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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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康有为那里的款项至今还没有寄来。如果能在这起义的前夕,把薪饷发下去,各路自立军的士气一定会更加高涨,武器弹药也可以准备得更充足了。但是,现在已不能再拖延。最后大家一致决议,七月二十七日,武汉附近各州县的自立军,一律向武汉集中,按时起义,占领火药库和各要害衙门;其他各州县则分别集中到襄阳、沙市、岳阳去起义;又派粮台汪楚珍到新堤去筹办粮食;派容闳的侄儿容星桥以洋行名义,暗中购买储存枪支子弹;又派几名么满分头到襄阳庆贤公馆、沙市制贤公馆、荆州集贤公馆、岳州益贤公馆、长沙招贤公馆等各地秘密联络点去布置,让各地储粮储枪,作好准备,按时统一行动。

夜深了,所有的人都散去了,楼下的职员们也都入睡了。林圭才披了一件睡衣,踱到唐才常房中来。

唐才常正坐在灯下,校阅谭嗣同的《仁学》。自从谭嗣同就义后,他一直在收集整理谭嗣同的遗著,准备出全集。经罗英、蔡锷、四黑等帮助,由四黑等排字工人秘密排印,已将《仁学》全文赶印出来,最近才送来交他校阅。

唐才常正看得入神,林圭走到他身后,叫了他一声,他才知道。他抬起头来,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望着林圭说道:“真可惜,真可惜,复生可真是旷世奇才啊!只有他才敢于直斥纲常名教,说得出‘无人欲安得有天理’这样大胆的话来。还有这里,你看,‘夫河洛诚不知为何物也,要与《先天图》、爻辰、卦气、纳甲、纳音,与风角、壬遁,堪舆、星命、卜相之属,同为虚妄而已矣。’又说‘读衡阳王子辟五行卦气诸说,慨然慕之!独怪于河图洛书太极图等,何复津津乐道?’中国几千年,有谁像他这样敢于推倒一切迷信,不管是古圣还是今贤,谁讲得不对,他都敢反对,都敢推倒,决不丝毫迷信和依傍。这就是真英雄本色啊!”

林圭本是来同唐才常商谈起义之事的,听唐才常谈起谭嗣同的学问,也被唐的激情所感染了。他想起当年在长沙时务学堂时,与谭嗣同朝夕相处,讲学问难的情况,心情也很激动。他眼圈儿一湿,连忙裹紧了睡衣,走到窗前,向窗外的夜空遥望。江汉路、交通路那边的夜市还未散尽。大马路上的霓虹灯在夜空中腾起一片红色的光焰。附近租界上的英国侨商也还没有入睡,不知从谁家的窗口,还传来一阵阵留声机唱片发出的西洋乐声。

他停了很久,才颤声回答道:“是可惜呵!直到现在,我每逢想到复生师的音容笑貌时,就感到心情激动,无限悲痛。他太死早了!我们当时是应该拼命挽留他,不让他到北京去的。这是我一生中最痛心的恨事,也是专制政体下发生的最可悲的悲剧!想想吧,从屈原到嗣同师,一切旷世杰出之才,忠贞洁白之士,又有谁得到过好下场!”

说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扭转身来,便向自己房中跑去。

他锁上门,熄了灯,躺在床上,默默地沉思,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突然,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了那次谭嗣同奉召进京之前,他们在长沙围在谭嗣同身旁互相问难的情景。秦鼎彝、蔡锷、罗英、欧阳予倩等同窗好友当时说的话,谭嗣同老师当时的提问和回答,以及当时每个人说话的神态和声调,都栩栩如生,依依如在目前。往事如烟,令人惆怅。现在复生师已经去世,这些同窗好友也都风流云散了。力山,你只身一人,远在大通,独担重任,起义之事也不知顺利否?艮寅,你在上海,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汇款前来,是海外没有践约,还是你遇到了什么困难?英子,想起你就想起了七爷,想起了复生师。你们是从来形影不离的啊!如今复生师为国捐躯了,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么痛苦!国难是这样殷重!世途是这样艰险!你一个农家孩子,还要带着弱小的弟妹,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头苦斗、挣扎,又该有多么艰难呵?还有你,欧阳予倩小弟弟,你是那样坚决地投身梨园行,走你自己的路,不怕任何的责难和讪笑。听说你到了日本也还是我行我素,仍以戏曲为事业。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吧?因为现在的中国也许还不是决战的时候,而是唤醒人心的时候啊。用你的歌喉和艺术,去叩醒人们的灵魂,廉顽立懦,岂不比过早地白白地牺牲更好一些?我羡慕你,然而我不能模仿你。我的道路已经选定了,不成功,便成仁。我献给祖国的如果不是胜利的民主自由之花,便将是失败的满腔悲愤之血。此外,我还能作什么呢?亲爱的少年时期的朋友们呵,你们在哪里?我多么需要你们,在这激战的前夜,又多么思念你们啊……

他思念着,思念着,念远怀旧的深情占据了他整个的思绪,连刚才到唐才常房中去,想对唐谈谈黄忠浩的情况这件事儿也被挤到一边去了,遗忘了。他渐渐地进入了睡乡。

当唐才常校阅完了《仁学》的《界说》,站起身来,踱到林圭房中来看他时,他已经睡着了,但仍在梦中呼唤着:“复生师、艮寅、罗英……”发出喃喃的梦呓。

唐才常微微一笑,给他脱了鞋子,放下蚊帐,才回到自己房中去安歇。

这时,楼上正厅中的八音钟已经敲了两下。夜更深了,万籁俱静。只有马路上还传来算命先生当当的锣声,敲破了深夜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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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义的时间临近了。汉口的硚口、六渡桥一带,汉阳的鹦鹉洲一带,武昌的大东门一带,突然增加了无数从附近各州县涌来的人群。各种各样的谣言,也在各处街头巷尾传播着。官府捕快和起义军两边都在加快步伐,加紧工作,准备着即将到来的一场决战。

这一天,湘军威字营统领黄忠浩坐了轿子,过江来拜会张之洞。

张之洞正坐在花厅里发脾气。今天,有两件事令他十分气恼。上午,他收到了驻日本公使钱念劬从东京打来的电报说,因为清廷已向各国宣战,而鄂省又已经派兵北上勤王,所以日本政府已经下令扣压了鄂省向日本军工业订购的三万磅弹药及钢铜等原料,不准起运。这使他很恼火。自从北方义和团事起,朝廷向各国宣战后,迭次降谕,督促各督抚派兵北上,保卫京师。对这件事,他是动了很多脑筋的。开始,他想马上就派兵前去勤王。因为自从戊戌政变以来,他心中始终担着几分心事。他知道,杨锐、谭嗣同、黄遵宪等都是他推荐的。陈宝箴在湖南推行新政,他也是默许过的。梁启超进京时,路过武汉,他曾经大开中门,隆重迎送。他也曾给早期的强学会、保国会捐赠过大笔款项。想起自己的这些“污点”,他心里就战战兢兢,生怕朝廷降下罪来。幸亏他及时写了一篇《劝学篇》,向朝廷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和忠诚,受到了两宫的嘉许,才躲过了那场牵连和灾难。他是汉人,很容易招到满族大员的疑忌;又不像刘坤一那样,曾经帮助朝廷,剿灭太平军和捻军,有过赫赫战功。所以他居高思危,如履薄冰,对很多事情都很谨慎。他想,朝廷既已宣战,京城形势危急,自己身为督抚,当然应该派兵前去应诏。因此,他开始决定早日出兵,想争个头功,以博取老佛爷和朝廷的欢心,巩固自己的地位。谁知,他的勤王兵还没有出动,就遭到了江督刘坤一等南方各省大臣同僚的责难。他们认为,在义和团闹事的情况下,派兵北上,与各国开战,不啻是火上加油,对国家民族不但无益,而且有害。他考虑再三,觉得刘坤一等人的主张也有道理。既然有人出头反对派兵,他自己也就乐得拥兵自重,用不着派兵去花钱、死人,惹麻烦了。但是,他后来一想,觉得不派兵还是不妥。万一事后,老佛爷追查起来,就不好办了。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采取了一个两面逢源的手法,一边悄悄地派湖北提督张春发率领兵勇北上勤王,应付应付朝廷,表示自己对老佛爷和皇上的忠顺;另一面又积极参加刘坤一等发起的东南互保,左一封通电,右一封通电,谴责义和团,主张保护使馆和侨民,以换取洋人、南方各省督抚和江南百姓的欢心。他这样做,自以为是很得计的。谁知,现在竟被日本政府发觉了,不但使即将到手的大批枪支弹药无法到手,而且万一传播出去,露出了真相,人家岂不要责骂自己首鼠两端,要两面手段吗?

这是使他恼火的第一件事。

吃过午饭后,当他躺在书房内,翻阅各地报章的时候,又发现了第二桩恼火的事。

他看到六月初八日上海出版的《申报》,披露了他同刘坤一等南方各省督抚会衔电奏的文稿,其中有一句“惟各国亦须遣兵北上剿匪”,使他感到十分惊骇,也不知是刘坤一改的,还是《申报》擅加的。他觉得这个问题十分严重,无异是要求各国派兵前来攻打北京,大逆不道,形同叛国,朝廷看到后,岂不震怒,降下罪来如何经受得起?

因此,他一个人坐在书房中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把总督府的文案叫来,亲自口授,要他拟出两封电报稿,一封给日本东京钱念劬:

震电悉。鄂省需兵需械,专为弹压土匪,保护地方。将来设或京城难支,董军系西兵,拳首系陕人李来中,董及各匪必然西溃,拥众横行。鄂若无重兵,凭何抵御?且直隶省南数府,土匪廿余万,到处杀掠,荼毒良民。现救兵北上,系奉旨赴京,未言何用,各省皆有,鄙意以扈圣驾为主。假如外省若不遵旨,则朝廷不令在鄂矣,何从保全东南乎?此理甚明。药事商办在宣战以前,务望婉商,仍照前议准运,总须二三万磅。大仓组内山亦允办药及钢铜等物,并望许之。枪事相同,并询确音。速复。元。

一封拍给两江总督刘坤一、大理寺少卿盛宣怀、上海道台余联沅三人:

六月初八日申报,力保安全一条内有“惟各国亦须遣兵北上剿匪”一语,万分可骇,岂非各督抚请洋人攻京城耶?照会内并无此语,显系报馆添捏,务乞速令更正,要紧要紧!又六月初七日《中外日报》传谕报馆一条,亦谓“东南各督抚等亦同心抗阻”云云。抗阻两字万万不可,亦须更正,以免讹传。祈即复。元。

文案拟好后,他又亲自校看了两遍,才签发了。黄忠浩进来时,他余怒方消,正在吃下人送来的冰糖湘莲,见了黄忠浩也不起身,只是点头微笑了一下,示意让坐。家员敬过茶烟后,退下去了,黄忠浩才捧出一包上等关东人参放到张之洞身旁的茶几上,赔笑道:“最近卑职营中,有个关东客商前来探亲,带来了一点最上等的吉林人参,货是极好的。卑职想到,制军大人政务倥偬,日夜辛劳,最用得着这种东西,以提神滋补,延年益寿,功力无穷,便弄了点来,孝敬制军大人,请制军大人笑纳。”

张之洞捻着须尖儿微微一笑道:“你我知己,常来常往,还用得着这样客气么?我是火体,平常都不用这些燥性之物的,只是每年进九之后,才酌用一些。”

黄忠浩又赔笑道:“卑职精选的这几支人参,都是很少亢燥之性的。从它的纹、须、芦、度四个字来看,这几支参年岁都很久远,两条腿又一样长短、一样粗细,确是参中的无上佳品。俗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卑职都曾仔细称过,每支恰是八两,不少钱厘,其中还有一支,足有八两三钱,就更珍贵了。大人不信,一用便明白的,确是功力不小。”

张之洞又微微一笑道:“这样说来,那就更难为你费心了。”说完,他也并不打开来看,便要他的亲随丫姑爷张威虎,拿着那包人参,送往内房去了。

张之洞吃了一调羹湘莲,称着黄忠浩的字号,问道:“毅翁久不过江,近来又有什么诗文新作么?”

黄忠浩道:“近来北方吃紧,国事危急,也就无心动笔了。每月只把制军大人的宏论《劝学篇》拿来研读,越读越觉得大人所述全都是经世之文,救时良药,是很有教益的。有些名言,卑职已能成诵,如大人说:‘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先以中学固其根底,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烈于不通西学者矣。近日英国洋文报讥中国不肯变法自强,以为专信孔教之弊,此大误也。彼所翻译四书五经皆俗儒村师解释之理,固不知孔教为何事,无责焉耳。孔门之学,博文而约礼,温故而知新,参天而尽物;孔门之政,尊尊而亲亲,先富而后教,有文而备武,因时而制宜,岂迂陋无用之老儒,如盗跖所讥、墨翟所非者哉?今日学者,必先通我中国之学术文章,然后择西学之可以补吾阙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斯有益而无害矣!’卑职觉得,香帅此论确为千古不易之至理恒言,如能照制军大人所述,兴学、变法,循序而进,国家又何愁不昌盛呢?”

张之洞听到黄忠浩如此恭维他的著述,心中自然痛快,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毅翁过奖了,我那些也不过都是老生常谈罢了,何足挂齿。毅翁营中,来往人多,不知近来又有什么新闻没有?”

黄忠浩听了,才转入正题,从内衣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富有票,神秘地送到张之洞面前道:“制军大人请看这个。”

张之洞是见过富有票的,接过来,瞟了一眼,便放在几上,却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