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阿拉丁神灯。也不是那种按下‘健怡可乐’,然后就会滚出银色罐子的机器。它更不是输入‘美女’,我敢打赌你们经常这么干,然后就会有一吨美女图片弄瞎你双眼的那种东西。不,不是的。摩尔探测器不是这样用的。”
除了站在那里乖乖听着,我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措施。
“当人类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用一根带分叉的树枝寻找地下水源;在19世纪中期的旧金山,或者说三藩市,人们发疯似的用金属条探测金矿;然后是埋藏多个世纪的皇家古董,我猜你们可能会更熟悉些,然后是钻石、稀有金属、石油……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才是摩尔探测器的用法。”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他也摇了摇头。
“一些顽童曾经尝试着用摩尔探测器去寻找青蛙、蜂窝、美味的水果或者稀有的金色琥珀,他们有的成功了,大多数失败了。有学者注意到这种现象,开始分析其中的缘由。他发现如果寻找的目标是一种纯粹单一的物质,则成功率会比寻找一种复合物高出许多。他敏感地提出,物质是由一些基本的单元组合而成,而摩尔探测器在这个层级上是有效的。这个认识,相当于亚里斯多德的五元素水平……”
“所以枪是不能被探测出来的,因为它是复合物?”Glico居然还能兴奋地抢答,我狠狠白了他一眼。
“Bingo!但是……硫和硝酸钾可以,如果你的枪想要射出子弹的话,我猜火药还是少不了的,除非你用的是激光枪?”
Glico咧嘴傻笑着,然后又突然醒悟过来,闭紧了嘴巴。木章脸色阴沉,也不去管DV录得怎么样。
“那么……我们来找找……火药?”王守仁的表情像是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
金属指针像懒惰的生物,缓缓地靠近Glico,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指针又滑了过去,依然没有反应,大男孩一把跌坐在椅子上,高仿玩具枪无精打采地指向地板。王经理露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完了,我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肉搏的胜算几率。
突然间,那指针兴奋了起来,像是闻见了猎物气味的捕手,猛烈地颤动起来,王守仁面露惊讶,轻微地移动手柄,指针的反应更加强烈,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线把它扯向某个角度。
那是木章所在的位置。
木章显得比我们还要惊讶,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就要哭出来了,像个被冤枉受委屈的倒霉孩子。但最后,他低头叹了口气,重新抬起头时已经像是换了个人,木章掏出口袋里的黑家伙,指着王守仁,眼睛一眨不眨。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确定那是一把真家伙。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王守仁倒是很冷静。
木章眼圈似乎红了一下,又立即恢复了正常。“我爸爸是警察,他是被你们害死的……”,他说。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解释了所有的疑问,木章并非偶然出现在那个论坛,也并非出于热血才参加了我的计划,从某种角度来看,他才是最靠谱的人。
但我却马上找到了他的逻辑漏洞。如果木章把父亲的死归咎于摩尔探测器,那么,符合逻辑的做法应该是不掏出手枪,这样才能证明摩尔探测器的不可靠性。而他拔出了枪,摩尔探测器得分,父亲的一切与此无关,木章的冲动把自己绕进一个该死的悖论。
可见大多数时候,人类是多么不讲逻辑的一种生物。
“我明白你的感受,孩子。”王守仁此时一改之前的咄咄逼人,显得温情脉脉,也许这就是荷枪实弹的威力。“你就像从前的我,心存愤恨。但如你所见,摩尔探测器是有效的,不能把犯罪和战争怪罪在枪支弹药上。你的父亲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巧合,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对的话,那只能说是时机不对。”
无懈可击。但木章显然不这样认为,他微微低下枪口,像在思考什么,又抬起来,更加用力地指向王守仁的头颅,手臂发颤。
这不是我们的计划!我的心简直被揪到嗓子眼儿。没有钞票,没有名声,没有真相,只有他妈的一具老外的尸体和两个学生,而杀人犯说不定还未满16岁,所有的罪名将会落在我的头上,我的下半辈子,如果还有的话,只能数着铁栏杆来打发日子。
“木章……冷静点,他说的没错。”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求全身而退。
“解释……我只要一个解释。”
“解释……”王守仁重复了一次,他调整了坐姿,似乎要宣布什么重大事项。
“……解释是,他们选错了人,正如我之前所说的。”
我听见木章拇指拨动保险的声音,顿时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触发了扳机。
王守仁十指相对,顶着下巴,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用力思考什么。最后,他举起双手,像是投降一般,疲惫而低沉地坦白。
“好吧,我别无选择。某种程度上讲,你们是对的,说明书上的共振波理论只是假设,学者们经过许多年的研究,深入了解了物质的结构和彼此间的相互关系,发现原先的理论并无法解释摩尔探测现象的存在,他们做了许多实验,提出许多假设,在某一个历史时期内,这些基于客观世界认识的理论貌似都说得过去。”
“骗子。”木章似乎已下定了决心。
“可如果我说出实情,你会以为我是疯子!”王守仁看着乌黑的枪口,脸部肌肉微微抽搐着。
“木章,”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冷静,富有说服力。“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但在你替你父亲报仇之前,我们需要真相,记得吗,我们都是靠谱的人,这是一次靠谱的行动,所以,请你……”
木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Glico,咬了咬嘴唇,放下了枪。
“现在,王经理……轮到你靠谱了。”
那个身躯庞大的男人拽了拽自己的领带,似乎是那玩意儿勒得他透不过气来,而不是枪。
“事情要追溯到一次社会统计机构针对摩尔探测器使用者的调查,由于统计员的疏忽,将‘年龄’错当成‘年份’与成功率进行了交叉统计,得出的图表结论令人震惊,成功率与使用者年龄成十分明显的正相关曲线,而在此之前,人们只是笼统地认为,经验丰富的人较容易找到目标物。就像你们中国古话说的,老马识途。”
“但这曲线仍然可以用经验来解释啊。”我提醒他。
“没错,如果没有同时发生另外一件事情的话。基于当时的机械制造水平,科学家们认为他们完全可以制造出自动化的摩尔探测器,从而取代人工作业,节省大量的劳动成本。当然,那还是一个资源大开发的时代,还有大片的蛮荒之地等待探索。这一自信的举措引发了不小的社会动荡,人们害怕失去工作,被机器所代替,有些科学家被暗杀,店铺被烧砸,公路遭到破坏,但最终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自动化的摩尔探测器完全无法达到科学家预期的效果,它们简直一无是处……”
“……在工人们欢呼雀跃的时候,一名敏锐的女性生物学者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她带领深受打击的科学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们对于世界,对于自身的认识也随之焕然一新。正如我所说的,人,才是摩尔探测器的核心,而机器,只不过是辅助。”
“一派胡说八道!”我忍不住打断了他那所谓的故事,这与我所知的真实科学史相去甚远,他不是被吓疯了就是原本就疯。“木章,你还是把这家伙杀了吧。”
木章显然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搞懵了,神经质地在手里反复把弄着手枪,这让我们更加紧张。
“我就知道,这的确难以置信……听起来很像伪科学或者怪力乱神的东西,但请相信,这玩意儿在宇宙间已经存在了亿万年之久。你们听说过念动现象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Glico缓缓地举起了手。
现在,我知道Glico是个体校学生,主修中长跑,这跟他的体魄很般配,当然,跟他的智商也很般配,他们老师在运动心理学课程中提到过这个名词。
念动现象是由前苏联一个叫什么科夫的生理学家发现的,当运动员在头脑里想象着进行赛跑时,他的左腿和右腿四头肌的生物电流就会发生变化,而当小提琴家在头脑里演奏时,左手和右手肌肉的生物电流以及脑皮层运动中枢的生物电流也都发生明显的改变。因此,许多运动员都会运用这一条件反射性的反应进行心理训练,以提高比赛成绩。
“老师说,其实笔仙和碟仙也都是这个道理。”Glico末了补充了一句。
王守仁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像老师夸奖学生那样来了一句“非常好。”
“人类就是这样神奇的造物,在你的大脑意识与身处的现实世界之间,看似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其实处处皆是通途。如果你接触过某一种物质,比如说,火药,那么它的信息,无论是视觉、嗅觉还是其他的,会储存在你们叫做海马沟回的结构中,也就是所谓的记忆,当你回想起这种物质时,大脑皮层会调动出相应的信息,同时在身体层面产生生物电流的变化,而摩尔探测器,仅仅是放大你所激发的生物反应,为你指明方向。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木章握枪的手稍稍有些放松,我相信他跟我一样,都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这番话所包含的深意。当所有人都告诉你,世界是这个样子的时候,突然,一个人跳出来说,世界其实是另一个样子的。你会怎么想?
最可怕的是,似乎这个人手里还掌握着真凭实据。
“所以我说,操作摩尔探测器的人都必须接受相关的专业培训,包括对探测物质的认知,我猜他们都没认真读过说明书。”王守仁摊摊手。
这不合时宜的幽默感又触动了木章的痛处,他愤怒地挥着枪,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们不他妈一早就告诉别人!”
王守仁显然吓了一跳,他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有些狼狈。
“告诉别人?你知道他们会作何反应吗?你见过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成黑炭的女巫吗?你见过那些拼命想从自己脑子里挖出神秘声音的可怜人吗?你见过一个小镇的居民排成曼陀罗的形状然后集体吞下氰化物的情形吗?不,孩子,还没到时候。这远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
“你刚才说还没到时候,这是什么意思?”我敏感地抓住他的字眼。
“就拿你们几个来说吧,我敢打赌,你们除了自己,谁都不信。”他露出那商人特有的狡黠微笑,继续下去。“不信神,不信鬼,不信新闻和电视,不信老师和朋友,甚至连家人的话,你们都会在心里打个折扣,是这样的吧。你们活得心机重重,各自为战,我们曾经也是这样的,直到摩尔探测器帮助我们寻找唯一的真神……”
“嗤。”木章阴沉着脸发出一声冷笑。
“我看出来了,你一直在兜着圈子耍我们玩呢,一会儿科学,一会儿神鬼,你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你吧。”
王守仁沉默了片刻,打开抽屉,木章条件反射般举起枪对准他,他抬高双手,表示抽屉是安全的,然后缓慢地拿出一个相框,上面的照片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小男孩,他们在阳光闪烁的溪流边钓鱼,十分平和惬意。
“这是我和我的父亲,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在我们的家乡。他同样死于摩尔探测器,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或者事故,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曾经的我。”王守仁端详着照片,神情哀伤,然后把相框仔细地收好。
“父亲曾经告诉我,是记忆,而不是相貌、财富、智慧或者身份地位什么其他东西,让你成为不同于别人的个体。在山谷中银带般的溪涧里垂钓,在冰冷刺骨的寒风中行走,童年羞耻的经验,极度愉悦的肉体快感,你与人们复杂而微妙交错的关系,美食在舌尖味蕾留下的眩晕,等等等等,塑造了你,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这些记忆可以通过文字、言语、图像进行传达,但无法完全复制到另一个人的大脑。这就是摩尔探测器的根本所在。它无法探测你未曾体验过的事物。”
“可你刚才说它帮助你们找到真神,那意味着……”木章的语气稍微和缓下来,或许那另一起不幸的事故勾起了他的同情心,毕竟没人会拿自己的父亲开玩笑,尤其是这个人还相信神。
“是的,如果我们都是由神创造出来的,那么,祂的信息必定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无论埋藏得多深多远,就像基因一样。”
“等等。如果我是佛教徒,而你是基督徒,我们怎么可能找到同一个神?”木章不依不饶。
“啊哈。好问题。”王守仁摩挲着自己的光头。“开始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教派冲突存在于所有的世界,加沙、巴基斯坦、古吉拉特邦、逊尼派和什叶派,在我们家乡,不存在争夺油田的问题,因此冲突更多地存在于信仰与理念之上,暴力行为被最大限度的遏制。我父亲的父亲曾经是个玛哈教徒,在此之前,世世代代都是,而当我开始懂得崇拜的涵义时,我父亲和我却都已经成为一位新神的子民。”
“玛哈教?从没听说过。”我指出这一点。
“很正常,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回到故事的核心,科学家们研发了一套平台,可供多人同时进行摩尔探测,能将探测的覆盖半径和精度大大提高,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人多力量大。其实在技术上也不是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只不过将模块化和即时计算的功能集成在一起,但科学的进步往往就是这样,由量变导致质变。”
“在一个多教派共存的地区,有年轻人提出了极富创意的挑战,让各个教派用多人摩尔探测器寻找神的所在,因为所有的宗教都坚信,真神只可能有一个,无论哪一派找到了,那么,则意味着数千年来的争端终于有了终极答案。”
“这听起来像是一档电视真人秀呢,真带劲儿。”Glico兴奋地插话。