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季羡林先生与北京大学东方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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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季羡林的“和谐”观(2)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对世人充满了爱心。他爱生养他的母亲,培育他的叔叔,难以割舍的儿女,教过他的老师,不论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瓦尔特施米特教授、西克教授,还是中国清华大学的陈寅恪教授、朱光潜教授;他爱他的同乡、同学和朋友:臧克家、吴组缃、林庚、李长之、冯至、胡乔木、李广田、沈从文、吴作人、王力等;他同样爱着与他童年时一起割草、玩耍,至今仍然目不识丁的一个叫杨狗的朴实的农民;他爱一切爱过他,帮助过他的人;他还爱那些虽不知道姓名,但正直、善良的可爱之人。在他创作的一百多万字的散文里,他以满腔的热情颂扬他们的高贵品质,抒发对他们的爱心。读他的散文常常被他那真挚的感情所感动。他的文章有的是和着泪写成的,感人至深。这里仅举一例。1993年,他在《哭冯至先生》一文中写道:

近几年来,我运交华盖,连遭家属和好友的丧事。人到老年,旧戚老友,宛如三秋树叶,删繁就简,是自然的事。但是,就我个人来说,几年之内,连遭大故,造物主——如果有的话——不也太残酷了吗?我哭过我们全家敬爱的老祖,我哭过我的亲生骨肉婉如,我哭过从清华大学就开始成为朋友的乔木。我哪里会想到,现在又轮到我哭冯至先生!“白发人哭黑发人”固然是人生至痛,但“白发人哭白发人”不也同样惨痛吗?我觉得,人的眼泪不可能像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几年下来,我的泪库已经干涸了,再也没有眼泪供我提取了。

臧克家的夫人郑曼女士读了这篇文章后,特地给季羡林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拜读大作《哭冯至先生》,使我热泪盈眶,久久不能平静!冯至先生的谢世,是我国文学界、翻译界、学术界的重大损失。冯至先生走了,他得到了‘解脱’,而留给生者的是难以忘却的怀念!他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的。可我们却为您的健康担心,用自己的血泪来写悼文,可一而不可再啊!”郑曼女士这里说的“可一而不可再啊!”是有所指的。她曾在l987年读过季羡林的《重返哥廷根》一文。文中季羡林描述自己在养老院与他的‘博士父亲’瓦尔特施米特教授见面时的情景,深夜离别时依依难舍的场面,使郑曼女士感动得泪湿衣襟。她于是打电话告诉季羡林说:“我读了您的《重返哥廷根》,都哭了。”季羡林回答说:“我是含着泪写的。”郑曼女士担心季羡林这样一次次地用血泪来写文章,有害健康,所以才有“可一而不可再”的话。一周后,郑曼女士收到了季羡林的回信:

郑曼

克家:

你们的来信收到了,谢谢!

苏轼的词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这个道理,我经过八十多年的生活历程,是完全理解的。然而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每遇到悲离之事,则仍不能排遣,实在无可奈何也。……

季羡林待人的至真至诚,至爱至亲之心,可见一斑。

至于说到“忍”字,也就是宽容之心,例子就更多了。就他个人来说,从没有过私敌。他原谅一切可以原谅的人和事。“文革”中,他被“革命”小将(其实并不一定都小)打翻在地,批斗,抄家,住“牛棚”,吃尽了一切苦头。“文革”后,他否极泰来,“官”运亨通,做了北大副校长、全国人大常委,各种头衔50多个,而与他共事的人,有不少都是当年整过他的人。如果他要报复的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进行报复,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他在《牛棚杂忆·自序》中是这样说的:“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多半是10年浩劫中的对立面,批斗过我,诬蔑过我,审讯过我,踢打过我。他们中的许多人好像有愧悔之意。我认为,这些人都是好同志,同我一样,一时糊涂油蒙了心,干出了一些不太合乎理性的勾当。世界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一个真理。”“我自己在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还虔信‘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性,我焉敢苛求于别人呢?打人和被打者,同是被害者,只是所处的地位不同而已。就由于这想法,我才没有进行报复。”这样的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非大智大勇者,莫能为也。

如何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对个人来讲,是一个品德问题,也是一个生存之道的问题;对社会来讲,就是一个能否和谐的问题了。季羡林提出的处理人际关系两字箴言:“真”和“忍”,其实就是我们传统文化中“待人以诚”和“与人为善”的道德观。这种儒家倡导的“诚信”和“恕道”,早已形成了我国传统道德的核心,深入人心,代代相传。而且,正由于这种处世哲学在民间的根深蒂固,才维系了中华民族的长期稳定与和谐,历数千年而不衰。这是我们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当今社会,背离这种传统美德越来越远,严重影响了社会的稳定与和谐。试看今日之社会,物欲横流,虚假成风,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为一己之私利,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卖官鬻爵,欺上瞒下,罔顾民生,假药、假烟、假酒、假奶粉、假光盘、假文凭、假证件、假论文等等,大行其道,泛滥成灾,何以言“真”;为一己之私利,置他人生死于不顾,为非作歹,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为所欲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互不相让,大打出手,甚至致人死命的事,屡见于报端,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麻木不仁了,又何以言“忍”?

面对如此严峻的现实,季羡林提出的处理人际关系的“真”、“忍”这二字箴言,难道不值得每一个盼望社会和谐的人深思并且身体力行吗?

个人心中要保持和谐的心态

最后,再来谈一谈季羡林为人处世的第三个原则:“个人心中思想与感情矛盾平衡的关系”。这个原则看似个人心态问题,与和谐社会没有多大关系。其实不然。社会是由每一个人组成的,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平和的心态,社会焉能不和谐。实际上,个人内心的和谐,较之强制性的法律条文和空泛的口号,对构建和谐社会更为重要。

从表面上看,季羡林永远安详、恬静、和蔼可亲,像一潭平静的池水,似乎他内心从没有过什么痛苦和矛盾。其实不然。他内心的痛苦与矛盾,一点也不比别人少,甚至比常人要多得多。l999年,他在一篇《世态炎凉》的短文中写道:

我已到望九之年,在80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一波三折,好运与多舛相结合,坦途与坎坷相混杂。几度倒下,又几度爬起来,爬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可真正参透了世态炎凉的玄机,尝够了世态炎凉的滋味。……一个忽而上天堂,忽而下地狱,又忽而重上天堂的人,哪能没有想法呢?世态炎凉,古今如此。任何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以及任何一个生物从本能上来看,总是趋吉避凶的。因此,我没有怪罪任何人,包括打过我的人,我没有对任何人打击报复。并不是由于我度量特别大,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而是由于我洞明世事,又反求诸躬。假如我处在别人的地位上,我的行动不见得会比别人好。

“洞明世事,又反求诸躬。”这就是他在遭到那么多大劫难后,仍然能保持心态平衡的“秘诀”。这“秘诀”其实非“秘诀”,不正是孔子当年在回答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时说的“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孔子在这里强调的是“恕道”的永恒意义。孔子这句话,是世人皆知的,不是什么“秘诀”。但是,世人皆知,并不等于世人皆能做到。能做到的人,从来就是很少的,季羡林是其中之一,所以他虽尽经劫难,仍然能保持和谐的心态。

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听起来有点难听,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类的本性之一——自私。这是事实。人和其他动物一样,都是趋吉避凶的,都是自私自利的,这是不容否认的。但是,人是万物之灵,是高等动物,当然有别于一般动物。诚如孟子所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者,极少之谓也。那么,这极少一点与一般动物不同之处是什么呢?那就是,人可以通过伦理道德的教化,形成一种道德观念来抑制约束自己自私的本能。古今中外许多仁人志士,他们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国捐躯,见义勇为,甚至为救他人而牺牲自己的生命等等,就是这种“几希”的表现。这些人是人类的楷模,社会的“脊梁”,世人的榜样,正因为有这样一批人类的精英和他们的“浩然之气”,人类社会才会不断发展,日益文明,繁荣昌盛。这是一般动物不可能做到的。

在季羡林看来,一个人要处理好“个人心中思想与感情矛盾平衡”的关键,就要看抑制自私本性的程度如何。他在《论人生》一文中写道:

我认为,能为国家,为人民,为他人着想而遏制自己的本性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他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百分之百,所谓“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是绝无仅有。反之,为自己着想而不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坏。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人,普天之下倒是不老少的。说这话有点泄气。无奈这是事实,我有什么办法?

季羡林这段话,可谓把一个人道德优劣高下的根源,说得再清楚不过了,甚至加以量化了,实在是明白之极,深刻之极,透彻之极。要想保持一个好的心态,就要遇事多为他人着想,不要只替自己打算。要先人后己,不要先己后人;要宽怀大度,不要斤斤计较。总而言之,不要忘记了孔夫子那句古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季羡林的人生和谐之道,简而言之,就是“三和”:与天和谐,与人和谐,与己和谐。一个人能做到了“三和”,则个人生活愉快,社会安定和谐。

最后,有一个问题,有些想不通。过去读古书,圣贤们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时以为是至理名言,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可是现在却开始怀疑了。今天,我们的“仓廪”比过去“实”多了,可是,为什么还不如过去“知礼节”?今天,我们的“衣食”比过去“足”多了,为什么还不如过去“知荣辱”?

仔细想来,其实邓小平同志早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他为什么特别强调“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因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是两个有联系而又不同性质的事物。物质文明只是精神文明提高的基础和前提,但是,物质文明的发展并不能自然而然地提升精神文明。精神文明的提高还要有自己独自的发展道路,还要下大力气去抓。遗憾的是,这些年来,精神文明建设不但远远落后于物质文明建设,甚至连“精神文明”这个词都渐渐被遗忘了。

今日的中国,飞速发展的物质文明与滞后的精神文明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社会上出现了种种不和谐的现象,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它已经严重阻碍了物质文明建设的进一步发展。

“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已经成为当今中国社会发展的主题和努力方向,受到广大人民的拥护。当此之时,季羡林提出的“和谐观”,从一个新的角度,阐释了自己对“和谐”的看法,给人以启迪,值得一切关注中国社会和谐发展的志士仁人深思。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