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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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罗英说:“慢着,柳哥这个意见很好,我也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不过,既要结为异姓兄弟姐妹,就要叙一个齿,以后才好称呼,不能再胡叫乱喊。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听了,也都说要得。秦芹就找来一张红纸,问明了每个人的出生年月,按年龄大小依次写在红纸上。男的次序是邓继扬、严柳、罗英、四黑、秦芹;女的次序是林红焰、金凤、忆红、莲香。

然后,一起在香案前磕了头,盟了誓,从此,结为异姓兄妹,终生永不叛离。

众人既已结拜,也就更加亲密无间了。吃了饯行酒,大家才分头散去。罗英、忆红卷了谭嗣同遗容,交给四黑、莲香,要他们好好收藏。这且不表。却说罗英、忆红一路车船,昼行夜宿,也不需细说。到了武汉后,他们本应直接搭船去长沙的。罗英却要在岳阳靠岸,改从旱路去浏阳。忆红知道他是怀念谭嗣同,要重温一番旧日情景;加上她自己也很想看看岳阳楼,便依从了他,在岳阳上了岸。

他们进了岳阳城,仍像当年一样,先到望湖楼去订了那间当年住过的客房,再去逛岳阳楼。岳阳楼前的景色依然如旧。八百里洞庭湖也仍然是浑无际涯,气象万千。但是睹物伤情,却只是令人备增伤感,一切景物都好像失去了光彩。他们觉得甚是无味,便怏怏地回到了店房。谁知回到店房,却又碰着了一桩巧事。他们刚进店房大门,就听见人们在纷纷议论说:“张公子来了!张公子来了!”

罗英十分诧异,不知是哪位张公子?赶上楼去一看,只见对面那间当年张立人住过的房间里,果然住进了一位贵人。问了茶房,才知道真的是张立人来了。他又惊又喜,急忙整整衣冠,到对面房中去会故人。对面房中,不像上次那样有佩诗佩画等许多俊童美仆,却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苍头,正在一个特制的小炉灶上煎药。

那老苍头问明了罗英,听说是公子的熟人,忙带他到里间房内去见公子。

里间房内,锦衾罗帐,铺设华丽,豪华胜过当年,但张立人却独自一人闷恹恹地躺在床上出神。罗英留神细看,只见张立人比上次已经憔悴多了,算年纪不过才三十出头,看样子却十分苍老,面色蜡黄,形容消瘦,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已经起了鸡皮皱纹,太阳穴和手腕上也隐隐露出了青筋。

张立人听到老苍头通报后,掉过头来,用一双没精打采的眼睛,望了望罗英,等到他认出是谁来了时,苍白的脸上才泛起了一点儿笑容,并且点头示意,要罗英到床边去坐。

罗英坐到床前,询问张立人的病情。

张立人苦笑了一下,说道:“不行了,我活不长久了,现在就靠药物保着。你看,出门都还要带着药罐走哩!”

原来这几年张立人越来越颓废了。只因他酒色过度,终日沉湎于艳婢姣童、声色犬马之中,把身子掏空了;去年又害了一场大病,从此咳嗽、咯血、遗精、盗汗、头晕耳鸣、双目发黑,一两年之间,就把个活泼泼的青年公子变成了这等模样。现在,他心力交疲,精神委顿,不得不把那些俊童爱妾都遣散了;经常卧病在床,奄奄一息,每天守着个药炉过生涯。他因知道自己死期已近,怀念旧友谭嗣同,所以特地雇了一乘轿子,带了几名老家人,到这儿来凭吊一番。不想竟在这里见到了罗英,如此巧合,反倒更加勾起了他对旧日生活的忆念。他也感到又惊又喜。但是他病情难支,连挣扎着想坐起来都很困难,也就只能躺在枕上凄然相对了。

罗英默默地坐着,张立人刚拉住他的手,就猛烈地咳嗽起来,示意想吐。恰好这时老苍头又出去煎药去了。罗英见他病得如此痛苦,内心也十分同情,忙将床前那镂银雕花的唾盂端过来,又轻轻地将他上身扶起,将唾盂送到他的面前。张立人立即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浓痰,那痰中带着一缕缕血丝。

张立人重新躺到枕上,鬓发蓬松,满头虚汗,额上的青筋也都一根根地暴露了出来,喘息了半天才逐渐换过了气儿。

喘息平静后,张立人睁开失神的眼睛,叹了口气,望着罗英道:“唉!活着真没有意思啊!自从复生死后,偌大个中国,连一个能同人讲几句心里话儿的人都没有了,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味儿呢?”

提起谭嗣同,罗英心中也十分伤感。他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又找不出什么话语回答,只好默然无语。

停了一会儿,张立人又伸出他那骨瘦如柴的苍白的手,紧紧抓住罗英的手腕道:“碰见了你正好,我这里带有三百两银子的兑票,你拿回去,把复生的墓好好修一修,替我在墓前多磕几个头,表表我的心意,也不枉他和我相好一场了。”

罗英本想不受银子,但因张立人执意要送,态度十分诚恳,也就只好收下了。他见张立人十分虚弱,恐怕引起他过分伤感,会加重他的病情,不便久坐,只好婉言劝说了几句,要他不要悲伤,安心休养,保重身体;又说他年纪还轻,有一点病会很快康复,重新壮实起来的,便起身告辞。当他走到房门口,最后回过头去,再次望了望张立人那憔悴苍白的面容时,他心里明白,这位富贵公子的确已经活不长久了。他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就像泉水似的哗哗地流下来,赶紧低下头,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大亮,他就和忆红动身了。为了不惊扰张立人,他也没有去向张立人辞行,只对那老苍头说了一声,请他转达自己的问候;并且买了点点心水果,让那老苍头转交张立人,表示一点慰问之意。

他们昨天已经雇好了马匹。当他们骑着马,走出岳阳城关时,又碰到了一件巧合的怪事,只见城门上挂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旁边还有一张新贴上去不久的告示。罗英好奇,勒住马,停在那告示面前,细读了一遍,才知道那悬在城门上示众的就是唐龙、余宝的头颅。告示上说,因他俩“创立会名,纠党滋事”,在临湘县“纵火焚掠,延及釐金督销各分卡,并将司事击毙”等等,显然是因为参加自立军起义而被镇压的。罗英望着那两颗怒目咬牙血迹斑斑的头颅,想起当年随同谭嗣同在仙人市上游浏阳河边与唐龙、余宝等人夜间相会的奇异情景,心中也不免十分悲愤。但是,他此行另有使命,孤身在道,又不便暴露,恐怕被人发觉,多有不便,只得忍下怒火,催动马儿,带着忆红,哗啦啦向城外官道上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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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来到了汨罗镇。

汨罗镇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一条狭窄的小街,二三十间东歪西倒的铺房。连当年他们住过的那间小房子,也依然如旧,还是那张木床,还是那条长凳,还是那盏油灯,甚至连床上的铺盖蚊帐,也都还是老样子;好像几年的光阴并没有流逝,外面天翻地覆的大事件对这里也毫无影响,而这儿的一切也都丝毫没有什么变化似的。

罗英睹物思人,满腹惆怅。他把忆红引进小房,回忆当年在这里和谭嗣同相处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如在目前。忆红听了他的讲述,也很伤感。

夜晚,他们下楼去吃夜饭。年节将近,行人稀少,加上店家见他俩装束入时,知道他们是从大口岸下来的人,所以招待得特别殷勤,给他们生了一盆火,炒了一盘子鸡,一盘肉丝,煎了一条鲑鱼,还烧了一火锅菠菜豆腐汤,煮得那豆腐菠菜在火锅中啵啵直响。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请店家喝酒,向他询问乡镇的近况。

店老倌喝了一杯白酒,便巴着旱烟杆,打开了话匣子。他摇摇头道:“不行啊,客官,这几年硬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苛捐杂税越来越多;田租利息,越来越重;又是兵匪不分,祸乱不断,百姓们都快生活不下去了。有句话,对官府讲不得,您们是外路来的远客,只能讲给您们听。这几年为什么天下大乱?我们老百姓心里都明白,就是因为朝廷错杀了好人哩!”

罗英听他讲得有趣,问道:“杀了什么好人?”

店老倌压低嗓音,神秘地把嘴凑近罗英耳边,说道:“谭复生嘛!哪个不知道他是我们湖南浏阳的大人物,大好人啊!”他见罗英、忆红听了他的话,都很动心,感到十分惬意,又道:“我们上湖南岳、平、浏、醴的老百姓都晓得,谭嗣同进京,是想要富国强民,解救天下百姓痛苦的。朝廷不该听信谗言,杀害忠良,砍了这根擎天柱。自从谭嗣同屈死以后,这天下就越来越乱,越不太平了。”

罗英点点头,问他:“您老人家见过谭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