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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小说(23)

旭日已跳上了东方最高的山顶,在山与天的连接处滚动着。一个挂在山尖上的流血的大圆球,一个漫游山野边际的红色的幽灵,它把红灿灿的霞,红灿灿的云,红灿灿的光洒播在山峦上、丛林间、水涧里,整片山野变成了红灿灿的世界。从远处飞泻而来的山溪在霞光的辉映下,变成了一条五彩缤纷的长虹,里面跳动着无数个流血的太阳。挂在丛林绿枝翠叶上的数不清的水珠,被映照成无数个色彩纷呈的小小世界。深涧里波光闪烁,仿佛一面硕大的银镜子,把天上的一切全部都藏入它那深深的城府中。

旭日给山野带来了无限美妙的生机和景色,给这山野中的万物生灵注入了奇异的灵气。而它在老猎的眼中却是一个流血的怪物,一个受伤而给他带来巨大灾难的红狐。他眼前闪动着虎口崖那颗飞速转动的火球,这火球由近及远,慢慢地与天边的太阳叠化在一起。

老猎的心被悲痛撕成一个个硬块,悲痛无情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他的躯体。他不得不狠命地撕扯着头发,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轻轻地解开母亲的衣服。按照山庄祖祖辈辈的规矩,水葬者不能穿衣服,要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沉入龙尾涧底。衣服是身外之物,只有赤裸裸的躯体才是死者自己的,龙尾涧历来不接受水葬者躯体以外的任何东西,玷污了水涧,龙会发怒的,死者不光不能赎罪,还会给生者带来灾难。母亲赤裸的尸体在旭日的照耀下更加惨白,奇怪的是母亲的尸体并不僵硬,软绵绵的,像一朵圣洁的云,像一团轻柔的雾。那端庄的脸型,那匀称的躯体,依然隆起的乳房,激起了老猎深厚的感情。他颤颤抖抖地用酒为母亲擦洗着身体,从闭合着的眼睛到陡峭的鼻梁,从突出的额头到厚厚的嘴唇,从尖尖的下巴到宽厚的胸膛,老猎一点点地擦洗着。当他的双手触摸到母亲的乳房时,他那被悲伤撕成硬块的心又拧成一团,一股深厚的神圣的感情泛涌心头,迅猛地流遍全身。

母亲的乳房已冷如冰块,然而在老猎手中却如此温柔,这是他小时候抚摸千万遍的地方,里面装着永远流不尽的乳汁,永远流不尽的母爱。那泉水般的乳头,他吸吮过无数次,长到十二岁时他还吸吮着。老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把头轻轻地伏在母亲的乳房上,让泪水尽快地流淌。他压抑已久的泪水像山泉,流淌在母亲那宽厚的胸膛上。

老猎流尽眼中的最后一滴泪水,他清醒地感觉到:该给母亲下葬了。他双手托起母亲,两腿沉重地站在深涧边,猛然把母亲紧紧地抱在怀中,随后缓缓地松开双手。母亲的身体顺着他的双臂滑向深涧。恰在这时,一阵山风吹来,山岚萦绕着尸体,尸体卷裹着山岚,急速地沉向深涧。一团五彩祥云在山涧中滚滚下沉,随着一声沉雷般的闷响,把一起山里百年不遇的水葬惨景,重重的抛在了深涧中。骤然间,一阵狂暴的山风吹来,两岸林涛呼啸,山涧大浪滔天,整个山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山怒撼动了。

“娘……”老猎凄惨的呼号随着山野的怒吼,向深深的山涧,高高的天空,远远的群山飞荡。

山风过后,山野依旧,深涧依旧,旭日依旧,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是那一轮流血的朝阳,在老猎眼里幻化成一只红狐,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中。

母亲水葬的当天晚上,老猎悄悄地回到了山庄,回到了那座给他温暖,给他留下无数古老、神奇故事的石头房子。他点燃了松油灯,惨淡的灯火给石头房子洒上了一层凄凉悲伤的气氛。在老猎点燃松油灯的同时,山庄的十几盏灯火却突然熄灭了。从这熄灭的灯火中,老猎深知山庄已不是他的山庄了,这古老的原始小部落已不能栖身。他掂起父亲留下的那杆祖传的猎枪,蘸着松油用力地擦起来,从枪托到枪筒仔细地擦着,直擦到猎枪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他站起身来,穿上老羊皮袄筒子,戴上狐皮帽子,系上酒葫芦,扛上猎枪,松油灯不灭,石头房子门不关,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家,离开了原始森林下小小的山庄,走进茫茫的山野。

从此,老猎便栖身于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山林之中,天当房、林当被、山当床、老猎过起猎人的流浪生活。

从隐入山林的那一天起,老猎一刻也没有忘记那只红狐。他踏遍了这片原始森林的角角落落,却始终不见红狐的影子,是那只红狐死了?不,凭着一个猎人的感觉,老猎预感到那只红狐没有死,特别是从那天晚上它在虎口崖的哀鸣中,老猎知道它没有死。他心中也希望红狐没有死,盼着它是一只更加健壮,更加精灵,更加火红的红孤。这样他才能在山野中活下去,奔波下去,流浪下去,他那杆猎枪才能射出一个猎人的胆略、一个猎人的智慧、一个猎人的神奇、一个猎人的怒火,才能报一个猎人沉积心头多年的仇恨。老猎急于找到红狐,可他又盼望红狐不要一下子撞在自己的枪口上,那样就不是红狐了,他也就不是老猎了。他就是怀着这种异常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感情在山野里苦苦地寻找红狐的。

红狐没有死,只是一条受伤的后腿稍微有点瘸。它更加隐蔽、更加精灵地生活在这片山林里。老猎终于遇到了它。

也是一个异常寂静的山野黄昏。夕阳在西天山边缓缓下沉,在把阳光洒向另一片世界的时候,它毫不吝啬地把余晖洒在这一片世界里。晚霞透过山林的缝隙,把一个个染透了的梦,悄悄地藏进神奇的山林。当夜幕吞没晚霞,浓重地笼罩着山野的时候,老猎在一棵苍翠古老、硕大无比的苦楝树下,察觉到异常猎物的眼睛,心里蛮有把握地骂道:“狗日的鬼精灵,我老猎总算找到你了!”

这棵苦楝树算得上山林中的一棵奇树了,高数丈,粗粗的树干托着五层枝叶繁茂的枝干,每层形状枝叶各异,给这片山峦带来惊人的景象,带来一派直透云天的野气。老猎万没想到红狐会在这里出现。从四周隐隐透出的一股或淡或浓的狐臭中、他断定这是红狐散发的气息,只有红狐才会有这样异常的气息。老猎在心里狠狠地骂到:“狗日的鬼精灵,猫舔老虎鼻子啦。”

苦楝树上百鸟的喧叫,老猎浑然不觉,他的两耳和一双眼睛被苦楝树梢覆盖的小山坡所吸引。山坡处异常平静中的一点悉悉的响动,一层最密枝叶处的微微闪跳,都告诉他,他苦苦寻找多年的红狐就要出现于夕阳沉没的刹那间,晚霞透过丛林,把橘红色的霞光洒落在山野的深处。这是山野最美妙、最神奇的时刻,山峦、丛林、溪流、水潭、坡坡坎坎都沉醉在晚霞染织的梦幻之中,就连树上的百鸟也怕惊扰了这黄昏的静默,渐渐地停止了喧闹。空旷、寂寥、温柔、恬静,山野是一位净化在远古童话中的少女。

老猎在最隐秘的丛林中,双手托着猎枪,双目灵光闪射,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富灵气、最富光彩的眼神。随着一股浓重的狐臭,老猎眼前闪过一道红光,红狐从浓密的枝叶处跳了出来,它警觉地四处张望着,优哉游哉地走动着,一条后腿略微有点瘸,那眼神,那优哉游哉的漫步,那警觉而又满不在乎的神态,充分显示它狡猾、老练的城府。

老猎眼中喷射着怒火。把黑洞洞的枪口紧紧地瞄准红狐,狗日的鬼精灵,看你今天怎样逃生?父仇母恨集在心头。红狐进入了猎枪的射程,当老猎要扣动枪机时,心中又泛起了无名的恻隐之情,致使将要扣动枪机的手有点不听使唤。老猎暗暗地责怪自己:猎人在扣动枪机时的怜悯最可悲的。他稳定情绪,思考着对红狐的报复,他要用最惨烈的枪法来惩治这只他刻在心中多年的红狐。他不打算一枪击中红狐的致命处,他要把枪弹射中红狐的两个前腿夹处,让它欲死不能,欲逃不得。他要看着红狐流尽最后一滴血,凄凄惨惨地死在他面前。想到这一层,他那满脸乱草丛般的须发抖动起来,一双埋在乱草中的眼睛寒光逼人,面部流露出一股冷峻的得意之情。他想到了虎口崖上父亲坠落悬崖的惨状,想到了小山庄那一盏盏熄灭的松油灯,想到了龙尾涧中那一团神奇的山峦……刹那间,他停止了思考,什么也不想了,心中空荡荡的,一片空白。这空白中慢慢地游弋着一丝红光,红光由小渐大,由暗渐亮,不断扩大,不断增强,最终演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与眼前的红狐交织在一起。

红狐依然漫游着,仿佛一个红色的幽灵在摄取山野美妙的黄昏之景。突然,红狐停止了走动,坐立在一个石坎上,它似乎嗅到了什么异常,一双惊恐的眼睛直直地射向老猎的隐蔽处。一会儿,它又若无其事的低下头,缓慢地向老猎的枪口走来。猛然,红狐卧下来,弓腰翘尾,四蹄扒地,跃身一窜,平地划出一道红红的弧光。在弧光将要消失在丛林的瞬间,老猎扣动了枪机,轰隆一声巨响,黑洞洞的枪口喷出一道火光。枪声震动寂寥的山野,火光划破橘红色的黄昏。一声动人心魄的惨叫,红狐倒在了老猎的枪口下。

太阳累了天就黑

月亮累了天就亮

老猎今天走红运

红狐撞在了枪口上

粗犷、沙哑的山歌野调,混合着红狐凄惨的哀鸣,冲破丛林、冲破山峦,在山野中盘旋。

西方的天边抹去最后一丝红霞,低垂的夜空把神秘的夜幕,从浓密的林梢渐渐地压入山间,把一个精灵的幻化和感觉铺展在山野的灵魂中。

红狐不知道咋啦。只感觉到自己在发现异常时,凌空一跳时耳边轰隆一声,两个前腿夹中便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穿了。它眼前一黑,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便重重地跌落下来。它感到疼痛难忍,觉得一股湿漉漉的、腥稠稠的、黏糊糊的东西从体内向外流淌。它拼命地号叫着。这号叫声好像离它十分遥远,从高远的天边,从深厚的大山底层飞来,经它的耳边,划破山野的寂静,一声比一声悲哀、一声比一声凄惨地飞向山峦、飞向丛林、飞向夜空,发出沉重的回响后,又萦绕在自己的耳边。这时,它才感到这声音是自己创造的,这般奇异,这般惨烈。

红狐拼命蹬着两条后腿,试图逃出这块要它性命的地方。前边不远处就是浓密的丛林,是它平时隐身、漫步、腾跳的好地方,只要进入里边,就是自己的世界了。可眼下它干折腾动弹不了,哪怕一寸也难以移动,只觉得两条前腿牵着心尖,发出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疼痛,猩红的鲜血染红了它身下的一片山石。它从头到尾的红色毛发都炸开了,直直地散立着,由火红变成了暗红。它大睁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从眼底向外流动着一股凄惨哀绝的光,在渐渐浓重的夜幕里,像两颗磷火。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因为它爱这片山野,爱这片山野中浓密的丛林,爱这片山野四处弥漫的灵气。从它记事起就同这片山野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山给它以生存,给它以艰辛,给它以欢乐,给它以美妙的向往。它同山野中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切都和睦相处,未曾招谁惹谁。尤其它那一身火红的毛发,像是山野中点燃的灯火,给山野以生机和火红。这使它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骄傲。它觉得它离不开山野,山野也不能没有它。尤其是它肚子里己怀上了狐崽。它眼中流着绝望的泪水,向四周发出求救的乞怜。

红狐发现离自己不远的老猎,只见他手拿酒葫芦,不停地喝着酒。它看到一杆长长的猎枪,它看到了一双仇恨的冷峻的眼睛,一张忧郁而阴沉的脸,它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它绝望地哀鸣看,而它得到的却是一种仇恨,一种它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仇恨,似乎他要看够自己死在山野中的惨状,他要听够自己那透穿山野的惨叫,他要等到鲜血从自己身上流尽最后的一滴。红狐实在不明白那双眼睛为什么会这么仇恨,那张脸为什么会这么阴沉?上帝不是说生灵都是善良的吗?我为什么会倒在他的枪口下?它不相信自己会真的会死去,带着一颗红色的种子死去。它不相信眼前这个生灵会这样狠毒,眼看一个生灵惨死在山野中,它拼命地哀叫着,它要用它那让山野颤抖的哀鸣,去打动一颗仇恨的心。

红狐的叫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微弱,那凄惨哀怨的神情让山野为之怜悯。随着鲜血的流淌,红狐的身子软了下来,浑身的毛发更加暗红,乱作一团了。渐渐地,它走进了一个幽冥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