺儿总是孤独的。也许是它过于孤芳自赏了吧。然而,它们的歌声却的确是十分美妙的。有时候,一只黄莺儿停在你的窗前,鼓动它那如簧之舌,一声娇啼,千回万转,真令人回肠荡气,不能不为它那婉转的歌喉惊叹不已。而当它唱完之后,它还会偏着头矜持地望着你,好像在期待着你的赞赏似的。

又过了一会儿,太阳就要出来了。

首先,东边的天宇上呈现出一片橘红色。接着是夜色逐渐消退,星星逐渐隐去,很快地在淡青色的天空中,就出现了第一缕金色的阳光。

这时,谁家的鸽群开始出动了。

鸽群,是大都市上空骄傲的明星。

白天,在大都市的上空,别的鸟儿是很少见的,只有鸽群在那儿自由地飞翔。

当你仰着头,望着那些灰色的、乳白色的、暗红色的小鸽子,在高空,在晓日照射、微风轻拂的蔚蓝的天宇中,带着鸽哨,成群地翱翔时,你一定会感到心旷神怡,产生许多遐想。

罗英就这样站在小窗前,直到市声开始喧腾起来后,他才出房去梳洗,然后又回到房中来,为《中外日报》赶写时评或校阅文稿。

他开始在《中外日报》社当一名排字工,后来又当校对,现在已经开始作见习编辑了,并且学着写了一些新闻和时事评论。

他先用铅笔打了一个草稿,又逐字逐句推敲了半天,才用毛笔在稿纸上誊正。正在抄写,蔡锷进来了。蔡锷见他在写文章,便抢着要看。罗英说:“我是初学,一定写不好的,看了丢人。而且有一段话我自己还没有把握,你要肯提意见,帮助我修改,我就念给你听听,你看怎么样?”

蔡锷说:“你莫客套,倒是念来听听也好,我也好欣赏欣赏嘛。”说着就在罗英的书桌边坐了下来,等着听文章。罗英第一次念自己写的东西,心情还有点紧张,脸色也胀得红红的。他先给蔡锷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呷了一口茶水,才拿起文稿,选了一段念道:

嗟乎,日暮途穷,人间何世,中兴道销,穷于戊戌,每论及此,未尝不叹息痛恨于祸首也。虽然,事之穷也则必变,物之极也则必反。今夫国家外交之政,开国与锁国而已;内治之政,维新与守旧而已。锁国之不足以自立,守旧之不足以致治,一二贤者深知其故,而数年来水火之攻,冰炭之投,正由于争此理而未有定。今且无论其理,而以其效为断。如欲锁国,必其力足以抵御外人,使之不入一口、不登一岸而后可,而今者,数十万之武卫军,数百万之义和团,自顷岁以来,朝廷宗旨,日以练兵筹饷为事,朔方五军,号称劲旅,远在昔日湘淮诸军之上,而又购储枪药,足备开战一年之用,其谋深矣。义和团之根株,北及长城,南至大江,齐鲁燕赵,合并而起,其人众矣。犹且号之曰有神术,为天兵。乃一战而败,再战而溃,曾捂数月之不能,又何灭洋之足云?是则锁国之政,不可行于今日者,审也。

念到这里,蔡锷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也露出了欣喜之色。罗英又呷了一口茶,继续念道:

至于守旧维新与开国锁国相表里。当锁国之时,无各国强弱之比,智愚之比,我用我法,犹无害耳。而今者大地交通,国与国相见,种与种相见,见而其民之智者胜,愚者败;其民之有学者胜,无学者败;其政之善者胜,窳者败;其兵之精者胜,劣者败;其商之通者胜,塞者败。所谓维新者无他,开其民智,使其学术、政治、兵、商诸事,去己之短,取人之长,改良而适于用,臻于上者之谓也。使学而有进步则新矣。政而有进步则新矣。兵商而有进步,则亦新矣。今必画守故武,惟守旧之为善,则夫徐桐之每见西人必以扇遮面;刚毅之目学堂为养汉奸;崇绮之一生未尝读报;赵舒翘之约同乡使其本省永无开矿之事;李秉衡之见洋操洋服故作惊讶之状,而东南立约则诋为病狂;端王之于言和之臣则杀之、宗室之开明者则杀之。此数人者固已极中国之选而济济一堂矣,赞襄密勿,中国再欲睹此众正盈庭之象而宁可得?使盛气可以御夷,耆年可以却敌,度此数人者,其效亦当可观矣。而何以联军鸱张,筹策毫无,窜者窜,死者死,欲战而不能,欲和而不得,何畴昔之气雄,而今兹之志馁也?是则守旧之不足用于今日者,又审也。

蔡锷一边听,一面点头,听到这里,突然跳起来,抱住罗英,不住地亲他的头发、额角和脸庞,说道:“好英子,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一手,能有这样的见地和文才,也不亏七爷带你一场了!”

罗英挣脱了他的手,笑道:“你莫急,还没有念完嘛,后面还有个尾巴哩。”接着他又念道:

自十九周(世纪)以来,地球各国无不以维新而兴,守旧而弱,试读各国之史,彰彰俱在。特各国维新皆在十九周之初,而气运交通及乎中国,乃在十九周之末,迟速悬以百年,所谓文明殆亦有岁差耶?今既不能闭关谢客,守老死不相往来之俗,就不能不与交通,并立收进化改步之效。日本其前事矣!尚维新,主开国,日本之所以兴盛也。重守旧,期锁国,中国之所以衰颓也。此亦当世得失之林,成学治国,闻者可以鉴焉。

罗英把文稿往桌上一丢羞怯地倒在床上。蔡锷却抱着他夸赞道:“你这时评,论点新辟,文笔也很明畅洗炼,很有说服力。英子,想不到你还是个文武全才。今后你要多写。要是七爷还在,看到你这样,还不知多么高兴哩!”

提起谭嗣同,罗英心里就充满了悲愤的感情,垂下脑袋,脸色也变了。蔡锷这才感到失言了,连忙用别的事岔开道:“啊,我还忘了告诉你,听说力山他们已经在大通起义了,占领了盐局,正在同官兵激战,我们还要想法支援他们才好!”

力山就是秦鼎彝的字号,罗英听了,忙跳起来,问道:“这是真的吗?原来不是听说预定七月十五日,各地同时起义的吗,怎么他们竟提前先干起来了呢?”

蔡锷道:“我也是才听到从安徽来的一位客商讲的。据说是因事机失密,叫保甲局发现了,才被迫提前起义的。”

罗英焦急地道:“这怎么办?长素先生那边听说有新加坡侨商邱菽园先生捐赠的二十万两银子,佛尘先生回国时,已经讲好,随后就设法汇来的。如今起义日期已经快到了,可是银钱却分文没有寄来,枪支弹药都无法购买,兵马也无法召集,怎么好动手起义呢?”

蔡锷道:“我也是这样想。自戊戌以来,我也逐渐醒悟了。国家事还是需要顺应潮流,相时而动,不能过于激切的。欲速则不达。七爷和当今皇帝锐意维新,心情、目的都是好的,但因操之过急,跑得太快,终于失败了。他们自己受到了令人悲痛的牺牲,而国家的政治反倒更反动了。这次,佛尘先生和悟庵、力山等组织自立军起义的计划,我也是有些怀疑的。不过,也不好阻拦他们。因为他们都是真心为了国家为了黎民,为了给七爷报仇,那心情、目的也都是很好的。怎么好阻拦呢?只是我考虑,乌合何能成军,仓卒怎能举义?时机还未成熟,就急于动手,恐怕也只能带来新的流血牺牲罢了。”

罗英听了,点点头道:“你讲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中国的社会,政治积弊也的确是太重了,太黑暗了。坐待时机也不是办法。有些人冲一冲,虽然会有些牺牲,但鲜血也可以激奋人心的。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前仆后继,长期冲过去。我想就是块岩石也将把它打得粉碎。到那时,我们中国也许就有希望了。”

他们越谈越有劲,直到忆红上楼来喊他们去吃饭;罗英看看窗外,果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对面罗马式教堂的屋顶也已经在初升的太阳下闪射出一片金色的耀眼的光辉。他伸了伸舌头,拉了蔡锷,跟着忆红,赶忙下楼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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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罗英把时评稿送到报馆去后,便同蔡锷一道去找继扬,准备商量一个办法,给大通起义军送去一点支援。

差不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们没有同继扬见面了,只听说他已经改到江南机器厂去作工。江南机器厂本是同治年间开办的一个老厂,座落在黄浦江边。他们便到黄浦江边的江南机器厂去寻找。

在江南机器厂的职工宿舍区很快就找到了继扬的住宅。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公寓式的简陋住房,比原来华盛纱厂的住处虽好一些,但也很窄小。继扬只住了一个小房间,后面还有个极小的厨房。去年,那位北洋水师烈士的妈妈因病去世,现在他又只有一个人居住了,房子里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墙上还贴着花纸,桌上放着花插,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这一天正好继扬在家歇班,见了蔡锷、罗英二人,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忙拖他两人到房中坐下,又摆出花生、瓜子、糖果、饼干等,请他俩吃用。

罗英笑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这样客气起来了?莫非是要讨新嫂子了么?”

继扬憨厚地笑着,坐在铺着新买的五彩印花床单的床铺上,不好意思地说道:“这回算是被你猜着了。这两天我还正想着,要去请你们来吃喜糖哩。”

蔡锷、罗英听了,十分高兴,都缠着继扬,要他谈谈订亲的经过。继扬推辞不过,也就只好陪他们坐下,把自己最近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给两位好朋友听。

原来上次谭嗣同、罗英路过上海时,继扬曾经同他们谈过,他们工厂有个工头张马桶,一贯压迫工人,侮辱女工,是个极坏的恶棍。他因强奸女工金凤不遂,就停了她的工,扣发她的薪水,弄得金凤生活都没有着落。幸亏继扬支助她,经常给她一些钱米,又帮她设法调换了一个车间,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没事了。谁知这个张马桶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几十名女工都被她蹂躏遍了。他掌握了人家的饭碗,谁敢不依从他。时间久了,便把这家伙养成了一只偷油的耗子、逐臭的苍蝇,只要是稍有姿色的女工,从他手下过,不让他玩弄一番,他总是不会甘心的。像金凤这样漂亮的女孩儿,竟从他的魔掌下逃脱了,他又怎肯善罢甘休?所以,金凤调到别的车间去后,虽已不再属他管辖,但他欺负金凤家是老母孤女,仍然经常跑到金凤家来纠缠不休。

金凤被缠得无奈,又恨又怕,每夜都不敢在家安睡,常常要到邻舍亲戚家去躲避。没有办法,只好又来找继扬,求他相助。

继扬心地好,热心快肠,经常济人之急,扶人之困,加上手艺功夫又好,在工友中有很高的威信。工友们有什么急难,都来找他。这天下工后,他正和几个年轻工友在一起白相,忽然金凤又跑了来,哭诉张马桶的罪行。工友们听了,都十分气忿,便商量了一条计策,要金凤回去,如此这般,依计办理。

过了几天,张马桶果然又来胡缠了。金凤便依照工友们告诉她的办法,假装应允,约他夜间到街心公园去相会。原来从清末起,上海许多大马路上都建有一些简易的公园,广栽花木,供人游憩,白天黑夜都是可以进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