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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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老头儿把烟杆往地上一顿,低声说道:“怎么没有看见?两位客官不要对外人讲,您们二位住的那间小房,就是当年谭七先生住过的哩。说来您不信,我们店后有棵月桂树,往年长得不知有多茂盛,年年九月,香飘十里,可是自从谭七先生被害后,这棵月桂树竟忽然枯死了。您说奇怪不奇怪。真的是草木也有情,也懂得气数哩!”说完,他磕掉了烟灰,把旱烟杆往腰带上一插,到厨房中洗脚去了。

吃罢夜饭,店家都已就寝。小镇上静悄悄的。罗英和忆红躺在小楼上,听那北风在窗外呼啸。他们熄了灯,遥望窗外,窗外是一片漆黑,连不远处的汨罗江水也好像被冰雪封冻了似的,看不到一点儿闪光。

二更以后,开始下起雪来了。忆红已经睡着,罗英却辗转反侧,不能入梦。他披了一件绸面羊裘长袍,轻轻地下了床,打开房门,站在房门外的栏杆边,向大风雪中的原野眺望。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像千万只白色的蝴蝶,在无边的黑暗中翩飞;又像千万只蜜蜂在寂静的夜空中发出嘤嘤的声响。

落雪的夜是黑暗的。除了满天雪花,整个宇宙都模糊成一片,被混同起来了,看不见天,看不见地,也看不见原野上的一切生命和景物,给人一种洪荒之感。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奇迹:

汨罗江明朗起来了。

江边长着芳草,江中泛着银波。

一只古老的木兰舟,从汨罗江上游飘游过来了。

木兰舟上站立着两个人。是的,的确是两个人。

兰舟越来越近,人的容颜笑貌也越来越看得清楚了。

那是七爷!那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七爷啊!

他看得十分清楚,还是那高高的颀长的身材,还是那朗如皓月、微微有些清瘦的面容,还是那潇洒俊逸的风度和开朗亲切、和蔼可亲的神情,一切都同当年一模一样啊!

可是,另外那一位古人又是谁呢?他还来不及细想,七爷手中拿着一支素心兰花,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他激动起来,再也按捺不住,张开双臂,就向那木兰舟奔去……

他扑倒在小楼的栏杆上,栏杆上越来越厚的雪花,冻僵了他的手。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来时,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了。芳草和江水,汨罗江和木兰舟,还有他日夜思念的亲人,这一切都消失了。怅望长空,依然是茫茫的飞雪,无边的黑暗,一个混沌的世界。

他失望。他痛苦。他急忙跑回房中,把忆红喊醒,把自己刚才亲眼看到的一切,讲给她听。忆红却不相信。她说:“哪会有这样的事?一定是你思念太甚了,才产生了这样的幻境。”

罗英自己也无法解释。这时,夜已深了,山村荒鸡已经开始鸣叫。他只好上床入睡,直到天快亮时才进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窗口格外明亮,好像是出了太阳似的。他们起床一看,只见满地都是白雪,小店的屋檐上、窗栏上,栏外的树枝上,也都堆满了几寸厚的雪花。

罗英想着昨夜见到的情景,仍然不肯离开这里。他提出要去看看汨罗江。

忆红说:“这样大的雪,怎么好去游江?”

罗英道:“雪大有什么要紧。古人说,踏雪寻梅,又说‘骑驴过小桥,人比黄花瘦’,还不都是雪天郊游么?”

忆红笑道:“好啦好啦,我看你也是这两年读书太多了,快读成诗癫子啦。”

罗英也笑着说:“你说得对,历代诗人又有几个是没有几分癫气的呢?只不过我是永远做不成诗人的罢了。”

忆红也是个爱动的人,便也骑了马,裹了件大红狐皮斗篷,跟罗英一道去看汨罗江、屈原墓和屈子祠。

汨罗镇离汨罗江不远。他们骑着马儿,踏着遍地新雪,过了江桥,再走了里把路,便按照店家指引的路径,上了一座小山。小山上果然有几座古墓,墓前石碑上都刻着“楚三闾大夫之墓”等几个大字。他们下了马,在松林中寻找,又找出了几座三闾大夫墓。最后一数,总共有十二座。后来他们问了店家,才知道这些是后人爱护前贤,怕有人盗墓,而故意建造的疑冢。

他们在屈原墓地凭吊了一番,又上马沿江去看了望爷墩、玉笥山、骚坛、沧浪亭、濯缨桥、屈子祠等有关屈原的遗迹。冰天雪地,到处都没有行人,只有屈子祠中,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道,坐在炉火旁边煨芋吃,见了罗英二人,也不答话,实在寂寞得很。

罗英站在屈原故宅前面的小山上,眺望汨罗江景,但见千里荒江,万里雪封,人踪绝迹,鸟兽潜形,一片凄凉景象,怎么也找不出昨夜见到的那种碧水芳草,兰舟容与的人间仙境。他惆怅极了,正欲上马下山,忽见远远山道上转出两乘青油小轿来,后面还跟着几名家人,有的骑驴,有的步行。他和忆红都感到很奇怪:这样大的风雪天,有谁竟坐着轿子跑到这种荒僻地方来干什么呢?

轿子到了屈子祠门口才落轿。后面小轿先停了下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走下轿来,连忙跑到前面轿前去揭起轿帘,那轿中便走出来一位二十余岁的时装女子。这女子出轿后,先站了一会儿,望了望江景,风度潇洒,举止超逸,竟不像那班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罗英正在纳闷,忆红已经认出了那女子是谁,惊呼了一声“秋姐!”便快步迎了过去。

那女子果然就是秋瑾。她见了忆红、罗英也十分欢喜。三人相见后,忙进寺去,找了个地方,坐下谈话。

原来秋瑾自上次他丈夫王廷钧捐了个吏部主事后,就一直跟他丈夫一道住在北京,直到今年,因义和团起事,才逃回湘潭来避难。现在,八国联军已经撤走,慈禧和皇上已经回到北京,朝廷事多,吏部已多次来函催促,要王廷钧年前赶到北京去视事。秋瑾是已经立下了出国留学的志向的。这次到京后,她就准备同她的好友吴文瑛女士一道,到东洋日本去求学,然后回国来振兴中华,建立民国,决不愿再和庸俗的王廷钧一起,过那种酒囊饭袋、醉生梦死的生涯。因此,她知道这次离湘,将成永诀,今后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

湖南是她的第二故乡。她的青春年华正是在这儿度过的。但是,她对湖南并不太留恋,惟一令她留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古代诗人屈原,一个就是她的好友谭嗣同夫妇。

她是很爱诗的。在湖南住了多年,竟然一直没有机会到汨罗江来凭吊一下这位古代最伟大的诗人屈原,她感到十分遗憾。

她又是十分尊重友谊的。谭嗣同夫妇惨遭不幸,先后去世,她也一直没有机会到他们的墓前去看看。这件事,更令她长期负疚,难释于心。

所以,在即将离湘北上之前,她下定决心还是要来了结这两个心愿。她想首先冒着大雪,赶到这里来看看,瞻仰一下古诗人的遗迹;然后再赶到浏阳去,给谭嗣同夫妇扫扫墓,整修墓庐,树立碑碣,尽一尽故友的情谊。

听见秋瑾说明了原委,罗英、忆红都万分欣喜,并且很钦佩秋瑾的诗人情怀和坚贞友谊。他们正好结伴同行。游览完了屈原的遗迹后,他们一行人,便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直奔浏阳而去。

在路上,罗英谈起他的夜间所见。秋瑾笑道:“你不要迷信,那都是幻觉。当一个人感情过分激动,思念过分殷切时,出现这种幻觉是很可能的。不过,你的幻觉却很有趣。汨罗江中的木兰舟上站着两个人,一位是你们七爷,那一位自然就是屈原老夫子了。谭先生会同三闾大夫站在一起吗?你这幻觉真是太有趣了。当然,他们确有某些相似之处。他们都是伟大的爱国者,都是纯洁、高尚的志士,都是坐能著述,起能躬行的人,而且又都有着坎坷的、不幸的遭遇。屈原培养了宋玉、景差那样的诗才,开了神州二千年的诗风。文采光芒,复生固然是无法比拟的;但是,复生也培育了不少人才,悟庵已经牺牲了,力山下落不明,这都是很可惜的。可是,还有蔡锷。艮寅这孩子我见过,我觉得他将来一定是很有作为的,一定能作推翻专制的斗士,为复生报仇。而就复生的义烈和思想的锋锐与魄力来说,与灵均相较,也并无愧色。小英子,你能够产生这样的幻觉,大概是快要做诗人了吧。这样说来,屈大夫有宋玉,谭先生有你,也就更多了一个相同点了。”

忆红也在一旁拍手笑道:“阿弥陀佛!这下可该心服口服了吧!我原以为就只我一个人那么说,这下我们的有学问的诗翁秋瑾姐也这么说了,看你还能犟嘴?”

罗英被她俩说得满面绯红,笑道:“秋瑾姐,你怎么也编排起人来了。”

秋瑾道:“我怎么编排你,把你比宋玉比低了吗?有些文人总喜欢贬低宋玉,我就不服气。宋玉不但是我国妇孺皆知的美男子,还是我国最早的有名儿的品行端正的大诗人哩。”

罗英也不答话,笑着用脚跟撞了撞马腹,那马便奔驰起来,跑到前面去了,身后传来的是秋瑾和忆红的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