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风庐茶事
若要捕捉那捕捉不着的东西,需要富裕的时间和悠闲的心境。
茶在中国文化中占特殊地位,形成茶文化。不仅饮食,且及风俗,可以写出几车书来。但茶在风庐,并不走红,不为所化者大有人在。
老父一生与书为伴,照说书桌上该摆一个茶杯。可能因读书、著书太专心,不及其他,以前常常一天滴水不进。有朋友指出“喝的液体太少”。他对于茶始终也没有品出什么味儿来。茶杯里无论是碧螺春还是三级茶叶末,一律说好,使我这照管供应的人颇为扫兴。这几年遵照各方意见,上午工作时喝一点淡茶。一小瓶茶叶,终久不灭,堪称节约模范。有时还要在水中夹带药物,茶也就退避三舍了。
外子仲擅长坐功,若无杂事相扰,一天可坐上12小时。照说也该以茶为伴。但他对茶不仅漠然,更且敌视,说“一喝茶鼻子就堵住”。天下哪有这样的逻辑!真把我和女儿笑岔了气,险些儿当场送命。
女儿是现代少女,喜欢什么七喜、雪碧之类的汽水,可口又可乐。除在我杯中喝几口茶外,没有认真的体验。或许以后能够欣赏,也未可知,属于“可教育的子女”。近来我有切身体会,正好用作宣传材料。
前两个月在美国大峡谷,有一天游览谷底的科罗拉多河,坐橡皮筏子,穿过大理石谷,那风光就不用说了。天很热,两边高耸人云的峭壁也遮不住太阳。船在谷中转了几个弯,大家都燥渴难当。“谁要喝点什么?”掌舵的人问,随即用绳子从水中拖上一个大兜,满装各种易拉罐,熟练地抛给大家,好不浪漫!于是都一罐又一罐地喝了起来。不料这东西越喝越渴,到中午时,大多数人都不再接受抛掷,而是起身自取纸杯,去饮放在船头的冷水了。
要是有杯茶多好!坐在滚烫的沙岸上时,我忽然想,马上又联想到((孽海花》中的女主角傅彩云做公使夫人时,参加一次游园会,各使节夫人都要布置一个点,让人参观。彩云布置了一个茶摊。游人走累了,玩倦了,可以饮一盏茶,小憩片刻。结果茶摊大受欢迎,得了冠军。摆茶摊的自然也大出风头。想不到我们的茶文化,泽及一位风流女子,由这位女子一搬弄,还可稍稍满足我们民族的自尊心。
但是茶在风庐,还是和者寡,只有我这一个“群众”。虽然孤立,却是忠实,从清晨到晚餐前都离不开茶。以前上班时,经过长途跋涉,好容易到办公室,已经像只打败了的鸡。只要有一盏浓茶,便又抖擞起来。所以我对茶常有从功利出发的感激之情。如今坐在家里,成为名副其实的两个小人在土上的“坐”家,早餐后也必须泡一杯茶。有时天不佑我,一上午也喝不上一口,搁在那儿也是精神支援。
至于喝什么茶,我很想讲究,却总做不到。云南有一种雪山茶,白色的,秀长的细叶,透着草香,产自半山白雪半山杜鹃花的玉龙雪山。
离开昆明后,再也没有见过,成为梦中一品了。有一阵很喜欢碧螺春,毛茸茸的小叶,看着便特别,茶色碧莹莹的,喝起来有点像《小五义》中那位壮士对茶的形容:“香喷喷的,甜丝丝的,苦因因的。”这几年不知何故,芳踪隐匿,无处寻觅。别的茶像珠兰茉莉大方六安之类,要记住什么味道归在谁名下也颇费心思。有时想优待自己,特备一小罐,装点龙井什么的。因为瓶瓶罐罐太多,常常弄混,便只好摸着什么是什么。
一次为一位素来敬爱的友人特找出东洋学子赠送的“清茶”,以为经过茶道台面的,必为佳品。谁知其味甚淡,很不合我们的口味。生活中各种阴错阳差的事随处可见,茶者细微末节,实在算不了什么。这样一想,更懒得去讲究了。
妙玉对茶曾有妙论,“一杯日品,二杯日解渴,三杯就是饮驴了”。
茶有冠心苏合丸的作用那时可能尚不明确。饮茶要谛应在那只限一杯的“品”,从咂摸滋味中蔓延出一种气氛。成为“文化”,成为“道”,都少不了气氛,少不了一种捕捉不着的东西,而那捕捉不着,又是从实际中来的。
若要捕捉那捕捉不着的东西,需要富裕的时间和悠闲的心境,这两者我都处于“第三世界”,所以也就无话可说了。
(宗璞)
我是船,书是帆
尽管生活的大海上有时还会浓雾迷漫,还会有狂风巨浪,但有了帆,我的航线就不会偏离,我的船就不会沉没……
偶尔翻开少女时代的一个旧本子,几片彩色从里面忽闪着飘落到地上.捡起来,我禁不住快乐地笑了,它们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那是我少女时代自己做的书签。有用卡片纸做的,也有用树叶做的。我在小小的卡片上用水彩画了美丽的图画。每一个书签都系了一根彩色的丝线。其中一片书签上画着一只小船,正高高地扬着白帆在蓝色的海上航行。我久久地凝视着这个书签,那时候,我正像一只小船,疾病像急流冲击着我,而一本本好书却像鼓满风的帆推着我勇敢地逆流而行……
那时,我没有想到后来自己能成为作家,我想我当作家或许是因为我读了很多作家写的书。我并不具备当作家的天赋,缺乏作家思维的能力。我生性热情奔放,率直单纯,少女时代我只是梦想,一再梦想,将来当医生或是化学家。在长期的病痛中,是一本本书让我沉静下来,它们牵着我的思绪四处漫游,从遥远的古代到宇宙的深处,从幽静的山村农舍到繁华喧闹的异国城市,都留下了我思想的航迹。还有古今中外圣贤哲人睿智的思想和渊博的学识,各种各样平凡的人们形形色色的生活、境遇、梦想和希望,都留下了我触摸的手印……终于有一天,我觉得我有很多很多话要用笔来倾诉,我幻想着我的脑汁凝固成一本书——就像我曾读过的书。
在读书中,我的心灵得到了陶冶,我的思想得到了飞升,不再把个人的痛苦看得太重,我懂得了世界和人类的历史就是由无数的灾难、苦痛和奋争组成的。那些日子,我曾经为书中的人物热血澎湃,我曾经为他们的命运流下泪水,我更为许多高尚者肃然起敬。哦,书是多少敏感的心灵在悲与喜的交织中碰撞出来的火花,书是多少深沉的头脑对社会对人生反复思索的结晶,书是多少人对后代的期望和启蒙……
我不再仅仅沉湎于文学作品之中,我拓展着自己生活的天地。我读外语、读历史、读地理、读哲学……我记住了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知识是基础,是成功的基石。学习专业知识远比单纯地阅读文学作品困难得多,学习中每一段道路都必须负重而行。学习外语时不光要读书,还要把书中的知识消化掉,变成自己的知识积淀。学习专业知识的时候,读书经常有读不下去的时候,甚至为了记忆要经受令人难耐的反复阅读。
几年下来,一本本工具书甚至被磨得毛了边。那努力的过程,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整日推着一块大石头上山,推上去,滚下来,再推上去……但苦读之后,如同饮下一杯醇香的酒,知识带给人类的快乐真是回味无穷。
在我攻读硕士学位的日日夜夜,身边又堆起比往日更多的书,古今中外的哲人对生活和生命博大精深的认识和诠释,使我的文化视野更开阔,也使我能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轨迹。生活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样的生活才有意义?在那之前,我曾经多次产生过对痛苦的厌倦,对疾病折磨的无可奈何,而书本却告诉我,即使是痛苦的生命,只要不放弃,也会绽放出艳丽的花朵。
今天,我依然像童年和少女时代一样,深深地热爱每一本好书。长期被疾病禁锢在室内的生活,于常人看来是太孤独了,而我不这样想。清晨,每当我睁开眼睛,第一眼就会看到满架的书籍,还有堆在桌子上和床头的一本本打开的书。甚至还有半夜因困倦从手中滑到地上的书。我一醒来就会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纷繁的世界。翻开一本本书,我的眼前便会浮升起一条颤动的地平线,于是,我就仿佛看见古今中外的人物晃动着不同的身影向我走来多少年,我总是在书籍的鼓舞下,在探求知识、渴望认识的激情中,从病床上一次次挣扎起来,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是船,书是帆,尽管生活的大海上有时还会浓雾迷漫,还会有狂风巨浪,但有了帆,我的航线就不会偏离,我的船就不会沉没……
(张海迪)
乡居闲情
人们都太忙了,从忙着吃奶、长牙,到忙着学走路、学说话、学念书……以至于忙着魂牵梦萦地恋爱,气急败坏地赚钱,因此忘了他们的周遭,还有这么一个可爱的世界。
门前一片草坪,人们日间为了火伞高张,晚上嫌它冷冷清清,除了路过,从来不愿也不屑在那儿留连;惟其如此,这才成了真正是“属于我”的一块地方,它在任何时候,静静地等候着我的光临。
站在这草坪上,当晨曦在云端若隐若现之际,可以看见远处银灰色的海面上,泛着渔人的归帆。早风穿过树梢,簌簌地像昨宵枕畔的絮语,几声清脆的鸟叫,荡漾在含着泥土香味的空气之中,只有火车的汽笛,偶然划破这无边的寂静。
骄阳如炙的下午,我常喜欢倚在树阴下,凝望着碧蓝如黛的海水,静听近处人家养的小火鸡在“软语呢喃”。实在的,我深信无论谁听了小火鸡的声音,一定不会怪我多事——把燕子的歌喉,让小火鸡掠美。那有如小儿女向母亲撒娇的情调,是这么微细、婉转,轻轻地开始第一个音,慢慢地拖长着第二个音,短促地结束了第三个音,而且有着高低抑扬,似乎在向它们的妈妈诉说什么。
新雨之后,苍翠如濯的山岗,云气弥漫,仿佛罩着轻纱的少妇,显得那么忧郁、沉默;潮声澎湃犹如万马奔腾,遥望波涛汹涌,好像是无数条白龙起伏追逐于海面群峰之间。
我更爱在天边残留着一抹桃色的晚霞,暮霭已经笼罩大地的时候,等着鸭宝宝的归来,差不多像时钟一般准确——当上学的和办公的都陆续回到家里之后,你可以看见小溪的那一头,远远地有一个白点出现了,这就是我们惟一的“披着白斗篷的队长”,领着它的队伍正向归途行进;渐渐地越游越近,一批穿着背上印满黑斑的浅褐制服的小兵,跟着它们的“队长”,开始登陆,然后一个个吃力地拨动着两片利于水却又不利于陆的脚掌,摇晃着颟顸臃肿的身子,傻头傻脑急急忙忙穿过阡陌,有时一不小心滑落到田里,立刻勇敢地又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赶,惟恐会落伍似地;好容易绕道迂回跑上了草坪,看见有人站在门边,一个个就又鬼鬼祟祟偏过头去,商量不定。直到你离开了所站的地方,走得远远地,它们这才认为威胁已经解除,可以安全通过,然后一窝蜂地涌进了大门。
柔和似絮、轻匀如绡的浮云,簇拥着盈盈皓月从海面冉冉上升,清辉把周围映成一轮彩色的光晕,由深而浅,若有还无,不像晚霞那样俗艳,因而更显得素雅;没有夕照那么灿烂,只给你一点淡淡地喜悦,和一点淡淡地哀愁。
海水中央,波多潋滟,跟着月亮的越升越高,渐渐地转暗,终至于静悄悄地整个隐入夜空,只仗着几处闪烁的渔火,依稀能够辨别它的存在。
你可曾看见过月亮从乌云里露出半个脸儿的情景?我仿佛在黄昏的花园里看见过一朵掩藏在叶底的娇媚的白玫瑰,然而不及月的皎洁;又仿佛在古书里看见过一个用团扇遮面含羞的少女,可是不及月的潇洒;那么超然地、悠然地、在银河里凌波微步。
海风吹拂着,溪流呜咽着,飞萤点点,轻烟缥缈,远山近树,都在幽幽的虫声里朦胧睡去,等待着另一个黎明的到来。
天空黑沉沉地压了下来,仿佛画家泼翻了墨汁在宣纸上。骤雨夹着震撼宇宙的雷声以俱来的日子,从令人心悸的闪电里,隔窗可以窥见海水像死去了。一切都在造化的盛怒之下屏住气息。然后我知道,这些都要过去的,代替而至的将是一片美丽而清新的画图。
人们都太忙了,从忙着吃奶、长牙,到忙着学走路、学说话、学念书……以至于忙着魂牵梦萦地恋爱,气急败坏地赚钱,因此忘了他们的周遭,还有这么一个可爱的世界,而我,却从一般人以为枯燥贫乏的乡居生活里,认识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