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能帮到我的,我的所有麻烦他都能帮我解决掉,如果他愿意的话。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被装在了一只水桶里,水桶中装满了内脏。所以啊,你很难搞得清,一只装满了内脏的水桶,哪里还能有地方去装别的要紧的东西。他就是一只装满了内脏的大水桶,我呢,我只是一只装满了内脏的小水桶。他那么大一只大水桶都没办法装下其他重要东西的话,我这么小的一只装满内脏的小水桶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是肯定会有地方的,每次都是这样,当有不幸的事情要发生的时候,女人总会得到上帝的指引。
但关键是,我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啊!如果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的话,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我也就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了。但是,假如我不孤单的话,那岂不是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他还是能帮到我很多的,那样我也就不会再是孤单一个人了,就算我是孤单一个人,那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了。
不过那样的话,他可就夹在我跟勒夫中间了,就跟当初特尔夹在我跟勒夫中间一样,那勒夫岂不也是孤孤单单的了。当妈妈离去的时候,我只能脱离开我、勒夫还有特尔的那个世界,因为我是德威·特尔,而他是勒夫,我只好用另一个我来悼念妈妈。他并不知道他能给我那么大的帮助,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走廊上站着,没办法看到谷仓。那边传来了开什在锯东西的声音,就像是一条狗正在房子外面到处转悠,想要找机会从那道门钻进房间里去。
他跟我说,他要操心的事情可比我的要多。我就说,你哪里知道什么是烦恼。我也不知道在操心什么,我并不能想那么多,所以就算我想操心也没办法。
我把厨房的灯点着了。那条鱼还在不断地冒出血来,它就那么平静地躺在平底锅里面,被分解得七零八落。我边听着厅堂里的动静,边把鱼麻利地放到橱柜里。过了十天她才死去,或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终点了,又或许她是在等开什做那口棺材,想等他做完之后再去上帝那里报到,还可能是为了等朱埃尔回来。我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碟子来放生菜,然后在凉丝丝的炉膛里拿出了烤面包用的铁盆。之后我看着厨房的门,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瓦塔曼到哪儿去了?”开什问我。他的那两条满布着木头碎屑的胳膊,在灯光的照耀下就跟用沙子做的似的。
“我也不知道啊,根本就没见到他。”“你看看是不是能找到瓦塔曼,彼保第的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跟那些马都挺亲近的。”“啊,去叫他们过来吃晚饭吧。”
谷仓还无法进入我的视线。我无法了解如何去烦忧,也没办法让自己去哭泣。我没办法哭出来,我已经尝试过了。一段时间以后,锯东西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贴着地面从黑暗中传过来,仿佛它本身也是黑的。然后我就看到他从木地板上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了过来。“过来吃晚饭了,”我说,“把他们也都叫过来。”
其实他是可以排除我的所有困扰的,但是他并不清楚这一切。他知道他,我知道我,我也知道勒夫,仅此而已。他怎么不在城里待着呢,这一点我真是不明白。我搞不清楚他干吗不在城里待着,我们只是乡巴佬,没有城里人那么好的。我看到了谷仓的顶子了,母牛在小路的终点叫唤着。我回过身来,发现开什又不见了。
他跟爹还有开什围坐在餐桌旁边,我拎着牛奶进到屋子里,上面的奶油已经被我撇去了。
“孩子,刚才小伙子抓的那条大鱼哪里去了?”他问。“我没工夫做那条鱼。”我把牛奶放到了桌子上。“这也太小气了吧,让我这么大个子的人就吃萝卜叶子。”他说。开什只是埋着头吃饭,他那顶帽子上的汗渍都已经印到他头发上了,连衬衫上也都是汗水的痕迹。手跟胳膊他连洗都没洗。“你该腾出点工夫把鱼做了,”爹说,“瓦塔曼到哪里去了?”“还没有找到他。”我说。然后我往门口那里走去。
“好啦,闺女,”医生说,“不要理会那条鱼了,以后再说吧。快回来坐下。”
“我不是打算去做那条鱼,”我说,“我想先把牛奶挤完了,趁着还没有下雨。”
爹往自己的碟子里拨了点菜,然后就把碟子推到了别人面前。不过他并没有继续吃饭,只是低着头,用两只手围着碟子,蓬乱的头发在灯光里直立着。他那模样就像一头刚刚被大锤子给敲击过的牛,虽然生命已经消逝了,但是并不知道自己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开什在吃东西,医生也吃着东西。他看着爹,跟爹说:“你还是吃点什么吧,看我跟开什。你怎么也得吃点东西。”
“是啊。”爹说,“她也不会吝啬到不让我吃的。”他好像一头在水里跪着的牛一样,猛地就被什么给惊醒了。
我加紧了步伐,这里已经看不到房子了。山崖下面,母牛不停地叫唤着,用鼻子蹭了蹭我,然后又开始在我身上闻,冲我喷出一股带着甜味的热浪似的气流。那股气流透过我的衣服,撞击到了我温热的身体上。它还在哼哼着。“你还得等一下才行,一会儿我就回来照顾你。”我走进谷仓里面,把桶放到了地上,它也跟着我进来了。它鼻子里发出呻吟声,然后冲着桶喷出了一团热气。“我都说过了,你还要等一下才行。我这么多事呢,哪能忙得过来啊!”
谷仓里面一片漆黑,马儿在我经过的时候踢了一下墙,好像踢破的那块墙板是竖着的灰白色的木板。我还在往前走着,然后我就看到了山坡。我已经重又感受到了我脸周围的空气的浮动,那动作很轻。那里一团灰色,不像别的地方那么暗,不过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一样,让人看不清楚。松树林像是翘起的山坡上的一个墨团,好像在为着什么而守候。
奶牛在门里面只是一团黑色,它哼了几声,磨蹭着同样是一团黑色的桶。
我差点就穿过去了,从马厩栏杆的前面。它嗫喏不清地哼了半天才把那个词说明白,我仔细地聆听着,真怕它还没说出来就已经不说了。勒夫……勒夫……勒夫……勒夫……我的整个身体仿佛正在迎接着孤独,对着孤独开放了所有,包括我的血肉、我的骨骼。但是啊,接下来马上到来的那种不孤独的感觉却让人觉得恐惧。我把身子稍微向前斜了一下,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但是我并没有向前走去。一团影子在我身前飘过,然后又越过了奶牛。奶牛阻挡了我冲向那团影子的身体,那团影子反而掠了回来,向着那夹杂着哼哼声的气息飘过去,那里有丛林的芬芳和宁静。
“嘿,瓦塔曼,说你了,瓦塔曼。”他从牲口栏里面冒了出来。“捣蛋鬼!你这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那团影子的最后一点也飘过去了。“什么啊?我什么都没有做啊。”他并没有反抗地表示。
“你这个家伙。”我的两只手抓着他,开始用力地摇动他的身体。我都不敢想象自己能这么剧烈地摇动,让我觉得自己的双手或许都没办法停下来了。我的手还在不停地摇,摇得我们两个人都晃起来。
“我什么都没做啊,”他说,“我压根儿就没动过它们啊。”“那你在这干吗了?刚才喊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啊?”我的手不再摇动了,但是仍然紧紧抓着他。“我什么都没做。”“那就赶紧回屋吃晚饭去。”他开始往后退,“你松开我,我不用你管。”
“那你在这儿躲着干吗?难道是专门来监视我的?”我依然抓着他。
“不是啊,我没有。谁知道你会在这里啊。你赶紧松开我,我不要你管。”
我紧紧地抓着他,弯下身子去瞅他的脸。他就要哭出来了,我的眼睛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你赶紧回去吧,我挤完了奶也马上回去。晚饭我都做好了,要是你不赶紧去的话,他们可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吃掉了。也许那两匹马自己回到杰夫森了,我希望是这样。”
“是他把妈妈杀死了。”说着他就开始哭了。“不要乱说。”
“妈妈可是从来都没有害过他啊,但是他来了就把妈妈杀死啦!”“不要乱说。”他想要挣脱我,但我依然紧紧地抓着他。“不要乱说。”“是他把妈妈杀死了。”我又开始摇动他的身体,奶牛到了我们的身后,还在不停地呻唤着。“别闹了,你给我消停会儿。难道你要让自己生病,让自己进不了城吗?你给我赶紧回屋子里去,去吃晚饭。”“我不要吃晚饭,也不想到城里去。”“你再不听话,我们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赶紧回去,要不那个老家伙就把你的饭都吃没了。”他终于听我的话离开了这里,山坡上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了。山顶、丛林和房子都把天空当作了背景。奶牛还在我身边不停地磨蹭着,鼻子里发出哼哼声。“你呀,还得继续等着。跟我肚子里的比起来,你乳房里的东西就算不上什么了,虽然我们都是母的。”它还在黏着我,不断哼哼着,然后喷到我脸上一股温热、朦胧、呆滞的白色气流。
他是可以解决我的所有问题的,假如他愿意的话,但是他根本不知道啊!什么问题他都是能帮我解决的,当他知道以后。我的屁股和后背都能感觉到奶牛喷过来的气流,那气流温热而又芬芳,夹杂着哼哼声和打鼾似的声音。山坡和掩映的丛林托起了天空,成片的闪电在山坡后面发出电光,然后暗淡下去。在死寂的黑暗中,死寂的空气在刻画这死寂的大地的线条,而又不单是在勾画这死寂的大地。周围的空气有些温热,透露出死寂的气息,它穿透了我的衣服,直接触碰按压到了我赤裸的身体上。我说呀,你并不知道所谓的烦恼,其实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没办法确定我是不是在忧虑,也不确定我到底能不能忧虑。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哭,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试过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种在地里的湿润的种子,土地闷热得要死,而我则很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