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就跑起来了,往房子后面跑,跑到走廊之后我就停下了,然后我就开始哭。我知道刚才鱼被放到了哪一堆土里面,它被分解得七零八落,已经不是一条鱼了。连溅在我的手上和工作裤上的血,看上去都不是血了。刚才并不是这样的,刚才还没有出那样的事,她现在走得太远了,我都已经赶不上了。
看到过在炎热的天气里立起羽毛藏进凉爽沙土里的鸡吗?那些树现在就跟那些鸡一样。要是我从走廊上跳下去的话,我就能跳到刚才放鱼的那里,它都已经被分解了,已经不能算是一条鱼了。我能听到很多声音,包括那张床、她的脸庞,还有所有人发出的声音。我还能感受到地板的震动,我知道那是他从上面走过的震动,他走了进来,然后那么做了。他真的那么做了,原本她还能安然无恙的,但是现在他来了,然后那么做了。
“这个满身肥肉的畜生。”我从走廊上跳下来,然后向前头跑着,暮光里的谷仓的屋顶冲向我。如果我能跟马戏团里面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孩一样就好了,那我就可以高高地跃起,直接穿过了房顶,然后落进那暖暖的味道里,不必再去等什么。灌木丛被我抓在了手里,脚下的土和石头子都被我踩得陷下去。
我无法呼吸,除非我走进那暖暖的气息里。我到了马厩里,我想抚摸它,因为那样我才能痛快地哭出来,就像呕吐一样的痛快。在它胡乱踢一通之后,我才有办法哭出来,才能让自己哭出声音。
“他杀死了她,他杀死了她。”它的生命力奔流不息,窜动在它的皮肤下面,在它的疤痕下面,在我的手掌下面。它的味道蒸腾着冲上来,钻进了我的鼻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鼻子里萌动,直接逼得我哭出声来。终于哭出声来了,哭声嘹亮,然后我就痛快了,呼吸也不再困难了。我能感觉到生命力在我双手下面奔流的气息,那种生命力直接传导到了我的胳膊上。我想,我可以从马厩里出去了。
在黑漆漆的泥地里,我沿着墙壁摸索着,我找不到它,到处都找不到。哭声太响亮了,我不想让它那么响亮。然后我就找到它了,它就在大车棚的泥地上面。我在肩膀上扛了一根棍子,然后穿过空地跑到了路上。
一看到我来到面前,它们就开始慌张了,匆忙地往后面倒退。它们的眼珠乱转,还打着响鼻,使劲往后退的身体牵动着缰绳。然后我就听到了棍子打到它们的声音,我看到棍子砸在了它们的头上,砸在了它们的胸脯上,砸得它们一阵儿往前跑一阵儿往后逃。虽然有的时候我也会打不中,但是我的心里真的痛快极了。
“就是你,杀死了我的妈妈!”它们打着响鼻,不断地往后退着,地上传来它们的蹄子踢踏的声音。那声音非常清晰,因为天马上就要下雨了,空气很微薄。棍子被我打断了,但是要打它们还是足够长的。我又到处跑着打它们,打得它们不断往后退,缰绳都被它们拉扯得紧绷着。
“就是你,杀死了我的妈妈!”我拼尽全力抽打着它们。它们围着马车的两个轮子乱转,虽然转动的动作很大,但是马车就像是被钉到了地上似的,只是在原地打转。那两匹马也只能在那里待着,后腿被牢牢钉在了那个圆圈中心。
我飞奔在沙土里,跑过的地方沙土都陷了下去。我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刚才那个两轮腾空的马车也消失了。我疯狂地舞动着棍子,那根棍子抽打到了地上,之后又弹跳起来,抽打到了空气里,又击进了沙土里,把沙土打得凹陷下去,就算汽车在上面行驶也没有现在凹陷的速度快。我瞅着手里的棍子,都已经断得只剩我手掌里的部分了,跟生火的一小段引火柴差不多了,本来它那么长的。我认为我可以哭出来了,我扔掉棍子,然后我就哭出来了,但是声音不如刚才那么大了。
母牛在谷仓的门里边站着,满嘴都是青草,它正在反刍,舌头在嘴里不断搅动着。当看到我走到空地的时候,它开始叫唤起来。
“我是不想给你挤奶了,什么我都不想给他们干。”从它旁边走过时,我听到它转过了身子。然后我回过头来,看到它正在我后面喷着热气,那热气既暖和又带着甜味。“跟你说过了,我不给你挤奶了!”它用鼻子吸了一大口气,又用身体蹭了蹭我。它闭上了嘴,却在肚子里面叫唤了一声。我突然把手一缩,学着朱埃尔的样子开始骂它。
“赶紧给我滚蛋!”我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然后就向着它撞了过去。它朝后面跳了一步,转动了几下身子,然后就停了下来,往我这里看。它叫唤了一声之后,就溜达到了小路那里,站着往路那边看。
谷仓里面一片漆黑,很安静也很温暖,有令人陶醉的味道。我看着小山的顶端,小声地哭了起来。
开什以前从教堂上摔下来过,现在走起路来,受伤的那里还是有些不方便。他爬上了山坡,低着头看了看泉水,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大路的方向,之后就回头去看谷仓。他顺着小路呆呆地往前走着,看到了断掉的缰绳,又看到了路上的尘土,然后他向大路的远处望了望,那里并没有尘土。
“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塔尔那里了?我真希望是这样。”开什回过身,一瘸一拐地顺着小路走了下去。“他是个浑蛋,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这个浑蛋。”我啥都不是,我安静下来了。德威·特尔来到了小山上,她叫我的名字:瓦塔曼。我已经不哭了,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瓦塔曼,喊你呢。我听到自己流泪的声音,也感觉到了,现在,我能小声地哭了。
“刚才还没有这样,刚才它还没有呢,就在那边的地上躺着。但是现在呢,她却要煮了它。”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可以听到树丛发出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静谧的声音。但那并不是生命的声音,也不会是它的声音。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就好像黑夜正在将它从一个整体分解开来,散乱成一堆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的零件,比如响鼻的声音,比如跺脚的声音,还有那一点点变凉的生物组织,以及那散发着尿臊味的马毛,甚至是某种幻想,幻想中,一张带着斑驳痕迹的马皮与一副强健的骨架组合成了一个整体,在里面流淌着的,是一个与我的存在完全不同的存在,它庄严、神秘、陌生而又熟悉。我能看到它的消融:一只灵动的眼珠,一块闪烁的痕迹,像一朵冰冷的火焰,还有四条腿。在褪去了所有颜色的黑暗里,它慢慢地浮现出来。全部的零件组合成为一个整体,却又无法代表任何一种零件;整体包括了所有的零件,但是它什么也不是。我可以看到它,只要我听到了那些乱糟糟的声音。我抚摸着它,让它的形象一点点清晰起来:有它的皮毛、头颅、肩膀还有屁股,以及它的声音和气息。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把它煮了吃,把它煮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