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个上午,刘念智来到华格臬路(今宁海西路)杜公馆。门卫一听是刘家四公子到,又是鞠躬又是迭声传报。进入客厅,杜的一个姨太太已在里面等候,并立刻把她两个儿子从楼上唤了下来:“倷两个快点向老师行礼!”刘念智一看,这对“宝贝”身着纺绸长衫,西发头梳得油光锃亮,手中还摇着纸折扇,活脱脱两个“白相人”。只听得做母亲的不软不硬发话了:“倷两个快点把扇子掼脱!看看,刘家四哥多精神,英国绅士派头!我要倷从现在就开始学英国绅士派头。”
连续3个月,刘念智每天陪杜家两个少爷吃一顿西餐,有时在“红房子”,有时在杜公馆,有时也到刘公馆,教他们怎样看英文菜单,如何使用不同的汤匙和刀叉,还告诉他们:“喝汤时不能发出声音”,“咀嚼时不能自得其乐地张大嘴巴,牵动腮帮”,“切不可当众挖鼻孔、剔牙齿”,“也不能用刀尖挑起食物往嘴里送”……
刘念智每天教他们1小时英语,按英格兰标准口音严格训练他们的发音。周末,陪他们去看英语原版电影;第二天,则要求他们用英语复述该片情节。他还带他们去学骑术和游泳、打网球、玩桥牌。他再三说明:“这些玩意儿不一定要精,但须得会来几下,这才能进入上流社会的门槛。”3个月下来,杜家两位少爷与刘四公子交上了朋友,杜月笙和姨太太十分高兴。
1936年12月的某天,刘氏父子收到了杜公馆送来的特别精致的赴宴请柬。刘鸿生兴奋地对四儿子说:“杜先生请小辈吃饭,是破天荒的。我们成功了!”
他们来到杜公馆大门口时,杜月笙与那个姨太太带着两个儿子快步迎上来,当着众徒与路人大声说:“四兄,实在辛苦你了!这两个孩子在你的管教下,完全变样了,多谢,多谢!”
在酒宴上,杜月笙当着50多位客人,再次说:“四兄,今天盛会难逢,照我们规矩,他们兄弟两个理应点起一对大红烛,跪下来,向你磕三个响头来谢师恩。但我知道,你是留洋新派人,不会接受的。现在,我代表我们一家,向你敬一杯酒,谨表感谢!”
杜老板此番言语,很快传遍了上海滩。从此刘氏企业在浦东站住了脚。青帮的徒子徒孙们再也不敢叫刘念智为“四小开”了,而是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为“四先生”。
婚恋
1908年夏,年方20岁的刘鸿生为推销煤炭滞留在苏州。江南出美女,苏州尤为最,可20岁以前的刘鸿生从未留意过。一来是他一向用心读书,无暇思及;二来是他自身条件优越,眼界颇高。刘鸿生不仅相貌出众,而且在南人普遍偏于中等的身材中,显得高大魁梧,壮健有力,活力充沛。每到一处,多得女性青睐。此来苏州,也算天缘凑巧,于一个偶然的机遇中,一眼便看中了一位清雅、大方、热情、活泼的名叫叶素贞的小姐。叶小姐也深深为刘鸿生非凡的仪表与高雅的谈吐所动,两人可谓一见钟情,几番交往后,便已情深如故,私订了终身。
尽管是上海,那个时代也是讲究儿女婚姻要门当户对的。叶素贞的父亲叶世恭在苏州是有名的人物,所开办的燮昌火柴厂很有名气,怎容得独生女儿如此“下嫁”?叶小姐的哥哥更气得暴跳如雷:“一个穷跑街也要吃天鹅肉,真是岂有此理!素贞莫不是疯了!”
素贞没有疯,而是爱得深,尽管父、兄一再阻拦,恶语相加,甚至胁迫,她都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公开郑重地声言:此生非刘鸿生不嫁!
叶老先生万般无奈,只好听任她与刘鸿生结合。求婚时,刘鸿生虽忍气吞声,恭谨有礼,可也受了些冷遇与轻慢,又加以听到叶氏父子背地里对他侮辱性的议论,心中十分抑愤,因而新婚后,他便当着妻子叶素贞的面决断地说:“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在苏州办一个火柴厂,把老头子的燮昌厂打倒!”
1920年,刘鸿生果真办起了火柴厂,厂址也果然选在了苏州,取名“鸿生”。叶素贞曾责怪他不该“心机太重”,有意与其父唱对台戏。刘鸿生笑着回答说:
“世上你争我夺,心机不重行吗?记得刚结婚时我立的誓言吧,就是要和老头子唱唱对台戏,就是要把‘燮昌’打倒嘛!”
接着,他又郑重地解释说:“老头子的‘燮昌’,就算我不打它,你是晓得的,早晚还不自倒吗?如今老头子在,虽一味保守,仍可勉强维持,一旦老头子去了,你那纨绔哥哥能撑得几天?”
教子
刘鸿生与叶素贞两情笃厚,生了八个儿子、三个女儿,八个儿子以念字辈行依次以仁、义、礼、智、孝、悌、忠、信为名。后来,刘鸿生又纳了两个妾,也各生一子。对这十子三女,他一视同仁,均相继送往外国留学。他曾不无得意地对朋友说“我一生有两个得意的投资,一个是工矿企业,一个是子女教育。”当时送一个留学生再培养成材,几乎相当于兴办一个中型企业的资金,可刘鸿生十分乐为,一再以果断的口吻说:“我舍得!”
他对子女教育有方,从不大声呵叱,从不苛责,是个典型的既严又慈的良师,要求严又不失真正的体贴,从不强其意志。他要四子刘念智应杜月笙之意拜杜为师,刘念智表示不适当,他当即说:“不拜也好。你大了,凡事应该自己主张,我不勉强你,只是再嘱咐一遍:千万不可得罪人!”
刘鸿生对“富贵出骄儿”的恶果是十分重视与警惕的,他曾多次告诫子女这个道理,特别是出国留学前,留学归国后,平常也不时提醒,可谓用心良苦。1929年的一个晚上,刘鸿生在送四子念智去英国留学前的一番教诲中,就说得更为透彻:
“你外公经营一世,也称得起出了名的老牌‘火柴大王’,临终还留给你舅父15万两白银。可是我看穿了你舅父只晓得寻欢享乐,断断不会守成,更谈不上发展。人已成性,劝是没有用的,帮他也是多余,且未必承情。所以我有意把火柴厂设在苏州,没多久,你舅父把家产败光了,只好变卖燮昌厂来还债,我买到了手就近并入了鸿生厂,使你外公的心血不得外流,也供养起了你的舅父。这件事几度引我沉思,特别是每当见到你舅父的时候。留心地查查历史,中国的几乎每一个家族,能得兴旺三代以上的少而又少;再考查一下近代与当代的资本家保持三代兴旺的我迄今未见,特别是暴发户,几乎是两代而衰。所为者何?概因‘富贵出骄儿’也!纨绔可怕,只晓得温适挥霍,毫不知艰辛,多大的家世能不败光?我因此在教育你们时格外用心,你们可也千万要时刻警策,万万莫堕落成吃喝嫖赌、不务正业的瘪三儿啊!”
刘鸿生深知,光是说还是不够的,得有措施,用他的话说“要有非常得体的措施才行”。抗战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刘公诚(即六子念悌,)虽然刘鸿生先生从出生就很喜欢,但他深知“富不过三代”的道理,所以对刘念悌的管教从孩提时代起就特别严厉。聘请家庭名师,督导勤奋学习、遵守家规。在生活上绝不允许浪费奢侈,每月给一元零用钱,一分也不多给。刘家逢年过节都要向社会行善,每到旧历年末,要向穷人发粥票,凭一张票可到慈善机关领到一碗白粥。刘念悌经常跟着母亲出去散发粥票,目睹大批衣衫褴褛的穷苦人为了一张粥票而你争我夺,在幼小的心灵上深深地留下了社会不平的印象,产生了对穷苦人的同情心。严格的家庭教育使刘念悌养成诚实、勤奋、正直和节俭的品德,在家庭的行善活动中使他了解到社会上存在着不平等,这些对他的人生道路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刘鸿生想到让孩子自理自立,经受艰苦,把刘念忠、刘念信乃至他的外甥陈昌吉等安排到舟山中学住读,而后输送他们出国留学,去自己感受生活。
刘鸿生的孩子们留学回国后,按说正是二十几岁学有所成的人了,就是到别家企业求职,在那留学生稀少如珍的情形下,还不谋个体面的职务?可刘鸿生却将他们一律放在小职员的位置上,而且均在底层。
刘念智留英七年,1936年回国后,刘鸿生让他到中华码头公司当一名普通的会计员,并且一再叮嘱不得特殊。这个公司不在刘鸿生的三大企业内,只是一个中等企业。刘鸿生告诉儿子:“一切要从头做起,从一个普通职员做起。我不喜欢你们一上来就做经理、厂长。”他告诫念智:“向码头上一切人学习。”“只有学会真本领,才能担当大事情。”“你要放下架子,放下小老板留学生的架子,做个普普通通的职员,和码头上一切人交朋友。”“不得特殊,要尊重上司,并且拜其为师,上下班均乘首、末班火轮,中午与工人一道吃饭。”等等。
抗战时期,刘鸿生的第八个儿子刘念信从美国回到重庆,被派在毛纺织厂当技术员。有一次同厂长发生了争执。刘鸿生知道后,立即责备念信说:“你在厂里必须遵守厂里的制度,必须尊重厂长的意见,我不许可你在厂里摆小老板架子。”
他的子女们也都理解他的苦心,都认真地从基层做起,熟悉情况,积累经验,体察艰苦,锻炼自立能力。虽说都接受了整套的西式教育,但也都承袭着传统的美德,对父母更加尊重,都不时有意地到父亲的办公室或乘家中聚会之机与父亲谈谈,一来有娱亲、交流之意,二来也愿听听教诲。后来的历史证明,刘鸿生的十三个子女无一骄奢、庸凡。
孩子们的工作,他总是给予耐心的指导,1936年,刘念智从英国回来时,正是刘氏企业周转困难还没有解决的时候。刘鸿生当时交给儿子一个任务,去看银行总经理徐新六,商谈连本带利转期一年的办法,接着就指导刘念智要“把刘鸿记的负债情况研究透彻,老老实实说明情况,回答他可能提出来的一些问题,诚实待人不弄虚作假,这是取得银行家信赖的最好办法。”刘念智按照父亲的指点去做,徐新六最后说:“你回国不久,就能够摸透你父亲各个企业的基本情况,很不错啊,以后希望和你多谈谈。”并且商妥了借款转期手续。后来刘念智调到华东煤矿工作,刘鸿生对他说:“四儿,你可要记住,酒肉朋友是无啥轧头的。要办大事,就得依靠成千上万的穷人替你卖命啊,你要办好码头,就得依靠码头工人,你要想办好煤矿,就得依靠煤矿工人。”
六子刘念悌1935年清华大学尚未毕业就东渡日本,考入日本国立帝国大学学习(该校后来改名为国立东京大学)。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发生时,刘念悌正在准备大学毕业论文,眼见祖国正在被日军铁蹄所蹂躏,处在存亡危机之中,爱国热情涌上心头,顿时热血沸腾,心急如焚,再也无法留在日本继续学业,毅然放弃获得日本帝国大学毕业文凭的机会,于7月9日匆匆搭船返回祖国,准备参加抗战,去延安参加革命。刘鸿生先生知道后,虽觉得很危险,很担心,也很关心,但绝不叮问,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都长大学成了,都有了自身的志趣,我绝不干涉。”1938年年初,刘公诚从延安来重庆为抗日募捐时,刘鸿生竭力资助,使刘公诚筹得一大批医药物品,设法转运到了延安。
刘鸿生临终给刘念智留下了这样的遗言:“我平生最担心的有两件事:一是怕企业倒闭,另一件是怕子女堕落,在我死后抢家当。现在这两件事都由共产党给我解决了,企业不会倒闭了,子女不会堕落了。我可以安心地离开你们了!我死后,你要告诉你的兄弟妹子,包括异母弟弟,就说是我说的,定息可以分取,但不要多取,每人至多拿几万元,拿多了对你们没有好处。其余的全部捐献给国家,这是我对中国共产党一点微小的表示,也是我最后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