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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小说(3)

娜仁图雅的存在是我们的不幸,我们几个青皮小后生整个夏天在毒太阳的烘烤和对娜仁图雅爱慕的意淫中苦苦地度过。娜仁图雅,我们是小伙子,尤其我们是草原上的小伙子——成天不是放驴就是放马,我们早就成熟了,但没处发泄,见了姑娘就脸红的不敢搭话。成年累月的到无人的草地放牧把我们放傻了,我们只能默默地给自己心中的仙女献上我们虔诚无望的恋慕和崇拜。娜仁图雅,我们大家谁也不说出来,但谁也心知肚明我们共同爱慕的天仙。娜仁图雅,思慕的时间久了,无望的苦恋酿成了毒酒:我们恨透了德班——这头叫驴占住了草原上一朵最美最艳丽的花儿又不珍惜她,年年叫她开谎花。好几次我们去追赶被风暴惊散了的马群,半夜赶着马群从老林子经过德班牧场,听那屋里传出娜仁图雅痛苦的尖叫,听得出来那是一个人疼痛极了的叫声,这头叫驴,黑天半夜的,不知道在怎么折腾她,日他妈的,有机会一定干掉他!

娜仁图雅!为了你,我们谁没在太阳底下发过这种毒誓呢,只不过,娜仁图雅,为了你,我们都不说罢了。

到了七八月,沙地晒得冒烟了,戈壁上到处是太阳光,荒原上无边无际的石砾子成了一朵朵火焰,摇曳流窜,射出一支支金箭,晃得人眼痛。正中午走路都不敢往远处看,放马时把鸡蛋埋在干沙里,一会儿来剥开吃,早烤老了,烘干了。即使不去放马,聚在毡包里喝啤酒也像窝在烤箱里,一动就是一身粘汗。热极了,出去。风,是没有的。只能骑马去纳林河里耍水,那可真是祁连山冰雪化开的圣水,一跳进去通身清凉,暑气全消,快活得叫你非喊一嗓子不行。可大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耍水时谁也不准提娜仁图雅,只要谁一提她的名字,我们四个人像二岁子叫驴听到了草驴发情的嘶叫,每当这时我们各自找个借口弯着腰游进深水里,等到扑腾不动了来浅水里一站,哈,武器直指天空,谁也好不到哪去,一样的骚胡羔子。反正已经互相看见了,红着脸忸怩了一会儿便比较一下谁的最粗最长,等将来把娜仁图雅弄到手就归他。比完了大家一齐指定了我狂笑,我从河底挖起湿泥来向他们甩去,那几个家伙光着屁股跳上马背就跑了,我笑骂道,“把你们卵子硌烂才好呢!”

再后来太阳还真从西边出来了,要说这草原上变化最大的除了天气再就数德班了,暴戾阴狠的德班一下子跳出三界外,不再五行中,一下子变得平和沉静与世无争了。这以后德班要到谁家牧场上骟牲口,成了当地一场不成文的盛典,人们都要穿上鲜艳的袍子,戴上飘着饰带的帽子,到牧场上看德班的走骟绝技。人们把能请德班到自家牧场上骟牲口看做是一种荣耀。乌日娜家几匹二岁子儿马甩开鞭了,把马群给追炸了,拢不回来。乌日娜阿爸请来德班骟马,围观的人群里当然少不了我们四个。从四年前受狼群围攻以来,德班骟牲口再也不故弄玄虚把动作做的飞快,搞得人眼花缭乱了。他想带个徒弟了,德班看中了我。骟马的时候他让我站在牲口的右边,看他右手指缝里夹了杨树叶形状的骟刀,只见他温柔地朝儿马胯间一摸,大拇指和食指飞快地一捋,两颗鸭蛋大的马卵子已经血津津地放在手掌中了。“你看,这很容易。”最后剩下一匹小一点儿的儿马子他让我试试手,被那儿马一蹄子放展趴了一个多月。当天各牧场上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有给德班递烟的,有拿着毛巾给德班擦汗的,乌日娜不停地在德班面前扭过来扭过去地骚情,我就不信她阿爸也看不见。纳达慕上端着银碗向德班唱祝酒歌的姑娘们一个个仙女儿似的,这要是在前些年德班早把她拉过没人的草地上撂翻给干了。看过德班走骟的人们都衷心地赞叹:多么好的技术,难怪这么多姑娘追呢!可无论姑娘们怎么骚情德班就像被骟掉的儿马,任那么多水灵灵的姑娘在他面前扭过来拧过去他看也不看一眼。后来德班见我被马踢怕了,就教我手和儿马并排一边走着一边顺势骟马的技术:他喊过马倌牵来一匹性子暴烈的二岁子儿马,马倌拽不住只好把马吊到拴马桩上。“你看!”他从拴马桩上解下那匹捣蛋的儿马子,左手紧拽着缰绳在儿马子左侧大步并排走,只伸过右手夹了刀子往那儿马的胯下一掏一捋就骟掉了。他让我试了一匹,这回很顺利。从那以后我再没挨过马踢,当我完全会骟马的时候,德班突然的洗手不干了,人们都惋惜他放下轻省钱不挣!

夏天和秋天在剪毛、招绒、打草、搭干草棚子、扎草库伦的繁忙劳作中匆匆忙过去了,心中的仙女只能在夜晚来入梦,而我们恨之入骨的德班早就变成良民了。酒,还是往死里喝,可狼,却一只也不打了。以往他和他那匹黑儿马成了老林子狼群里的煞星,只要一闻到他的酒臭气和火药,听到黑马的嘶鸣声,狼跑得比西伯利亚的季风还要快,都吓破了胆。如今德班不但不打狼了,还把春天跑青乏死的羊扒掉皮扔到老林子深处,让那些狼崽子大了供不住奶的母狼们有个吃食。从这以后,牧场上倒也很少遭狼害。咳!要说这世上还真有放下磨刀立地成佛的?这可是当年那个活剥无数狼皮,连一个小小的狼嵬子都不放过的屠夫啊!

娜仁图雅仍然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少妇什么活都得干,德班又不干。打草、堆垛、栽桩、拉铁丝网、背干草,成天干活的娜仁图雅越发出落得丰满,细细的柳腰,浑圆漂亮的屁股,唇红齿白。当她从草地上对面经过,天仙女儿似的:两个乳峰顶起袍子,翘翘的,我想那幽深的乳沟栽进去肯定能舒服死个人。当她款摆柳腰从你面前轻轻巧巧地走过,留下那似有若无的芬芳,害得我们几个小伙子不是丢了牲口就是忘了饮马,真叫没办法,谁让你摊上这么美丽的一个邻居!你不丢牲口难道该别人丢?

今年的春脖子长,等得人都不指望它了。苦焦饥饿的羊群早就跑完了青吃上个二膘膘了,该从居延海往夏牧场倒了。倒场的活儿苦得很,把帐篷粮食饲料装上勒勒车,赶上畜群上了路一般就不敢停,稍有停顿,就有小股贪恋水草的畜群跑回去了,这很容易引起大群的骚乱。还要时时顶上子弹对付偷袭掉队单个羊只的孤狼,夜里羊扎了盘得带上猎狗巡夜。等到把一群群畜群全部倒回夏场,我们都快累死了,钻进毡包里一头扑到地毯上再没醒来。

凌晨被水泡醒了,听到四周的羊盘上女人叫娃娃哭,狗在沙包上狂咬乱窜,我提上裤子一看,靴子、水壶都漂到枕头上了,惊慌失措地跑出毡包鸣枪报警。毡包门前羊盘上的五六百只羊跑得一只也不剩,逃走的还有几只牧羊犬。厚厚的一层羊粪黑珍珠一样漂进蒙古包,木桶和储水的桶跑出毡包,急急忙忙随水漂走了。铁炉和捣酥油桶坚守在家中,等着归来的主人。等我捞出子弹和马鞍,羊盘上只有厚道的骆驼面对着毡包安详地反刍,默默地保护着毫不知情还睡在毡包里的主人。那些羊啊、驴啊、马啊早在上半夜水头一来就抛弃了主人上路逃走了。其实它们逃走了才好呢,不用管它们我们更轻省,更好跑。反正有牧羊犬跟着,羊群跑出去也丢不了,它们顶多在别人的草地上转上一半个月,等到那发疯的纳林河水一退,就又转回我们牧场了。

这一年老天发了神经,祁连山冰川上的雪水融化得太早了,一时间水漫河床。纳林河发了狂,把天上所有的水都泼到额济纳草原上来了。老人们说是上天的水缸破了,刚刚长绿的草地被一顿漫头水淹得无边无际——早春的一场沙尘暴刮了三天三夜,流沙淤埋了古河道,本该进居延海、天鹅湖的大水成了掐掉头的苍蝇满世界乱撞。大水追得戈璧上的兔子、狐狸、松鼠、黄羊和黄鼠狼乱窜,鼠类们被迫逃出洞来,鹞鹰在天上盘旋,吹着尖利的口哨,要吃肉了。这场漫头水一淹估计一个月草都返不上青来,接连几天好像天被谁捣了个窟窿,草原上空乌云密布,风暴呼啸,天上的水全漏到这片草地上来了,男人们组织到一起骑马上纳林河去查探险情,可浩大的水势吓得马不敢溯流而上。德班仰脖子灌了半瓶酒骑上黑儿马长嘶一声溯流而上去查探险情。回来一说大家都变了色,由于下游的故河道被淤埋了,形成了几公里长的高沙丘,纳林河对岸的堤坝好好的就把这边冲开300多米宽的一道豁子,恰逢汛期,几千立方米的大水全涌进纳林河东岸的草地,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怕是跑出来的人畜还会被淹进去的。

逐水草而居,沿着古河道设帐篷,这是土尔扈特部落祖先的规矩,可几百年的老羊盘帐篷今天一个早上全给冲跑了,连块毡也没给留下。庆幸各牧场上都有骆驼可以营救人,女人们带着孩子跑到高地,到处有骆驼驮了女人孩子往高地上走,遇到深水区,骆驼往水上一躺,人们把小孩放上去,女人们掰住驼峰,骆驼划开四条大长腿,又稳又快,一会儿就把人送到高地上了,今天人们才想起才另里玛老人说过的话:“骆驼是我们蒙古人的船。”当时我们在背后嘲笑他老糊涂了,几十年后还是应验了,难怪这百十年来牧场上老老少少死了那么多人不建敖包子,草原上的牧人们只为那老人建了个敖包子,人家是先知呢!

把女人孩子们一救出来,男人们就放心了。大家一看水势太猛,连人数也没点就骑马跟着德班上纳林河岸去查看险情:惊涛骇浪如炸了群的野马奔腾而下,夹杂着拔起的红柳和整株的梧桐树,大河横流,泥沙俱下,几丈高的浊浪凌空而来,河岸被大水震颤着,河岸的塌方砸起一股大浪,泥水飞起来卷回岸上,几十号人马立时被拍成了落汤鸡,马儿惊叫着开始骚动后退起来,估计水倒没有多深,可人们却输了胆,“长生天不保佑额济纳草原了,这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就是惩罚,是哪个小子得罪了神。”呼和巴雅尔边向纳林河磕着头边愤怒地盯着大水中冈察那座摇摇欲坠的破毡包,不知是他先日驴了我们才到处乱说的,还是因为我们捕风捉影到处乱说传成真的了,现在连我都犯了疑惑。得想办法堵住决口啊,羊群逃出去顶多转上一个多月就会转回来,泥沙冲起来,把草压没了万数只羊回来可吃啥呀!

人们给一河疯水吓呆了,天地发怒了,像个老女人,歇斯底里地穷折腾。起风了,劲风推浪,轰隆!又一排堤岸坍塌、几十匹马惊慌后退,刚扎稳阵脚,高布泽博大叫:看,德班!一扭头,只见德班身背铁锹从300多米处飞马奔来,那黑儿马鼻孔贲张,鬃毛立竖,一声长嘶从人群头顶上凌空越过向浊浪崩涌的河水里飞去,只听“呼隆”一声水花四溅,人马掉进二三十米远的河里,砸起一根水柱子。如天神降临般的黑儿马立时不见了,刚从水中冒出头,一排大浪打来,人们惊叫一声只见人马都被淹没在水中。大浪刚过,黑马奋力跃出水面向对岸游去,被打进激流的德班手紧拽住马尾奋力游着和黑马一起在拼命。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我们几十号人呆坐在马背上,大家木桩一样站着可是心却和着德班的挣扎一起狂跳,这么凶的洪水过纳林河,是找死啊!快,找绳子到下游去救人!我刚跨上黄骠马,呼和巴雅尔老人又喊:“巴特尔,快回去看德班老婆出来没有!”大家现在才明白满身酒臭的德班强渡纳林河是要决开对岸的堤坝,对啊,河对岸千里大戈壁,一决开堤岸尽可泄洪,大家都有点后悔这几年那么恨德班。其实狼群围困德班羊盘那一晚的后半夜我返回牧场来过,听到黑儿马和狼的嘶叫声,但我恨那马和它的主人,没到跟前去查看清楚,只在干草棚子下拿上马灯又返回追大队去了,天快亮追上畜群累得筋疲力尽也没向大家说。因为当时倒场的男人们都背着枪,可谁也没有回去救援德班。现在就连那些姑娘早早怀上孩子的人家也纷纷拿出毛绳往下游跑,去营救德班。眼看着朝格图三人肩挂毛绳飞马向下游跑去,我狠狠瞪了呼和巴雅尔一眼上马向高地上跑去,在几个沙丘上的人群里一数果然没有娜仁图雅,天哪,坏了!回头拍马就往牧场跑去,我家的牧场已经汪洋一片,要不是那拴马桩上挂了一块毡我都以为找错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