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命虽云不二,而亦不容混称,盖自其真常不变之理而言曰性,自其默运不息之机而言曰命,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中庸「天命之谓性」,正恐人于命外求性,则离体用而二之,故特发此一言。若执此语,遂谓性命果无分辨,则言性便剩一命字,言命便剩一性字,而「尽性至命」等语皆赘矣。故曰性命虽不二,而亦不容混称也。尽性者,完我本来真常不变之体。至命者,极我纯一不息之用。而造化在我,神变无方,此神圣之极致也。(《答邹子尹》)
知生知死者,非谓硬作主张,固守灵识,以俟去路不迷之谓也。盖直透真性,本非生死,乃为真解脱耳。(《答王养卿》)
时习者,时时知至善为本而止之,约情以复性云耳。大学止至善,即中庸慎独之功,无二事也。舍此更有何学。(《答王敬所》)
学不知止,则意必不能诚。何谓知止?盖意心身家国天下总为一物也,而有本末焉。何谓本?意之所从出者是也,意之所从出者性也,是至善也。知止于至善之性,则意心身家国天下一以贯之矣,是谓物格而后知至。何谓格?格者,通彻之谓也。
朱子格物之说,本于程子。程子以穷至物理为格物。性即理也,性无内外,理无内外,即我之知识念虑,与天地日月山河草木鸟兽,皆物也,皆理也。天下无性外之物,无理外之物,故穷此理至于物,物皆一理之贯彻,则充塞宇宙,绵亘古今,总之一理而已矣。此之谓穷理尽性之学,与阳明致良知之旨,又何异乎!盖自此理之昭明而言,谓之良知,良知非情识之谓,即程门所谓理也、性也。良知通彻于天地万物,不可以内外言也。通乎此,则朱子之格物非逐外,而阳明致良知非专内,明矣。但朱子之说,欲人究彻弥宇宙、亘古今之一理,在初学遽难下手,教以姑从读书而入,即事察理,以渐而融会之。后学不悟,遂不免寻枝摘叶、零碎支离,则是徒逐物而不达理,其失程朱之本旨远矣。阳明以学为求诸心而救正之,大有功于后学,而后学复以心为在内,物为在外,且谓理只在心不在物,殊不知心无内外,物无内外,徒执内而遗外,又失阳明之本旨也。
意不可以动静言也,动静者念也,非意也。意者,生生之密机,有性则常生而为意,有意则渐著而为念,未有性而不意者,性而不意,则为顽空;亦未有意而不念者,意而不念,则为滞机。(以上《答杨晋山》)
虞廷曰中,孔门曰独,舂陵曰几,程门主一,白沙端倪,会稽良知,总无二理。虽立言似别,皆直指本心真面目,不沈空,不滞有,此是千古正学。(《寄钱启新》)
易曰「乾知大始」,此知即天之明命,是谓性体,非以此知彼之谓也。易曰「坤作成物」,此作即明命之流行,是谓性之用,非造作强为之谓也。故知者体,行者用,善学者常完此大始之知,即所谓明得尽便与天地同体。故即知便是行,即体便是用,是之谓知行一、体用一也。
夫以此知彼,揣摩测度,则谓之空知。若乾知大始之知,即是本性,即是实事,不可以空知言也。以此想彼,如射覆然,则谓之悬想。若默而识之,即是自性自识,觌体无二,不可以悬想言也。(《答龚修默》)
静中涵养,勿思前虑后,但澄然若忘,常如游于洪蒙未判之初。此乐当自得之,则真机跃如,其进自不能已矣。(《答刘心蘧》)
性本不二,探奇逐物,总属二见。若未免见有妙性超于物外,犹为法尘影事。学者果能透到水穷山尽,最上之上更无去处,然后有信。当下小心翼翼,动不逾矩,便为究竟耳。(《寄刘公霁》)
释氏所以与吾儒异者,以其最初志愿在于出世,即与吾儒之志在明明德于天下者分涂辙矣。故悟性之说似同,而最初向往之志愿实异;最初之志愿既异,则悟处因之不同,悟处不同,则用自别。(《答唐凝庵》)
圣学失传,自紫阳以后,为学者往往守定一个天理在方寸之间,以为功夫,于圣门无声无臭之旨不相契。故阳明特揭无善无恶,正恐落一善字,便觉涉于形象;提出心体,令人知本心善,亦著不得也。第宗其说者,致有流弊,不若无声无臭字义直截稳当。(《答吴安》)
本性真觉,原无灵明一点之相。此性遍满十方,贯彻古今,盖觉本无觉。孔子之无知,文王之不识不知,乃真知也。若有一点灵明不化,即是识神,放下识神,则浑然先天境界,非思议所及也。(《答邹子予》)
文者,礼之散殊,如视听言动、子臣弟友,一切应酬皆是也。以其散殊,故曰博。礼者,文之根底,如孔子言「所以行之者一」是也。以其至一,故曰约。学者时时修实行,谓之博文;事事协天则,谓之约礼。即事是礼而非滞迹,即礼是事而非落空,此博约合一之学也。(《答周宗濂》)
性本不容言,若强而言之,则虞廷曰「道心惟微」,孔子曰「未发之中」、曰「所以行之者一」、曰「形而上」、曰「不睹闻」,周子曰「无极」,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所谓密也,无思为也,总之,一性之别名也。学者真能透悟此性,则横说竖说,只是此理。一切文字语言,俱属描画,不必执泥。若执言之不一,而遂疑性有多名,则如不识其人,而执其姓氏、名讳、别号以辩同异,则愈远矣。性之体本广大高明,性之用自精微中庸,若复疑只以透性为宗,恐落空流于佛老,而以寻枝逐节为实学,以为如此,乃可自别于二氏。不知二氏之异处,到透性后自能辨之。今未透性,而强以猜想立说,终是隔靴爬痒,有何干涉?反使自己真性不明,到头只做得个讲说道理,过了一生,安得谓之闻道也。(《答龚修默》)
性体本寂,万古不变,然非顽空,故密运而常生。惟几萌知发,不学以反其本,则情驰而性蔽矣。故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答唐凝庵》)
心体本寂念者,心之用也。真识心体,则时时常寂,非假人力,其体本如是也。此本常寂,虽欲扰之而不可得。念之应感,自然中节,而心体之寂自若也。心体之寂,万古不变,此正所谓未发之中。舍此则学不归根,未免逐末,将涉于憧憧往来,于道远矣。(《答陆仰峰》)
大抵佛家主于出世,故一悟便了,更不言慎独。吾儒主于经世学问,正在人伦事物中实修,故吃紧于慎独。但独处一慎,则人伦事物无不中节矣。何也?以独是先天之子、后天之母,出无入有之枢机,莫要于此也。若只云见性,不言慎独,恐后学略见性体而非真悟者,便谓性中无人伦事物,一切离有而趋无,则体用分而事理判,甚至行檢不修,反云与性无干,其害有不可胜言者也。善学者亦非一途,有彻悟本性,而慎独即在其中者;有精研慎独,而悟性即在其中者。总之,于此理洞然真透,既非截然执为二见,亦非混然儱侗无别,此在自得者默契而已。(《答郭存甫》)
语录
性不容言,知者性之灵也。知非察识照了分别之谓也,是性之虚圆莹彻,清通净妙,不落有无,能为天地万物之根,弥六合、亘万古而炳然独存者也。性不可得而分合增减,知亦不可得而分合增减也。而圣凡与禽兽草木异者,惟在明与蔽耳,是故学莫大于致知。(以下皆《三益轩会语》)
识察照了分明者,意与形之灵也,亦性之末流也。性灵之真知,非动作计虑以知,故无生灭。意与形之灵,必动作计虑以缘外境,则有生灭。性灵之真知无欲,意与形之灵则有欲矣。今人以识察照了分别为性灵之真知,是以奴为主也。
道心体也,故无改易;人心用也,故有去来。孔子所谓「操存舍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亦是指人心而言。若道心,为万古天地人物之根,岂有存亡出入之可言。
问:“情识思虑可去乎?”曰:“悟心体者,则情识思虑皆其运行之用,何可去也?且此心廓然充塞宇宙,只此一心,更无余事,亦不见有情识思虑之可言。如水常流而无波,如日常照而无翳,性情体用,皆为剩语。”
千圣语学,皆指中道,不落二边。如言中、言仁、言知、言独、言诚是也。若言寂,则必言感而后全言无,则必言有而后备,以其涉于偏也。
心廓然如太虚无有边际,日用云为,酬酢万事,皆太虚变化也,非以内心而应外事也。若误认以内心应外事,则心事相对成敌,而牵引梏亡之害乘之矣。
性本无欲,惟不悟自性而贪外境,斯为欲矣。善学者深达自性,无欲之体,本无一物,如太虚然。浮云往来,太虚固不受也。所谓明得尽,渣滓便浑化是矣。
问:“四时行,百物生,莫非动也。而曰有不动者,岂其不与四时偕行、不随百物以生乎?”曰:“非然也,所谓不动者,非块然一物出于四时百物之外也,能行四时而不可以寒暑代谢言,能生百物而不可以荣瘁枯落言,故曰不动也。”
问:“知一也,今谓心体之知与情识之知不同,何也?”曰:“心体之知,譬则石中之火也,击而出之为焚燎,则为情识矣;又譬则铜中之明也,磨而出之为鉴照,则为情识矣。致知者,致其心体之知,非情识之谓也。”
心体之知,非作意而觉以为知,亦非顽空而无知也,是谓天德之良知。致者,极也,还其本然而无亏欠之谓。
情识即意也,意安从生?从本心虚明中生也。故诚意在致知,知者意之体也,若又以情识为知,则诚意竟为无体之学,而圣门尽性之脉绝也。
问:“阳明以知善知恶为良知,此与情识何别?”曰:“善恶为情识,知者天聪明也,不随善恶之念而迁转者也。”
问:“致知焉尽矣,何必格物?”曰:“知无体,不可执也。物者知之显达也,舍物则何以达此知之用?如窒水之流,非所以尽水之性也,故致知必在格物。”
阳明以意之所在为物,此义最精。盖一念未萌,则万境俱寂;念之所涉,境则随生。且如念不注于目前,则虽泰山觌面而不睹;念茍注于世外,则虽蓬壶遥隔而成象矣。故意之所在为物,此物非内非外,是本心之影也。
盈天地间皆物也,何以格之?惟以意之所在为物,则格物之功,非逐物亦非离物也,至博而至约矣。
意在于空镜,则空镜亦物也。知此,则知格物之功无间于动静。
太极者,性也,先天也。动而生阳,以下即属气,后天也。性能生气,而性非在气外,然不悟性,则无以融化形气之渣滓。故必悟先天以修后天,是以谓圣学。
朱子以知觉运动为形而下之气,仁义礼智为形而上之理,以此辟佛氏,既未可为定论。罗整庵遂援此以辟良知之说,不知所谓良知者,正指仁义礼智之知,而非知觉运动之知,是性灵,而非情识也。故良知即是天理,原无二也。
见其大则心泰,必真悟此心之弥六合而无边际,贯万古而无终始,然后谓之见大也。既见大,且无生死之可言,又何顺逆穷通之足介意乎?
断续可以言念,不可以言意;生机可以言意,不可以言心;虚明可以言心,不可以言性。至于性,则不容言矣。
人自有生以来,一向逐外,今欲其不著于境、不著于念、不著于生生之根,而直透其性,彼将茫然无所倚靠,大以落空为惧也。不知此无倚靠处,乃是万古稳坐之道场、大安乐之乡也。
「致良知」一语,惜阳明发此于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先生没后,学者大率以情识为良知,是以见诸行事,殊不得力。罗念庵乃举未发以究其弊,然似未免于头上安头。夫所谓良知者,即本心不虑之真明,原自寂然,不属分别者也,此外岂更有未发耶?
问「知行之辨」,曰:「本心之真明,即知也。本心之真明,贯彻于念虑事为,无少昏蔽,即行也。知者体,行者用,非可离为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