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
时间客店
我将要失去其中所有最可珍贵的象征性意蕴。
比预定的时间来得早了一些。其实,谁能说得准呢。
店堂里蒸汽弥漫,伙计们忙进忙出,有几个像我早到的食客已闲坐在方桌边等候服务。我瞄好一个空位走过去,用脚背勾过来一把椅子,一我实在腾不出双手来,因为以受命自负的我此刻正平托着一份形如壁挂编织物似的物件,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所谓“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底所无”的“时间”。
刚坐定,一位妇女径直向我走过来,环顾一下四周,俯身轻轻问道:“时间开始了吗?”与我对视的两眼贼亮。我好像本能地理解了她的身份及这种问话的诗意。我说:待我看看。于是检视已被我摊放在膝头的“时间”,这才发现,由于一路辗转颠簸磨损,它已被揉皱且相当凌乱,其中的一处破缺只剩几股绳头连着。我深感惋惜,告诉她:我将修复,只是得请稍候片刻。
我俯身于那一物件,拧松或是拧紧那一枚枚指针,织补或梳理那一根根经纬,像琴师为自己的琴瑟调试音准。而我已本能地意识到我将要失去其中所有最司珍贯的象征性意蕴。
此时,店堂伙计、老板与食客也同时围拢过来,学着那位妇女的口吻齐声问我:“时间——开始了吗?”他们的眼睛贼亮,有如荒原之夜群狼眼睛中逼近的磷火。未免太做作、太近似表演。我心想。其实,我几已怒不可遏了。
“够了。”我终于喝斥道:“你们这些坐享其成者,为时间的开始又真正做出过任何有益的贡献么?其实,你们宁可让时间死去,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我发觉自己的眼睛充盈着泪水。是的,没有人帮助我。我的料想没错,尽管围观者觉得“时间”与他们有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焦灼或关心,但他们为“时间”的修复甚至于不愿捐献出哪怕一根绳头,一譬如我曾暗示客店老板,请准许从其悬挂在门楣的索状珠帘中只是让我任意抽取一根。我终究未能、也无能补齐“时间”材料,哪怕只是采用“代用品”。我流泪了。如此孤独。
人是一种有着致命弱点的动物。
而这时,我发现等候我作答的那位女子已不知在何时辰悄然离去,这意味着机会的全盘失却。机会不存,时间何为?或者,时间未置,机会何喻?
我痛心疾首。幸好,当此之时,我已从痛楚之中猛然醒觉,蒸汽弥漫的店堂、人众以及悬挂在梁柱吊钩的鲜牛肉也即全部消失。时间何异?机会何异?过客何异?客店何异?沉沦与得救又何异?从一扇门走进另一扇门,忽忽然而已。但是,真实的泪水还停留在我的嘴角。
(昌耀)
两根沉木条
危险固然可怕,但比危险更可怕的是人的麻痹大意。
一位游客为了领略山间的野趣,一个人来到一片陌生的山林,左转右转迷失了方向。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个挑山货的美丽少女。
少女嫣然一笑,问道:“先生是从景点那边走迷失的吧?请跟我来吧,我带你抄小路往山下赶,那里有旅游公司的汽车等着你。”
游客跟着少女穿越丛林,阳光在林间映出千万道漂亮的光柱,晶莹的水汽在光住里飘飘忽忽。正当他陶醉于这美妙的景致时,少女开口说话了:“先生,前面一点就是我们这儿的鬼谷,是这片山林中最危险的路段,一不小心就会摔进万丈深渊。我们这儿的规矩是路过此地,一定要挑点或者扛点什么东西。”
游客惊问:“这么危险的地方,再负重前行,那不是更危险吗?”
少女笑了,解释道:“只有你意识到危险了,才会更加集中精力,那样反而会更安全。这儿发生过好几起坠谷事件,都是迷路的游客在毫无压力的情况下一不小心掉下去的。我们每天都挑东西来来去去,却从来没人出事。”
游客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没有办法,他只好接过少女递过来的两根沉沉的木条,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走过这段“鬼谷”路。两根沉木条,在危险面前竞成了人们的“护身符”。
与此相类似的是香港启德机场,它就位于市中心,飞机掠过深水、坦步九龙等闹市的时候,乘客能清楚地看见住家阳台上晒的衣服。就是这么一个被称作“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数十年直至关闭都没有出现过大灾难。探究其中的原因,有人说正是因为危险,所以全世界的飞行员都小心翼翼,不容许自己出一点差错,香港的启德机场因此才成为世界上最安全的机场之一。
危险固然可怕,但比危险更可怕的是人的麻痹大意。危险不一定制造灾难,但人的疏忽往往是灾难的渊源。
这正是“压力效应”——推而广之,人生中的很多时候,我们不也该在肩上压上两根“沉木条”,让它唤醒我们的斗志与韧性?
(陈志宏)
心灵的杂草
我要清理一下自己。我心灵上的杂草已经太多了!
那天是周六,和几位朋友约好晚上去蓝海的士高蹦迪,却突然接到主任通知:有批胶片需要尽快发往广西。我心急火燎地把胶片包装好,然后在楼下招了一辆摩托车去窖口车站。我与车手讲好,到站后我付给他单程车费,他在原地等我,然后我坐他的车回来。
到了车站,我匆匆揣着那几叠胶片下了摩托,付了车费后,就转身从人行道跑向马路对面,交了货。
付款时我忽然发觉钱包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我想肯定是在穿越人行道时被人顺手牵羊偷丁去。好在对方办事人是熟人,答应下次再补给。
我千恩万谢地走了。刚走不远,我心里犯了难,钱包丢了,损失几百块钱不说,证件可怎么办呢?更重要的是,我现在连回去的钱也没有了!
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摸了一遍,只摸到一枚一元面值的硬币。掂着这一枚硬币,我决定逃开马路对面守候我的那个人,悄悄地搭乘公共汽车回公司。
我环顾了一下,看到那人还在等我,我心里动了一下,要不要向他解释一下,但一转念,他不见得会听我的解释呢。于是,我趁着他背对我的那一瞬间,飞也似的跳上了一辆正徐徐启动的公交车。我低低地蹲在车里,努力不让马路对面的他发现我。我远远地看到他仍站在原地,并不时向车站出口处张望着。我紧张极了,以至于车上有了空座我也不敢落座,惟恐他从后面追上来。
在那段返途中,我丝毫没有心疼那几百元钱,也忘了去想丢失证件后的麻烦,我的心里充满了做贼的恐惧。我提前一个站下了车,一路小跑着回公司。刚拐进公司大门的那个巷口,我一下子懵了:那穿格子T恤的车手正守在公司门口!
“哈,你终于来了!”他拿下放在摩托车上的右腿,晃悠悠地向我走来,“你急坏了吧?”
我战战兢兢地问:“你,你说什么?”
“你的钱包在我这里,难道你一点都不急吗?”
“啊?”我的记忆飞快地返回到我下摩托车时的那一刻,一片模糊,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你把钱包放在后座上,抱着那摞纸袋就走了,等我发现你把钱包遗忘在这里时,已经叫不到你了。”他大大咧咧地说完,把我的钱包递过来,“我看到了你包内的几张名片,才找到这里……”我站在那里,心里排山倒海似的翻腾着。我握住他的手:“大哥,对不起,我……”
“你不该逃避!”他笑着说了这一句,就转身跨上摩托要走。我心里一紧,是啊,我在逃避什么呢?此刻我逃避的不正是我担心失去的吗?
我要了他的电话,我想有机会和他作一次倾心长谈,我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
在他和摩托车一起消失在我的目光尽头时,朋友打响了我的手机说,已经等在迪厅门口了。我说,对不起,今晚我不能去了。
他问为什么,我说,我要清理一下自己。我心灵上的杂草已经太多了!
(李玉)
忘记的姿势
或者极其漫长痛楚,而且全无诗意,然而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她以为分手,会在一带攀满常春藤的墙边,月亮是微湿的银钩,她微笑颔首:“好,保重。”转身去,长风掀起她深烟灰红的大衣下摆,小蛮靴一步步,踏着苍凉。
然而却是拉拉扯扯,某一家餐厅门口。她全是哭腔,却硬撑着:“你说清楚,说清楚。”手死死揪着他不放,生怕一松手他会跑掉。他皱着眉,意识到周围好奇的打量,烦极了,最后一次按捺:“我还有事,我们以后再联络。”左右闪缩,躲她,像躲一个传染病患者。
她以为痛,会如虫咬噬大红锦缎,隐约黯淡而华美,她渐渐无言,清瘦,穿一条绕踝的缠绵碎花裙,抬头绽颜而笑,低头,一滴不为人知的泪没入卡布其诺。
事实上她没心情逛街,谁约她去泡咖啡馆统统推掉。下班就回家,饭后在电脑前发呆,吃很多很多零食,任自己胖了好大好大一圈。就那几个常去的网站,无聊地刷新又刷新,屏幕晃动模糊,原来是哗啦啦,落了一脸泪。
哭着哭着,又去打那个早已停机一周、两周,一个月……的手机号码,明知是:“对不起,你拨叫的号码不存在。”倨傲的机器女声,冷硬如斧,劈她的心。
她以为救赎,会是一双温暖的手,沉默而有力,为她拭泪,抱她在胸口,那么紧,到近乎窒息的程度,耳侧是他的低语,再不会了,让任何人伤害你。
不过那时她太胖,白马也驮不起她。冬天,大地披上一层白毯子,春天的太阳,扯下白毯子,她竟穿不进任何一件去年衣,看镜中臃肿的自己,比当初目睹背叛更惊心动魄。赶快报名瘦身班,一摸荷包——虽肥腰身,独瘦此公,是这段日子废耕废织的结果。要找点散工来打,便发现通信录上的朋友、关系都好久不联系了。猛一醒,单位领导已对她摇了好久的头,这才是身家性命的事。减肥,工作,联络朋友,有这许多好电影在上演……纵使记忆五光十色,忙,亦令人目盲。
她以为重逢,会在红尘滚滚的盛世街头,或者深秋湖畔,醉金烂碧的落叶铺满小径,抑或游人如织的泰姬陵里,骤然听见,永远不能忘的,他的声音……霎时间,石破天惊,云垂海立。
其实就是他打电话来,道:“是我。”她正忙:“哪位?”他默然半晌:“我。”她还没听出来,带笑委婉道:“对不起……”是更久更久的寂静,他终于报上名来,有事找她帮忙。于她,只是举手之劳,她稍一迟疑便应了。
他说不如出来吃个饭,她笑说我减肥呢,他说以前……六个圆点之后,是万语千言,呼之欲出。她最怕人家跟她说这些以前的事,打断他:“还有事吗?
不如以后再聊。”
挂断电话就忘了,像打扮停当上街去,午后的香草街口,随手扔下一袋垃圾,扔出去,手里便空无一物,像从来没拎过任何东西。也根本没留意,曾经有一个扔的姿势。
——这是重逢,也是真正的忘记,连忘记本身,都不记得。她想,到这个年纪,她终于懂得爱情不是小说,人生不是电影,而她全不轻愁哀怨,当她爱过,当她彻底忘怀。
痊愈,或者极其漫长痛楚,而且全无诗意,然而这才是,真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