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5301100000045

第45章

121

秋高气爽。

冲破巫峡、瞿塘、西陵三峡的重重险阻,一泻千里的长江,流过古代的云梦泽时,又汇入了湘、资、沅、澧四水和洞庭湖、洪湖、梁子湖等茫茫巨津,到了武汉一带,江面就更加辽阔,气势也更加磅礴了。

在长江东岸的汉阳这边,从龟山脚下迤逦北去,有一片宽阔的长达数十里的平芜地带。岸上沿江有十里长街,屋瓦鳞次;江中有千里江船,桅樯如林,商业十分繁盛。

这儿就是著名的鹦鹉洲。三国名士祢衡的坟墓就葬在这里。祢衡曾经写过一篇《鹦鹉赋》,这江洲也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后来,唐朝诗人崔灏游经这里,又写了一首著名的咏黄鹤楼的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诗受到了大诗人李白的赞扬,有人甚至把它称为千古绝唱。从此鹉鹦洲这个地名也就更加脍炙人口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江色晴明,中国国会自立军总部正在这里检阅军队。除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的亲兵和驻省旗兵以外,武汉地区的各防营兵勇,几乎全都集中到了这里。表面上是官兵检阅,实际上参加检阅的官兵,全都是秘密的自立军成员。

自立军的副帅、中军统领林圭,在他的主要助手田邦璇、总部文案李虎村、亲随小么郭菊生和湘军威字营管带黄忠浩的陪同下,正站在鹦鹉洲拈花寺前的江边广场上检阅军容。

林圭这年已满二十五岁。在上海等大城市历练了几年,又到日本去与孙文、陈少白、康有为、梁启超以及日本人平山周、白浪滔天等交游来往,眼界开宽,也就越发出落得英武精明,气度轩昂,不再是当年在长沙时务学堂从谭嗣同、梁启超等读书时那副学生仔的模样了。他身穿一套日本式雪白的夏季西装,胸口打着胭脂色的锦缎领结,头戴白色吕宋帽,脚登新式白色小皮靴,一身洁白,英姿挺秀,更显得神采飞扬,举止不俗。

他精神焕发,在众人的环绕下,笔立在站台上,一任江风微微掀起他的衣襟,默默地向列队站立在辽阔的操场上的各营兵弁瞩目眺望。

操场上部伍整齐,旗帜飘扬。各营兵勇都穿着一色的勇字号衣,持着崭新的武器,列成方阵,等候着他的检阅。枪刺在秋日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背衬着浩浩长江,滚滚波涛,碧云蓝天,白沙绿树,更显得军威雄壮,气象森严。他望着这浩大的军旅,也禁不住踌躇满志起来,双目一阵湿润,从内心里涌起了一殷激动之情。

这几个月来,他日夜奔走,惨淡经营,费了不少心血,今天总算看到了效果。他和唐才常一道组织和建立起来的自立军,已经遍布长江两岸,各地城乡,上自宜昌,下至镇江,号称八十万众。现在,他们的势力又已经深深地插入了军队。他知道,武汉地区的防军也不过一万多人,今天参加这次检阅的就有六七千人左右,这说明,官兵中的绝大多数已经站到了自立军一边。这情况对起义者来说,显然是十分可喜的。

检阅开始了,由督标中军副将吴元恺拖长声音,发出了响彻全场的口令。接着是奏军乐、鸣炮、全场肃立。然后,林圭走到看台口,面对全场兵勇,发表了简单的演说。他声音宏亮,微微发颤,显然是在尽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他讲得热情洋溢,虽没有直接号召起义,但是却激烈地抨击了当前政治的黑暗,指出了国事的危急,很含蓄而又很有煽动性和说服力。话外之意,只要是暗中参加了自立军的弟兄们都是完全能够心领神会的。

可是,站在他身旁的威字营管带、这次检阅的主要指挥官黄忠浩却没有任何表情。

黄忠浩原籍湖南湘西人氏,早年乡试,曾被选拔为优贡生,做过湖南永州书院的山长,还花银子捐了个内阁中书。后来见仕途无望,他又弃文就武,出马带兵,当了一名湘军威字营统领。这人能写点诗词古文,颇为张之洞所器重,与张之洞经常有书札来往,互相唱和。这次把他从湖南调到汉阳龟山来驻防,就是张之洞的主意。张之洞与唐才常是熟识的。唐才常是武昌两湖书院的学生,与他有师生之谊。他与林圭又沾着一点远亲。这次唐才常、林圭等到湖北来,以中国国会名义开展活动,事先也曾通过日本领事向张之洞说明过他们的宗旨。张之洞知道,唐才常等在国外有日、英等国政府和孙文、康梁等革命派与保皇派的支持;在国内又有数百万哥老会党与之互通声气,轻易得罪不得。因此他便有意装聋作哑,对唐、林等人采取敬而远之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只要他们不直接反对他,他也就不太去过问他们的事情。但他也并没有酣睡。他把黄忠浩调来汉阳,就是用了心思的。他知道黄忠浩是儒生出身,对儒家忠君敬上的正统思想是笃守不二的。而鹦鹉洲又是湖南商旅簰客的集中之地,青红帮和会党等九流三教的人员都在那里集中,正是唐、林等与哥老会党徒联系活动的中心地点。把黄忠浩调到这里,利用他与湖南人同乡的关系,一定可以掌握不少情况,不啻是在那里安上了一个耳目,他自己也就可以安坐在总督衙门内,静观变化,随机而动了。

黄忠浩的威字营调到汉阳龟山驻防后,他在武汉结识了一个朋友,名叫沈荩,字愚溪,又名克诚。这个沈荩也被人称为潇湘才子,列为长沙“十二神”之一。他长于文墨,早年与谭嗣同友善,经谭嗣同引荐,在湖北抚院衙门当一名文案。前年戊戌政变后,谭嗣同就义、谭继洵被撤职,他这个小官儿的饭碗也跟着被砸掉了,只好在武汉当寓公,赋闲候补。这次,唐才常、林圭来武汉筹建自立军,便委他当了个右军统领,在新堤一带活动。沈荩与黄忠浩早在湖南家乡时就是相识的。他每次从新堤来武汉,与总部联系时,都要从汉阳经过,便常到威字营来找黄忠浩聊天,讨论时事与诗文,有时还住上一两天,因而关系逐渐密切。后来沈荩就介绍黄忠浩加入了自立军。

黄忠浩是个正途出身、有功名、有身份的人。他以道学正统和儒将自居,哪里看得起林圭这样既无功名,又无一官半职的年轻洋学生。他看到林圭这样受敬重,地位反在自己之上,心中很不痛快。林圭越是慷慨激昂,他越是反感。林圭指斥时弊,关心国难的演说,在他听来,简直是狂妄僭越,刺耳得很;但他修养有素,懂得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得体的神色,始终和林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默默地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向远处观望。

演说完后,林圭便在田邦璇等人陪同下,走下看台——只有黄忠浩仍然留在看台上,负责指挥——沿着广场四周,在各营队列面前,绕行一周。林圭举起右手,行着新式军礼,缓步地走过全军之前。他们走到哪里,哪里便响起嘹亮的口令声和整齐的千百个脚跟并拉的声音。兵勇们都持枪向他们致敬。

检阅大约进行了半个多时辰才结束。

林圭又回到看台上去,看了一会儿操练,才退到拈花寺内的禅堂中去,同各地来的一些哥老会首领和各营幕僚会商起义的事情。

林圭首先传达了唐才常的意见,认为起义时间,因海外款项未到,一再延期,弄得事机泄露,人心惶惶,现在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拖久了,对起义是很不利的。总部已经作出决定,本月二十八日一定起事。希望各防营,各会党的志士们抓紧准备,定期行动,互相配合,争取起义必胜。

各防营的一些下级军官,各青帮、红帮、哥老会的头目,内八堂、外八堂的老大爷们,听了林圭的话,都议论纷纷,有赞成的,也有不赞成的,而谈得最多的还是钱和枪的问题。兵营中的人都说,总部原曾许诺过,凡参加自立军起义的兵弁,每人预支一个月双饷,现在,七月十五已经过去了,饷款还没有发下来,兵勇们都有怨言;各会党的首领也说,原已发话下去,凡持有富有票、参加自立军起义的袍哥兄弟都有薪水补贴,现在也没有兑现,在众多弟兄们面前失去了信义,枪支子弹也无钱购买。

林圭只好婉言向大家解释,说明:“新加坡爱国华侨邱菽园先生确曾捐赠巨款二十万元,已收齐的南洋各国华侨捐款也有三十万元之多,都已集中到了康长素先生手中。这是确定无疑的。我等从日本归国时,也已当面与康先生约好,只等我们把队伍拉起来后,他们便以洋行投资名义,陆续将这笔款项汇来,作为起义的经费。现在,不知为何,款项至今未到,以至失信于下面弟兄,实在是很痛心的事,但我相信这笔款项迟早是一定会寄来的。那时一定补发,决不食言。目前还望大家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用好言劝勉下面弟兄,共同努力克服困难,坚持按时起义,奋勇向前,只要起义胜利了,这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众人听了,才不再争吵了。会后,大家又吃了一顿酒席,才分头散去。

在会谈快结束时,黄忠浩指挥完了操练,也来参加会谈。可是,他却始终保持沉默,既没有提出什么困难和问题,对起义之事也没有发表一句意见。散会后,林圭想起这情形,心头有些怀疑,但是,他转念一想,人家是读旧书出来的人,又当过书院山长,自然矜持一些,这是可以理解的,便不再去想这件事儿了。

122

七月二十三日夜晚,汉口英租界宝顺里自立军楼上灯烛辉煌,正在开香堂,用洪门的话讲,就是富有山、天下水、万国香办会树义堂。

哥老会中本有内八堂、外八堂之分。内八堂有正副龙头、总堂、座堂、陪堂、盟堂、礼堂、管车、值堂、刑堂、盟证、香长等;外八堂也有心腹大爷、圣贤二爷、当家三爷、红旗五爷、光口六爷、避风八爷、大满九爷、么满满爷等名目。如这次到会主持香堂的富有山正龙头张耀庭,便是湖南长沙人,长于文学,极善交游,在会党中就很有点儿名气。盟证张尧卿也是湖南会党的主要骨干分子。总堂狄平,又名狄平子,是洋行买办,负责自立军的财务。另一总堂辜人杰,又名辜鸿恩,乃是张之洞武功全军的军官,被唐才常委任为自立军长江五省水师统领,会中人都戏称他为五省钦差大人。

这些人都是长江流域各省会党的领袖,每个人手下都有数万以至数十万弟兄,在江湖上是很吃得开的。唐才常、林圭等欲成大事,推翻专制,促进共和,而又苦于没有更多具有新思想的人才为骨干;广大民众,思想闭塞,一时也找不到那么多革命者,组成起义大军。因此,他们便转向哥老会,想利用这种庞大而又复杂松散的会党组织,作为他们武装起义的基本群众。恰好是在同一时期,北方的守旧势力妄图利用义和团,以延长专制政体的寿命,而南方的维新之徒和革命党人又想利用哥老会党以促进共和制的诞生。这实在是近代历史上一个有趣而又十分矛盾的偶合现象,而他们也都同样以失败而告终,宣告了用愚昧落后冒充进步,用暴力乱民代替真正民主政治的破产。

开香堂,这是一种隆重而又奇异的仪式。

宝顺里门口,早有大满、么满等年轻袍哥们把守。他们歪戴着帽儿、纺绸短褂下面露出红绿汗巾腰带儿,口里叼着烟卷儿,半卷着袖口儿,拦在里弄口,盘查进出的人们。大凡不是自己人,口袋里没有富有票的空子,一个也不准入内。

自立军总部的小洋楼内就更热闹了。楼上楼下挤满了来自各省的、讲着各种方言的哥老会弟兄,有的长衫马褂,有的西装革履,也有穿短衫扎脚裤的江湖打扮,一个个头上都插着野鸡毛。开堂时,大家都脱去一只鞋袜,一边穿靴、一边赤脚,按各省、各山头和各自的身份地位自动排队,鱼贯入堂。

香堂内点着七八对红烛,烧着盘香、信香、檀香,香烟缥缈,灯烛雪亮,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种庄严的、神秘的、虔诚的神态,连咳嗽也没有一声。香堂正中的神案旁,站着张耀庭、唐才常、林圭等人。大家都屏息肃立,静默无声。

开始,由张耀庭领头,手舞足蹈,念念有词,讲了许多帮话,进行了一连串古怪的仪式;然后将一只雄鸡砍去脑壳,滴血砍香,进行盟誓。接着,又由唐才常给新入会的弟兄们颁发富有票和入会凭单。

当唐才常念到入会会员某某某时,入会的人员便高声自报姓名,然后又同声背诵入会口号。

最后,又通过了林圭亲自起草的《告全国民众书》《通告各友邦书》等文告,整个仪式才算完毕。

大家都分散去歇息,等着吃堂酒。

唐才常、林圭等自立军主要领袖和骨干人物则退入密室,进一步密商起义的计划。

进入密室后,唐才常首先询问了湖北各州县起义前的准备情况。

宜昌、天门、新堤、武穴、蒲圻等各地会党首领都说:“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二十六七日完全可以带人进城,参加起义。”

湖北武备学堂的学员孙武、钮永建、艾忠琦等也都说:“武昌防营中的炮口,已经对准了总督府,只等一声令下,就可以炮轰总督衙门,占领武昌全城。”

林圭也把他到汉阳鹦鹉洲阅兵的情况讲给大家听。听说有五六千官兵参加了自立军的阅兵式,大家都感到十分高兴,劲头也就更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