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蔡楚生在影片叙事结构和表现手法上进行的电影民族化的尝试。在这样一部触及尖锐的社会主题,视野广阔地展示整个时代与历史真实的史诗性影片中,他娴熟地运用我国传统艺术的表现技巧特别是章回小说及戏曲展开情节的手法,注意采用故事完整、层次清晰、对比与冲突分明的典型戏剧式结构。同时,又非常注意表现手法的民族化,努力以影片内在的情感流去感染观众,从而使作品更加贴近最广大的观众群。他非常熟悉中国观众的欣赏习惯和心理,擅长细节表现和处理高潮戏,在影片中常采用层层渲染、铺排、对比、呼应等手法,有头有尾,脉络清晰地展开错综复杂的尖锐冲突与剧情线索。而他尤其擅长的是把传统艺术的表现技巧和电影蒙太奇手法加以融汇,营造出含义蕴藉、引人深思的富于古典美的意境。他采用声画对位方法,让影片悲怆的插曲贯穿全片,首尾呼应,有力地塑造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悲怆凄美的史诗意境,有着催人泪下的艺术魅力。在影片中,蔡楚生大量采用平行蒙太奇手法,把贫富、悲喜、善恶、美丑等对立因素直接组接成对比鲜明的画面。如在同一轮月光下,张忠良与王丽珍紧紧拥抱,而素芬则在形单影只地思念丈夫。类似的月亮镜头在影片中曾多次出现,既营造了一种诗情画意,又不失为一种前后呼应、对比渲染的艺术手段,同我国古典诗词的艺术表现手法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
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说,《一江春水向东流》作为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民族巨片,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6.《悲情城市》:二战后台湾的历史变迁’
本片由台湾年代影视股份有限公司于1989年摄制。导演侯孝贤,主要演员有梁朝伟(饰林文清)、辛树芬(饰吴宽美)、陈松勇(饰林文雄)、李天禄(饰林阿禄)。本片获1989年第4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
被誉为“台湾史诗”而表现一种博大的人文精神的《悲情城市》,问鼎威尼斯,一举夺得金狮奖桂冠。这不仅标志着侯孝贤历史视野的拓展以及艺术上的大家风范,同时,还昭示着“台湾新电影”不枯不竭的文化创造力的再度高扬。
侯孝贤的电影创作,具有一种鲜明的文化创造的使命感,在总体上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忧国伤时,切近现实,以台湾经验作为艺术母题——紧紧追踪二战后台湾的历史变迁,由个人体验辐射开来,在大时代的动荡中描绘出台湾世风民情的现代风貌。
《悲情城市》在侯孝贤的创作道路上无疑是一个里程碑,标志着他在把握诗意叙事风格上正日臻完美。其叙事的总体格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一改前期创作的“个人记忆式”叙事格局,采取了一种对“民族记忆”进行历史观察的视角,具有强烈而沉郁的史诗色彩。同时,他又很巧妙地避开了正面的政治角度的切人,不追求“史”的宏伟壮丽,而是营造一种“情”的清纯明丽,从而使叙事内容的历史内涵与叙事风格的诗情画意融和在一起,赋予这个既有民族的又是个人的悲剧故事一种历史沧桑感。
此外,影片的诗化色彩也极为鲜明地体现在摄影、剪辑技巧方面的探索上。
侯孝贤的镜头语言可谓别具一格,为了使画面充溢一种含而不发的历史张力,他大量采用中、远景的长镜头,营造宏阔、悠远的气势与氛围。同时,拍摄时采用机位固定的方式来凸现画面纵深的复杂运动。为了彰显影片整体的诗意追求,候孝贤很在意赋予每一个镜头画面以隐喻、象征的诗意功能。像台湾光复场面与林光明出世等镜头的历史隐喻意义便十分明显。又如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青山绿水、沉寂的港湾、宁静的山野,这一系列复沓如歌的空镜头的呈现,无不隐喻着台湾民间潜在而执着的热爱生命、反抗压迫、维护传统的历史伟力。在镜头的象征、隐喻功能基础上,侯孝贤娴熟地运用声音造型手段,使有声与无声紧密结合的同时,注重声画的配合。他利用主人公林文清的聋哑人特征,恰当地化用了默片字幕技巧,以宽美的日记体、阿雪书信体的女|生抒情独自为主,加以音乐、歌曲的插入,从而形成声画对位与错位的各种画面张力,散发着国画中“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意境。
影片的诗意追求在其剪辑上体现得也是淋漓尽致。其剪辑避开蒙太奇学派对镜头碰撞与激情的追求,常常采取“声先画后”式的画面跳接:单场进展缓慢,转场连接却迅捷有力,从而使画面如同诗行一般,具有一种省略、跳动、含蓄的诗化功能,流露出一种宏阔辽远的艺术神韵,幻化出一片沧桑、悲凉的历史感。
7.《黄土地》:乡村姑娘的抗争
本片是1984年由广西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取材于柯蕴的散文《深谷回声》,编剧张子良,导演陈凯歌,摄影张艺谋。主要演员薛白、王学圻、谭托、刘强。
《黄土地》是陈凯歌的处女作,在这部影片中,他大胆地打破了电影的叙事传统,从散文中寻找未来影片的雏形,更将看似没有生命的黄土地当作影片的主角,人物成为环境的点缀,苍茫的土地和人辉映成生命的颂歌。他通过这部作品重新审视了黄土高原这个我们民族的摇篮,在这里深刻反思了中国古老的文化和民族的历史,稳重的风:洛中充满内在的张力。影片通过情节的淡化给观众留下了更多思索的空间,独特的画面造型和镜头语言给中国影坛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觉。
《黄土地》是第五代电影导演的宣言书,它在告诉人们,电影也可以这样拍。影片在内容和形式上对传统电影观念的冲击使人目瞪口呆,电影院中屈指可数的观众人数,也说明它离传统的欣赏习惯的距离有多远。影片完全摒弃了那种戏剧化的结构方式,谈:不到什么开端、发展、高潮、结尾。它只是在平静叙述,关注的中心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与它有联系的背景,是一种氛围。影片采用了整体性象征的构思。除了四位角色外,还有一位最重要的角色——黄土地。那片广阔厚重无边无垠的高原,在影片中无处不在。有时,那黄土的色彩温暖、明亮,给人一种暖意,透出母性的慈祥仁爱;有时那土色又显得冷淡、灰暗,给人一些寒意,透出生活的艰辛,自然给予的吝啬。影片正是通过这一大片黄土的色调,来左右影片本身的基调。
《黄土地》人物的台词很少,这是由于这几个人物之问关系的变化并不是影片要表现的主旨所决定的。影片主要通过画面,通过视觉形象来打动观众,让观众去细细体味其内在的含义。除那块巨大的黄土外,求雨、婚礼、腰鼓阵也都充满着象征意义。影片开始时是一个女孩的婚礼,在尘土飞扬的山道上,抬过来一顶花轿,唢呐声中却听不到多少喜庆的气氛,表情呆滞的宾客、席桌与端来的木鱼,都毫无生气。身穿浅红色服装的翠巧在门边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切,这已经预示了她今后不幸的命运。第二次婚礼中的主角是翠巧,但观众始终没有看到新娘。在干涸的土地上,尘土飞扬中,迎亲的花轿随着唢呐声远去,抬桥的轿夫,四周的景象都是一片土黄色,只有一顶花轿是红的。在一片土黄色中的这顶花轿并未给人轻松明快的感觉,相对于画面中大块的黄色,更让人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影片结尾处的象征意味则更为明显。由于天旱,乡亲们在祈雨,那一排排光光的流汗的脊背,平日是难得一弯的,现在却在大自然的严酷面前向神权低头了。炎热的白日,烫手的焦土,黝黑的皮肤,沉寂的空气,似乎能听到阳光照射时的嗡嗡声,一滴滴汗水滴在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里,只能是无尽的企求、无奈的企盼。跪在人群中的憨憨忽然发现了站在后面的顾青,于是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向顾青奔去,不顾奔涌的人流,不顾人们的阻拦。毕竟这年轻的一代看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看到了姐姐也曾追求过的希望。
8.《老井》:纪实性与哲理性的完美结合
本片是1987年由中国西安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导演吴天明,主要演员有张艺谋(饰孙旺泉)、梁玉瑾(饰赵巧英)、吕丽萍(饰喜凤)、牛星丽(饰万水爷)。
在新时期中国银幕上描写中国农民悲苦的人生,歌颂他们勤劳奋进精神的影片中,《老井》无疑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作。
如果说,以《黄土地》为先声的第五代作品是以其电影语言独特的震撼效果来承载其深厚的哲学文化内涵的话,那么,以《老井》为代表的直面人生的现实主义影片则是以其高度真实的现实生活来呈现中国农民深厚而顽强的生命力和凝聚力的。
与传统的严格的现实主义制作手法相比,《老井》的尝试是一种崭新的突破与超越,它以独特的电影语言将直面人生的纪实性与民族文化象征的哲理性完善地结合在一起。这一点在影片中是通过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这两个维度来展开并加以表现的。老井村人与他们赖以生息的那片土地无疑是一个不乏矛盾对立因素的和谐统一体:恶劣的环境养育了这方人,也在不断地磨炼着他们的灵魂;老井村人那挖掘不息的精神正演绎着一个流传古今的民族传说——愚公移山,诉说着一个民族面对命运永不屈膝的誓言。同时,愚昧、闭塞的环境以及它所负载的历史文化积淀同身处其中抗争抑或妥协的个体生命之间的张力冲突弥漫影片始终,引导观众在此维度上对老井村人的命运浮沉进行理性审视与反思。哪怕只是透过作为本片主题象征的“老井”,我们就可以极其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那被静静框在银幕正中的明晃晃的井口,正是观念真正接近老井村人生存体验的切人口。
它既隐喻着老井村人所有的对生活的渴求,又让人察觉到它无形中对个体生命的吞噬、对生活激情的扼杀。导演吴天明选用的窄银幕那近乎正方形的构图,也正与太行山区老井村那种封闭、不变的特征达到了某种形神契合。
在人与人这一维度上,影片给人物之间普通的情感纠葛负载了沉重的文化内涵。孙旺泉的婚姻选择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的情感选择,更多地涵盖了一种社会或者说文化选择。他被迫与巧英分手,除了爷爷的反对以外,还与他内心深处那同整个民族世代相传的悲剧性的优患意识和使命感联系在一起的更复杂的因素有关。这就使他的这种献身超越了单纯的情感纠缠,具有了深层的文化内涵。导演采用长焦镜头拍摄旺泉背古板走出山里的场景,并把他和背后那层峦叠嶂的太行山处理在一个二度平面上,让人看去,旺泉就像被嵌在山上一样,仿佛他背的不是一块石板,而是整座太行山,由此把旺泉身心所蕴涵的沉重的文化重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同时,这又是一幅流溢着强烈穿透力的象征画面,它既象征着老井村人乃至太行山区人民的生存状况,也隐寓着我们这个民族以及我们的历史。
9.《芙蓉镇》:“芙蓉仙子”的酸甜苦辣
谢晋执导的一部以中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政治风波为背景,反映小人物悲剧命运的影片是《芙蓉镇》。《芙蓉镇》根据青年作家古华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的同名长篇小说改编。谢晋读这部小说时心灵颇受震动,为了成功地将文学转化成电影语言,他可谓煞费苦心,力邀青年作家阿城执笔改编,又请陈荒煤、黄健中、李陀、许鞍华、许敦乐、董鼎山等人聚会长沙商讨《芙蓉镇》事宜。这几个人有导演、有作家、有影评家、有公司经理,来自不同岗位,畅所欲言,群策群力,大力支持谢晋拍好此片。故事中关键性的人物是女主角胡玉音,这也是谢晋女性人物画廊中又一个光彩夺目的形象。他考虑请刘晓庆担此重任,颇有表演经验和爽利气质的刘晓庆果然不负众望,把豆腐西施胡玉音演得异常生动到位,《芙蓉镇》因此成为刘晓庆艺术生涯中颇为辉煌灿烂的一页。片中其他的七个主要角色谢晋也颇费了心机。请姜文饰演秦书田;郑在石饰演谷燕山;刘利年饰黎桂桂;徐松子饰李国香;张光北饰黎满庚;祝士彬饰王秋赦;徐宁饰“五爪辣”。谢晋曾说过:“我力争把影片拍成一部人物灵魂的展览会,八个灵魂在那儿展览,我总想,看完电影要像喝了我们家乡最好的陈年花雕一样。没有醉,但也不是马上能说出个什么好来,而是使人陶然其中……”应该说《芙蓉镇》达到了谢晋的预先设想。影片以“文化大革命”为舞台展开了各种灵魂的拼挣与搏杀,深刻揭示了各种人物面对颠倒的世界内心深处欲望与情感的涌动。这里有胡玉音和黎满庚之间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真诚恋情;有黎满庚危急之时抽身自保的无奈背叛;有李玉香、王秋赦之流的颠倒沉浮、无耻卑劣,也有胡玉音与秦书田在严霜酷寒中结出的爱情花朵;有秦书田表面玩世不恭、油嘴滑舌,内心却痛苦难言;也有谷燕山对胡玉音的暗恋与他性格上的光明与阴暗面……每个人物都不是一个简单、独立的个体,他们血肉丰满、深刻复杂并在各个层面与其他的人发生摩擦撞碰,由之产生了一连串真实的故事。
《芙蓉镇》为谢晋赢来了崇高的声誉,一举夺得第十届“百花奖”四项大奖及第七届“金鸡奖”四项大奖,且在第26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上捧回了晶莹剔透、重达17公斤的光灿灿的水晶球。这是年逾花甲的艺术家用身家性命探索艺术之路的结晶。他用自己纯真坦荡、无私奉献的艺术品格为中国影坛、为中国文艺百花园中的女性题材作出了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